若非陳家洛一力迴護,這被子一揭,當真不堪設想。好容易脫險,但見她淚眼盈盈,深情款款,餘魚同心腸登時軟了,歎了口氣,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馬,那會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卻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終身?”


    李沅芷哭道:“你這麽突然一走,就算了嗎?”餘魚同道:“我也知對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還是迴去吧。”李沅芷道:“你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對,我並不怪你,你是為了義氣。”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這般文武雙全,幹麽不好好做事,圖個功名富貴?偏要在江湖上廝混,這多麽沒出息,隻要你向好,我爹爹……”餘魚同怒道:“我們紅花會行俠仗義,個個是鐵錚錚的漢子,怎能做朝廷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說錯了話,漲紅了臉,過了一會,低聲道:“你罵我爹爹!人各有誌,我也不敢勉強。隻要你愛這樣,我也會覺得好的。我應承聽你的話,以後決不再去幫爹爹,我想我師父也會歡喜。”最後兩句話說得聲音響了些,多半窗外的陸菲青也聽見了。餘魚同坐在桌邊,隻是不語。李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說你紅花會好,那我也……我也跟著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這幾句話用了極大的氣力才說出口,說到最後,又羞又急,竟哭了出來。


    餘魚同柔聲道:“我當初身受重傷,若非得你相救,千山萬水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調養,這條性命早就沒啦,按理說,那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隻是……唉,你的恩德,隻好來生圖報了。”


    李沅芷霍地站起,說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賢慧的心上人,以致這樣把我瞧得一錢不值?”在餘魚同,那確是“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始終對駱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並不在駱冰之下,但情有獨鍾,卻是無可奈何,聽她如此相詢,不知怎生迴答才是。


    李沅芷道:“你對她這樣傾心,那她定是勝我十倍了,帶我去見見成不成?”餘魚同給她纏得無法可施,忽然拉下臉上蒙著的手帕,說道:“我已變成這麽一個醜八怪,你瞧個清楚吧!”李沅芷驀地見到他臉上凹凹凸凸,盡是焦黃的瘡疤,燭光映照下可怖異常,不由得嚇了一跳,倒退兩步,低低驚唿一聲。


    餘魚同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對人不住,做了壞事,又是生來命苦……現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驟然見到他這副模樣,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餘魚同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副醜怪樣子,你見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後悔今晚到這裏來了吧?哈哈,哈哈!”他邊說邊笑,狀若瘋狂。李沅芷更是害怕,輕唿一聲,掩麵奔出房去。餘魚同笑了一會,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陸菲青坐在房外階石之上,雖然不明詳情,也已料到了七八成,心知這時對餘魚同勸慰開導都無用處,心想:“沅芷夜來之事,雖然有關女孩子的名節,但如不說明謝罪,可對不起紅花會眾位朋友。”於是走到陳家洛房來。


    陳家洛剛睡下。心硯聽得陸菲青叫門,忙開房門,陳家洛起床披衣相迎。陸菲青道:“總舵主,我向你請罪來啦!”陳家洛驚道:“什麽?十四弟怎麽樣?”隻道餘魚同遭遇兇險。陸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來搗亂的是誰?”陳家洛道:“不知。”陸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無方,縱得她任性胡為。今日是七爺大喜的日子,無禮打擾,驚動各位,實在是萬分抱憾。”陳家洛默然不語。陸菲青道:“小徒已經走了,日後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賠罪。現今我先行謝過。”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


    陳家洛忙站起還禮,隔了一會,說道:“令徒武功得自前輩真傳,身手確是不凡。”陸菲青隻道陳家洛是指她今晚闖莊而言,那知他兩人曾在西湖交過手,說道:“這孩子少不更事,到處惹禍,得罪朋友,我有時真後悔收了這個不成器的徒兒。”陳家洛道:“前輩太客氣了。令徒曾到過迴部吧?”陸菲青道:“她從小在西北一帶。”陳家洛道:“嗯,我見他和那位迴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錯。”霍青桐和陳家洛離別之時,曾說過一句話:“那人是怎樣的人,你可以去問她師父。”陳家洛幾次想問陸菲青,總覺太著痕跡,始終忍著不問,此刻陸菲青自己過來談起,這才輕描淡寫、似乎漠不關心的問了幾句,其實心中已在怦怦暗跳,手心潛出汗水。


    陸菲青道:“那是為了搶可蘭經的事,才和她結識的。起初有過一點誤會,霍青桐姑娘還和小徒交過兩次手,後來我出來說明跟天山雙鷹的交情,兩人才結成朋友。年輕人一見如故,倒著實親熱呢。”說罷撚須微笑。陳家洛聽著卻滿不是味兒。


    陸菲青隻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終沒提她女扮男裝的事。陳家洛心中不快,臉上雖然沒顯出來,但語言之間不免稍露冷淡。陸菲青隻道他心惱李沅芷無禮闖莊,紅花會這許多英雄人物,居然沒能扣住一個初出道的少女,未免有失麵子,心下甚是歉然,那猜得到他另有心事,當下又道歉幾句,正要告退,忽然門外心硯叫道:“少爺,十四爺來啦!”


    門簾一掀,一名莊丁扶著餘魚同進來,他見陸菲青也在這裏,不覺一愕。莊丁退了出去。陳家洛道:“你有事對我說,我過來不是一樣?你身上有傷,別多走動。”餘魚同道:“總舵主,剛才有個人躲在我房裏,你一定瞧出來了。你當時故作不知,給我麵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雖然不問,我可不能不說。”陳家洛道:“咱們情同骨肉,還有什麽信不過的。”餘魚同道:“這人全是衝著小弟一人而來,和大夥決無幹係。隻因這事說來和人名節有關……”陳家洛道:“既然如此,那不必說了。好啦,這事以後咱們誰也別提,你迴去休息。心硯,扶十四爺迴去。”餘魚同以為陸菲青已將此事說過,陳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願再提,於是致謝迴房,陸菲青也即作別。


    次晨眾人齊下山來。各人互道珍重,分頭進發。


    陳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說,他當年在嵩山少林寺學藝之時,便曾聽師父及師伯叔們說起,南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與嵩山少林一脈相傳,但數百年來莆田少林寺出了幾位了不起的人物,於少林派武功頗有發揚,乘著此番南來,意欲就近前去探訪,盼有機緣切磋求教。陳家洛道:“南少林門人弟子遍於江南,聲勢浩大,周老前輩於切磋武功之餘,盼多所結納。日後咱們舉事,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實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謹當奉命。”於是帶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剛,啟程向南。


    臨別時周大奶奶對周綺再三叮囑,現今做了媳婦,不可再鬧小性子,爭鬥生事。周綺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說著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會欺侮你?”昨晚花燭之夜,李沅芷前來一鬧,駱冰把他們的衣服搬了個地方,也不知那個法兒還靈不靈,周綺心中很是惦記,但不好意思再問駱冰,這時見父母遠別,不禁掉下淚來。


    周仲英囑咐了女兒幾句,對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兒你要多多擔待。要是她衝撞於你,可別跟她一般見識,將來讓我罰她。”周綺急道:“爹爹你也幫他,難道定會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馬,向陳家洛和文泰來等抱拳作別,向南而去。


    陳家洛、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章進、餘魚同、心硯一行八人,向北經孝豐、安吉、溧陽,到了江寧。渡過長江後,文泰來傷勢已然痊愈,餘魚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時漸寒,時逢霜雪,已是初冬景象。過開封後,餘魚同傷勢痊可,便棄車乘馬。


    這一日出了開封西門,八騎馬放開腳步,沿著大道奔去。朔風怒號,塵沙撲麵。文泰來所乘白馬腳程奇快,一騎馬先衝了上去,一口氣奔出五十裏,來到一處鎮甸,叫飯店殺雞做飯,先行預備,等眾人到時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壺茶,拿著手巾抹臉,忽見東邊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頭張望,一見到他便疾忙縮迴。文泰來起了疑心,背轉身喝茶。過了小半個時辰,陳家洛等也都趕上來了,文泰來悄悄和眾人說知。徐天宏向東店房一看,隻見窗紙舐濕,一顆烏溜溜的眼珠正向他們注視,見到徐天宏的眼光射來,立即避開。徐天宏低聲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雛兒,半點規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馬腳。”駱冰笑道:“這樣的人也出來混道兒,看來還在打咱們的主意呢。”


    陳家洛向心硯道:“你過去瞧瞧,要是他手頭不便,就接濟他一點。”心硯應聲站起,走到那店房門口,高聲吟道:“天下萬水俱同源,紅花綠葉是一家。”這是紅花會招唿同道的訊號。江湖上各幫會互通聲氣,患難相助,縱然不是紅花會會友,隻要知道訊號,迴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幫某某舵主屬下,有求紅花會大哥相助。”那麽幾兩銀子的接濟是一定有的。心硯見房中寂然無聲,又說了一遍,忽然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那人一頂大帽遮住了半邊臉,伸手遞過一個紙團,道:“給你們十四爺。”心硯接住了,正要詢問,那人已奔出店門,上馬疾馳而去。


    心硯把紙團交給餘魚同,道:“十四爺,那人叫我給你的。”餘魚同接過打開,見紙上寫著十六個細字:“情深意真,豈在醜俊?千山萬水,苦隨君行。”筆致娟秀,認得是李沅芷的字跡,不料她竟一路跟隨而來,他眉頭一皺,把字條交給陳家洛。


    陳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問,將字條還了給他。餘魚同道:“這人跟我糾纏不清,現下一定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棄陸乘舟,避開這人,到潼關再和大家會齊。”章進怒道:“咱們這許多人在這裏,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們也鬥他一鬥。”餘魚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見這個人。”章進道:“那麽咱們教訓教訓他,教他不敢跟隨就是了。這是什麽人?這般不識好歹!”餘魚同好生為難,不便迴答。


    陳家洛知他有難言之隱,說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沒騎馬那麽勞頓。心硯,你跟著服侍十四爺。”心硯答應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氣悶,雖然公子之命不敢違抗,不免怏怏。餘魚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堅稱傷勢已經痊愈,不必心硯隨伴。於是眾人來到黃河邊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關。


    陳家洛等送餘魚同上船,眼見那船張帆遠去,才乘馬又行。章進對餘魚同吞吞吐吐的神氣很是不滿,連罵:“酸秀才,不知搞什麽鬼。”駱冰道:“十四弟燒壞臉後,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點異常,咱們就順著他點兒。”周綺道:“那次咱們在文光鎮上,聽說他和一個姑娘在一起,後來又不知怎樣的到了杭州。”章進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娘兒們有關,否則為什麽怕人家找麻煩?”文泰來喝道:“十弟你別胡說。”


    餘魚同坐船行了幾日,見李沅芷不再跟來,才放下了心。這日遇上了逆風,天色已黑,離鎮甸仍遠,水勢湍急,舟子不敢夜航,隻得在荒野間泊了船。餘魚同喝了幾杯酒,倒頭便睡,中夜醒來,隻見一輪圓月映在大河之上,濁流滾滾而下,黃浪翻湧,氣象雄偉,逸興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他感懷身世,滿腔心事,都在這笛聲中發泄出來,一時激越,一時淒楚,正自全神吹奏,忽聽背後有人高聲喝采:“好笛子!”微微一驚,收笛迴頭,月光下隻見有三人沿河岸走來。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說道:“我們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正自煩惱,聽閣下笛聲清亮,禁不住喝采,還請勿怪。”餘魚同聽他說得客氣,忙站了起來,說道:“荒野之間,小弟胡亂吹奏,聒噪擾耳,有辱清聽。”那人聽他說話文謅謅地,似是個讀書人,緩緩走近。


    餘魚同道:“如蒙不棄,請下舟來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邊,縱身躍起,都輕飄飄的落在船頭。隻那魁梧大漢所背兵刃看來十分沉重,落下時船頭一沉。餘魚同心中吃驚,暗忖:“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當下假作文弱膽怯,雙手緊緊握住船邊,隻怕船側而落下水去。


    隻見當先一人軀幹魁偉,穿件繭綢麵棉袍,似是個鄉紳。第二人滿腮濃須,整張臉隻見黑漆一團。第三人卻穿蒙古裝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舉止,顯得剽悍異常。這三人都背著包裹,帶了兵刃。餘魚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飯,款待來客。舟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甚是疑懼,但一路上餘魚同使錢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辦。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擾,實在冒昧。”餘魚同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聽餘魚同說話愛掉文,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餘魚同道:“小弟姓於名通,金陵人氏,名字雖然叫通,可是實在不通之極,此番應舉子業,竟爾名落孫山,迴鄉愧對父老,說來汗顏無地。”那人道:“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餘魚同道:“小弟鄉試不捷,禍不單行,舍下複遭迴祿。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無存,顏麵亦是大毀,難以見人,無可奈何,隻得想到甘肅去投親,擬謀一席西賓,聊作鷦寄。唉,時也命也,生不逢辰,夫複何言?”這番話隻把另外兩人聽得麵麵相覷,不知所雲。那鄉紳模樣的人卻讀過一點書,說道:“相公也不必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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