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洛道:“當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之初,猶豫不決,他兒子李世民多方部署,令他迫於情勢,不得不從。宋太祖如無陳橋兵變,豈有黃袍加身?這兩位開國之主雖受兒子或部下所迫,不得不冒險自立,終成大事,但後世何嚐不對他們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語,頗為心動。陳家洛又道:“何況哥哥你才能遠勝李淵、趙匡胤。隻要你決心恢複漢家天下,我們這許多草莽豪傑立時聽你指揮。我可拍胸擔保,他們從此決不敢對你有絲毫不敬,不盡為臣之道。”


    乾隆不住點頭,心下尚還有一份顧慮,卻是不便出口。陳家洛猜到他心意,說道:“我隻要見哥哥把胡虜趕到關外,那就心滿意足。那時要請你準我歸隱迴疆,和我手下這些兄弟們賞花飲酒,共享太平,以終餘年。”乾隆道:“這是那裏話?如能成就大事,天下軍政大計都要請你輔佐才好。”陳家洛道:“咱們話說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須準我退休。須知我們這些兄弟不知禮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處,反而失了君臣之禮、兄弟之義。”


    乾隆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去了心中顧慮,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好,就這麽辦!”陳家洛大喜,道:“你再沒猶豫了?”乾隆心想今日若不應允,終究難以脫身,於是說道:“沒有了。隻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們故總舵主於萬亭,有幾件東西放在迴部,說是我出身的證據,你去拿來給我瞧瞧。我看了之後,對自己真是漢人這件事才沒絲毫疑心,那時必定和你共圖大事。”陳家洛心想這倒也合情合理,道:“好,這些東西聽文四哥說要緊非常,我明日就動身親自去拿。”


    乾隆道:“等你迴來,你先來禦林軍辦事,我把你升作禦林軍總管,統率護軍、驍騎、前鋒三營,過些時候,再兼京師九門提督。天下各省兵權也慢慢交在咱們親信的漢人手裏。等到我命你做兵部尚書,把八旗精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後,咱們就可舉事了。”陳家洛大喜,道:“皇上計謀深長,何愁大事不成。”當即跪下行君臣之禮,乾隆忙伸手扶起。


    陳家洛道:“今日之事,須和眾人立誓為盟,不得反悔。”乾隆點點頭。陳家洛雙掌一拍,命心硯取來乾隆原來的衣冠,服侍他換過了。陳家洛道:“請大家進來參見皇上。”


    群雄入內。陳家洛說明乾隆已允驅滿複漢,朗聲道:“以後咱們輔佐皇上,共圖大事,如有異心,泄露機密,天誅地滅。”當下歃血為盟。乾隆也飲了一口盟酒。隻有陳正德和關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


    陸菲青道:“大哥、大嫂,你們也來喝一杯盟酒!”陳正德道:“官府的話說得再好聽,我也從來不相信,何況是官府的頭腦?陳總舵主,你太信了皇帝,隻怕是書生之見了。”關明梅道:“恢複漢家山河,那是咱們每個黃帝子孫萬死不辭之事。隻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著我們夫妻的地方,陳總舵主送個信來,我們這對老骨頭赴湯蹈火,決沒半點含糊。這口酒,我們是不喝的了。”陳正德右手一伸,忽地插入牆中,抓下了一大塊泥土磚石,厲聲說道:“要是誰狼心狗肺,負義背盟,出賣朋友,壞了大事,這就是榜樣!”手指一發力,磚石都碎成細粉,簌簌而落。乾隆見牆上那洞指痕宛然,甚是驚駭。


    陳家洛道:“兩位老前輩雖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條心。這裏都是血性朋友,我也不必多囑。但願皇上不可三心兩意,忘了今日之盟。”乾隆道:“大家盡管放心。”陳家洛道:“好,我們送皇上出去。”衛春華奔到塔外,叫道:“你們過來迎接皇上!”


    李可秀與白振聽了,將信將疑,怕紅花會又使詭計,率領兵卒慢慢走近,見乾隆果然從塔中走出,忙伏地迎接。白振牽過馬來,乾隆上了馬,對白振道:“我在這裏和他們飲酒賦詩,貪圖幾日清靜。你們偏要大驚小怪,敗了我的清興。”白振連說:“臣該死!”當下前後擁衛,旌旗招展,打起得勝鼓,威風凜凜的奏凱迴杭。隻是金鼓聲中偶夾幾聲獵犬的“汪汪、嗚嗚”,略嫌美中不足。


    紅花會群雄正要重迴六和塔,陳正德道:“我們老夫婦今日會到江南群雄,見了素來仰慕的周老英雄,又和分別多年的陸老弟重逢,實在高興得很。得與無塵道長兩番交手,更是生平第一快事。我和老妻另有俗事,就此別過。”


    陳家洛忙道:“兩位前輩難得到江南來,務必要請多住幾日,好讓後輩多多請教。”陳正德白眼一翻,道:“你師父本領比我大得多,你向我請教什麽?無塵道長,將來咱們再鬥一鬥酒量,看誰厲害。”無塵笑道:“那貧道自然甘拜下風。”


    關明梅把陳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親沒有?”陳家洛臉一紅道:“沒有。”關明梅又道:“定了親麽?”陳家洛道:“也沒有。”關明梅點點頭,溫顏微笑,忽然厲聲道:“如你無情無義,將來負了贈劍之人,我老婆子決不饒你。”陳家洛不禁愕然,無辭以對。


    那邊陳正德叫道:“喂,你蠍蠍螫螫的,跟人家年輕小夥子談什麽心?好走啦!”關明梅眉頭微皺,轉身過去,忽然撮唇作哨,四條獒犬從樹林中奔了出來。其中一犬後腿折了,奔跑時一跛一蹺。兩夫婦向群雄施了一禮,帶了四犬便走。


    陸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們去那裏?”兩人不答,不一會,身影已在林中隱沒,隻聽犬吠之聲漸漸遠去。


    常氏雙俠憤憤不平,常赫誌道:“倚老賣老。”常伯誌接口道:“沒點禮數。”陳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們到塔裏談吧。”


    眾人迴到六和塔內。陳家洛道:“我答允了皇帝,要到我師父那裏去拿兩件要緊物事,現下咱們先去天目山看望四哥和十四弟的傷勢,然後再調配人手如何?”眾人齊聲答應。


    出得塔來,馬善均、馬大挺父子自迴杭州。


    群雄乘馬向西進發,次日到了淳安,又一日到於潛,上山來看文泰來和餘魚同。


    第十二迴


    盈盈彩燭三生約 霍霍青霜萬裏行


    山上林木蔭森,此時已是深秋,萬竿翠竹之外,滿山紅葉,草色漸已枯黃。山上小頭目得到消息,通報上去,章進下來迎接。


    陳家洛不見駱冰,心中一驚,怕有甚意外,忙問:“四嫂呢?四哥、十四弟好麽?”章進道:“十四弟沒事。四嫂說去給四哥拿一件好玩的東西,已走了兩天,你們途中沒遇上麽?”陳家洛道:“什麽東西?”章進笑道:“我也不知道,四哥這兩天傷勢大好啦,整天躺著悶得無聊。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也不知是誰家倒黴。”


    趙半山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這麽大了,還像孩子般的愛鬧,將來生了兒子,難道也把這門祖傳的玩藝兒傳下去。”眾人轟然大笑。


    眾人談笑上山,走進一座大莊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來。他正躺在藤榻上發悶,見眾人進來,大喜過望,起身迎接,眾人把經過情形約略說了,到對麵廂房去看餘魚同。


    各人躡足進門,忽聽一陣嗚咽之聲。陳家洛過去揭開帳子,見餘魚同臉朝床裏,背部聳動,哭泣甚悲。這一下頗出眾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邁之人,連駱冰、周綺等女子都極少哭泣,見他悲泣,均覺又是驚奇,又是難過。


    陳家洛低聲道:“十四弟,大家來瞧你啦,覺得怎樣?傷勢很痛,是不是?”


    餘魚同停了哭泣,卻不轉身,說道:“總舵主、周老爺子、師叔、各位哥哥,多謝你們來探望。恕我不起身行禮,傷勢這幾天倒好得多,隻是我的臉燒成了醜八怪,見不得人。”周綺笑道:“十四哥,男子漢燒壞了臉有什麽打緊?難道怕娶不到老婆嗎?”眾人聽她口沒遮攔,有的微笑,有的便笑出聲來。


    陸菲青道:“餘師侄,你燒壞臉,是為了救文四爺和救我,天下豪傑知道這事的,那一個不肅然起敬?那一個不說你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你的臉越醜,別人對你越是敬重,何必掛在心懷?”餘魚同道:“師叔教訓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了出來。


    原來他自來天目山後,駱冰朝夕來看他傷勢,文泰來也天天過來陪他說話解悶。他自知對駱冰癡戀萬分不該,可是始終不能忘情,每當中宵不寐,想起來又苦又悔。他見駱冰、文泰來、章進看著他時,臉上偶爾露出驚訝和憐惜神色,料想自己麵目定已燒得不成模樣,幾次三番想取鏡子來照,始終沒這份勇氣。他本想舍了性命救出文泰來,以一死報答駱冰,解脫心中冤孽,那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自己在杭州李府養傷之時,李沅芷對己一往情深,卻是無法酬答,更有負相救大恩,實是萬分過意不去。這般日日夜夜思潮起伏,竟把一個風流瀟灑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了。


    眾人別過餘魚同,迴到廳上議事。文泰來抑鬱不樂,說道:“十四弟為了救我,把臉毀成這個模樣。他本是個俊俏少年。現今……唉!”無塵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俠江湖,講究的是義氣血性。容貌好惡,隻沒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沒左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誰笑話咱們?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開了。”趙半山道:“他是少年人心性,又在病中,將來大家勸勸他就沒事了。今天咱們來痛飲一番,和四弟慶賀。”眾人轟然叫好,興高采烈,吩咐小頭目去預備酒席。


    周綺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趕迴來。她是騎白馬去的麽?”章進道:“不是,她說白馬太耀眼,四哥和十四弟傷沒好全,別惹鬼上門。”楊成協笑道:“此刻咱們大夥兒都在這裏了,有鬼上門,那是再好不過。”蔣四根聽得說到鬼向著石雙英咧嘴一笑。石雙英綽號鬼見愁,不過這渾號大家在常氏雙俠麵前從來不提雙俠綽號黑無常白無常,無常是鬼,豈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陳家洛和徐天宏低聲商量了一會,拍一拍掌,眾人盡皆起立。陳家洛道:“陸、周兩位前輩請坐,下次請別這麽客氣。”陸菲青和周仲英說聲:“有僭。”坐了下來。


    陳家洛道:“這次咱們的事情辦得十分痛快,不過以後還有更難的事。眼下我分派一下。九哥和十二哥,你們到北京去打探消息,看皇帝是不是有變盟之意,有何詭計。這是首要之事,也極難查明,兩位務必小心在意。”衛石兩人點頭答應了。


    陳家洛又道:“兩位常家哥哥,請你們到四川雲貴去聯絡西南豪傑。八哥到蘇北皖南一帶,道長到兩湖一帶,十三哥到兩廣一帶聯絡。三哥與馬氏父子聯絡浙、閩、贛三省的豪傑。山東、河南一帶,請陸老前輩主持。西北諸省由周老前輩帶同孟大哥、安大哥、七哥、周姑娘主持。四哥、十四弟兩位在這裏養傷,仍請四嫂和章十哥照料。仍須萬分機密,不能讓官府知悉了蹤跡。心硯隨我去迴部。各位以為怎樣?”眾人齊道:“當遵總舵主號令。”


    陳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並非籌備舉事,隻是和各地英豪多所交往,打好將來大事根基。咱們的事機密異常,任他親如妻子,尊如父母師長,都是不可泄漏的。”眾人道:“這個大家理會得。”陳家洛道:“以一年為期,明年此時大夥在京師聚齊。那時四哥和十四弟傷早好了,咱們就大幹一番!”說罷拍案而起。眾人隨著他步出中庭,俱都意興激越。陸菲青、文泰來、常氏雙俠等總覺皇帝官府說過了的話難以盡信,但見陳家洛興高采烈,也不便說話潑他冷水,掃他的興。


    章進聽得總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閑居,悶悶不樂。文泰來猜到他心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的傷已經大好,十四弟火傷雖然厲害,調養起來也很快。這一年教我們悶在這裏,實在不是滋味。我們四人想請命跟你同去迴部,也好讓十四弟散散心。”章進大喜,忙道:“對,對。”文泰來道:“咱們沿路遊山玩水,傷勢一定好得更加快些。”陳家洛道:“那也好,隻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來道:“讓他先坐幾天大車,最多過得十天半月,我想就可以騎馬啦!”陳家洛道:“好,就這麽辦。”章進喜孜孜的奔進去告知餘魚同,隨即奔出來道:“十四弟說這樣最好。”


    周仲英把陳家洛拉在一邊,道:“總舵主,現下四爺出來啦,你和皇上又骨肉相逢,實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樁喜事,你瞧怎樣?”陳家洛道:“老爺子要給七哥和大姑娘合巹完婚?”周仲英笑道:“正是。”陳家洛大喜,道:“那再好沒有了,乘著大夥都在這裏,大家喝了這杯喜酒再走,祇是匆促了一點,不能遍請各地朋友來熱鬧一番,未免委屈了大姑娘。”周仲英笑道:“有這許多英雄好漢,還不夠麽?”陳家洛道:“好!這就請老爺子挑個好日子。”周仲英道:“咱們這種人還講究什麽吉利不吉利,我說就是今天。”陳家洛知他不願因兒女之事耽誤各人行程。說道:“老爺子這等眷顧,我們真是感激萬分。”周仲英笑道:“老弟台,你還跟我客氣麽?”


    陳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綺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娘,大喜啦!”周綺登時滿臉飛紅,道:“你說什麽?”陳家洛笑道:“我要叫你七嫂了!七嫂,恭喜你啦。”周綺啐道:“呸,做總舵主的人也這麽不老成。”陳家洛笑道:“好,你不信。”他手掌一拍,眾人登時靜了下來。


    陳家洛道:“剛才周老爺子說,今兒要給七哥和周大姑娘完婚,咱們有喜酒喝啦!”群雄歡聲雷動,紛向周仲英和徐天宏道喜。


    周綺才知不假,忙要躲進內堂。衛春華笑道:“十弟,快拉住她,別讓新娘子逃走了。”章進作勢要拉。周綺左手橫劈一掌,章進一讓,笑著叫道:“啊喲,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周綺噗哧一笑,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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