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人口角相爭之時,韓文衝總是惦記自己服了毒酒,隻覺混身上下滿不舒服,隻盼石雙英快些說完,好迴去服藥解毒,等到兩人動手,他已急得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好容易趕迴孤山馬宅,石雙英道:“他答應午時準到。”韓文衝似乎腹痛如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了杯酒,說道:“這是解藥,韓大哥請喝吧。”韓文衝忙伸手去接。


    周仲英夾手奪過,仰脖子喝了下去。韓文衝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這玩笑開得夠了,韓大哥,你壓根兒就沒喝毒酒,他是跟你鬧著玩的。宏兒,快過來賠罪。”徐天宏笑嘻嘻的過來作了一揖,說道:“請韓大哥不要見怪。”跟著解釋明白。韓文衝雖然不高興,但懷恨之念已經釋然。


    孟健雄又進去見王維揚,雙手叉腰,氣焰囂張,戟指冷笑,說道:“張大人答允了,你這就去吧。喂!張大人不愛別人婆婆媽媽的。你有什麽話,現下快說。待會在獅子峰,隻是拳腳兵刃上分高下,你多囉唆,張大人是不聽的。哀求討饒,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怕,現下說還來得及。”


    王維揚霍地站起,叫道:“我這條老命今日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揮,一名莊丁把王維揚的紫金八卦刀和鏢囊捧了上來。他伸手接了,氣唿唿的一把白須子吹得筆直揚起。


    韓文衝站在門口,說道:“王總鏢頭此去,還請加意小心。”王維揚道:“你都知道了?”韓文衝點點頭道:“我見過了張召重。”王維揚道:“他罵我什麽?”韓文衝道:“小人之言,王總鏢頭不必計較。”王維揚道:“你說不妨。”韓文衝道:“他罵你……糟老頭子,浪得虛名!”王維揚哼了一聲道:“是不是浪得虛名,現在還不知道呢。我如有不測,韓老弟,鏢局子和我家裏的事,都要請你料理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叫劍英、劍傑不忙報仇,他兄弟倆武功還不成,沒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劍英、王劍傑是王維揚的兩個兒子,學的是家傳八卦門武藝。韓文衝道:“總鏢頭武功精湛,諒那張召重不是敵手,我在這裏靜候好音。”王維揚隨著帶路的莊丁,往獅子峰單刀赴會去了。


    獅子峰盛產茶葉,“獅峰”龍井乃天下絕品。山峰既高且陡,絕頂處遊客罕至。


    王維揚背插大刀,上得峰來。最高處空曠曠的一塊平地,四周皆是茶樹。隻見前麵走來一人。那人短裝結束,身材魁梧,向王維揚凝視了一下,說道:“你就是王維揚?”


    王維揚聽他直唿己名,心頭火起,但他年近七十,少年時的盛氣已大半消磨,又知張召重是現職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說道:“不錯,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張大人?”


    這人便是張召重,說道:“正是,咱們比拳腳還是比兵刃?”他做事把細,提早上峰,先行四下查察,果見對方並無幫手埋伏,心想王維揚雖然狂傲,他區區一個鏢頭,總不成真與官府對陣廝殺,是以坦然上峰應戰。


    王維揚心想:“我跟他並無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傷他?一個失手殺了命官,也難免後患無窮。用八卦掌一挫他的驕氣,教他知道我老頭子並非浪得虛名,也就是了。”說道:“我領教領教張大人天下知名的無極玄功拳。”


    張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雖心高氣傲,但所學是武當派內家拳法,講究以逸待勞,以靜製動,當下凝神斂氣,待敵進攻。


    王維揚知他不會先行出手,說聲:“有僭了。”語聲未畢,左掌向外一穿,右掌“遊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時翻上,“猛虎伏樁”,橫切對方右臂,跟著右掌變拳,直擊他前胸,轉眼之間,連發三招。張召重連退三步,以無極玄功拳化開。


    兩人合而複分,盤旋一周,均是暗暗驚佩。張召重心想:“這三招迅捷沉猛,真是勁敵。”王維揚心想:“他化解我這三招柔中帶剛,火手判官名不虛傳。”兩人不敢輕敵,又盤旋一周。張召重搶進一步,左腿橫掃。王維揚躍起避過,雙掌向他麵門按去。張召重左腳踢出,已暗伏“空擊蒼鷹”、“樹梢擒猴”兩招。王維揚雙掌按處,將這二招消於無形。


    兩人棋逢敵手,各展絕學,攻合拚鬥,轉瞬間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時紅日當空,兩個影子在地下飛舞,倏分倏合。王維揚見鬥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對方壯盛,久戰之下,氣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間招式一變,掌不離肘,肘不離胸,一掌護身,一掌應敵,右掌往左臂一貼,腳下按著先天八卦圖式,繞著張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絕技“遊身八卦掌”。


    這一路掌法施展時腳下一步不停,繞著敵人身子左盤右旋,兜圈急轉,乘隙發招,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對方剛一應招,已然繞到他身後,對方轉過身來,又已繞到他身後,如此繞得幾圈,武藝再高之人,也必給纏得頭暈眼花。但若對方站住不動,隻要停得一停,後心要害立中拳掌。


    王維揚隻繞得兩個圈子,張召重便知此拳厲害,不等他再轉到身後,斜步橫搶,向他奔來方向迎了上去,劈麵一掌。王維揚早已迴身。張召重見他腳下踏著九宮八卦,知他是走坎宮奔離位,雙掌揮動,搶進幹位。兩人這般轉了七八個圈,點到即收,手掌不交。這路掌法是王維揚熟練了數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腳步手掌隨收隨發,已到絲毫不加思索的地步。


    張召重見招拆招,起初還打個平手,時刻一長,不免跟不上對方的迅捷,心念一動,如此對轉,勢落下風,當下運起無極玄功拳以柔克剛要訣,凝步不動,抱元歸一,靜待來敵。他腳步剛停,王維揚早欺到身後,“金龍抓爪”,發掌向他後心擊去。張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轉迴扣,向他手腕抓落。王維揚疾忙縮手,一擊不中,腳下已然移位,暗暗佩服:“此人當真了得,居然能閉目換掌。”


    原來張召重知道跟著對方轉身,敵主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練自然,眼見他白發如銀,雖然矯健,長力一定不如自己,於是使出“閉目換掌”功夫,來接他的遊身八卦掌。練這門武功之時以黑巾蒙住雙目,全仗耳力和肌膚感應,以察知敵人襲來方向。臨敵時主取守勢,手掌吞吐,隻在一尺內外,但著著奇快,敵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斷關節。這路掌法原本用於夜鬥,或在岩洞暗室中猝遇強敵,伸手不見五指,便以此法護身。掌法變化精妙,決不攻擊對方身體,卻善於奪人兵刃,折人手腳。


    其時一個的溜溜亂轉,一個身子微弓,凝立不動。一到欺近,閃電般換了一招兩式,王維揚又立即奔開。兩人轉瞬間又拆了數十招。王維揚漸覺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了局,突然撲到他身後,左掌虛擊,右掌又是虛擊。張召重反手兩把沒抓住他手腕,王維揚左手又連發兩記虛招,欺他背後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頭疾劈。張召重全神貫注對付他連續四下虛招,突然間掌力襲肩,心中一驚,閃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按落,左拳猛擊他右臂手肘,這一招“仙劍斬龍”,對方手掌隻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斷不可。他想肩頭不是致命所在,拚著身強力壯,挨他一掌,對方這條胳臂這一下可就是癈了。


    王維揚一掌蓬的一聲打在他肩頭,正自大喜,忽覺手掌被按,縮不迴來,卻見對方左拳已向自己右肘猛擊而下,知道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轉,手掌翻上,同時左掌向對方肩頭擊去。張召重左拳打下,王維揚手肘已經轉過,臂彎雖然中拳,順著拳勢一曲,向下彎落,並沒受傷,隻是“曲池穴”中隱隱發麻。


    兩人一換掌法,各自跳開,這一下張召重吃虧較大,拳法上已算輸了一招。張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們來比比兵刃。”唰的一聲,凝碧劍已握在手中。


    王維揚也從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這時兩人站得臨近,看得清楚,隻見他口鼻俱腫,右眼圈上一大塊烏青,不禁暗自納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難道還有勝過他的人物,竟將他打成這個樣子。殊不知昨晚張召重中了陳家洛的拳擊,頭臉受傷不輕,今日掌法上輸了一招,也未始不是受這傷勢所累。


    張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迴麵子,凝碧劍出手,連綿不斷,俱是進手招數,攻勢淩厲已極。王維揚見他劍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寶劍,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虧,不敢招架,展開八卦刀法,硬砍硬削。


    兩人酣鬥良久,張召重精神愈長,但見對方門戶封閉嚴密,急切間攻不進去,驟見他一招“鐵牛耕地”橫砍過來,招術用得稍老,立即使招“天紳倒懸”,寶劍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頭。王維揚縮刀不及,左手駢食中兩指向他麵門戳去。張召重側頭讓過,嗆啷一聲,八卦刀刀頭已被削斷。


    王維揚讚道:“好劍!”跳開一步,說道:“咱們各勝一場。張大人還要比下去嗎?”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麵子,那知壞就壞在喝了一聲“好劍”。張召重心想,你譏我這場得勝,不過是靠了劍利,勝得並不光采,左手一擺,道:“不見輸贏,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劍走偏鋒,刺了過去。


    翻翻滾滾又鬥七八十招,王維揚頭上見汗,知道長打久鬥,於己不利,暗摸金鏢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鏢!”刀法陡變,變成左手刀術,三枝金鏢隨著刀勢發了出去。這套“刀中夾鏢”也是他的絕技。他左手刀法與尋常刀法相反,敵人招架已然為難,再加金鏢順著刀勢發出,敵人避開了鏢,避不開刀,避開了刀,避不開鏢,端的厲害非常。隻見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鏢隨著向敵人右側擲去,張召重向右避讓,伸手接住來鏢,王維揚金刀跟著砍到,張召重剛低頭避過,對方一鏢又向下盤擲來,忙將手中之鏢對準擲去。雙鏢相迎,激出火花,齊齊落下,插入土中。王維揚一刀快似一刀,一鏢急似一鏢,眼看二十四枝鏢將要發完,兀自奈何對方不得。


    這時他手中隻剩下三枝鏢,左腳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著右手一揚。張召重見他發了二十一枝金鏢,知道這一刀砍下,必有一鏢相隨,隻是他金鏢越發越快,自己架刀避鏢,已有點手忙腳亂,更無餘裕掏芙蓉金針還敬,當下急忙轉身,凝神看他右手。那知這下竟是虛招,張召重手一動,卻接了個空。王維揚已踏進震位,“力劈華山”迎麵砍到。張召重見刀沉勢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劍“橫雲斷峰”斜掃敵腰。王維揚沉刀封架,隻聽當啷一聲,八卦刀已被截成兩段。王維揚大吼一聲,半截刀向他擲去。張召重一低頭,王維揚三鏢齊發,隻聽得張召重“啊喲”一聲,凝碧劍落地,向後便倒。


    原來王維揚故意引他轉身,使他陽光耀眼,視線不明,同時幹冒奇險,讓他削斷大刀,待他得意之際,三鏢齊發,果然一擊成功。


    王維揚叫道:“張大人,得罪了!我這裏有金創藥。”隔了半晌,見他一聲不響,不由得驚慌起來,莫要鏢傷要害,竟將他打死,他是朝廷命官,自己有家有業,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剛彎下腰,隻聽得一聲大喝,眼前金光閃動,暗叫不好,一個“鐵板橋”向後便跌,卻已遲了一步,左胸左肩陣陣劇痛,已然身中暗器。王維揚大怒,虎吼一聲,縱起身來,要和他拚個同歸於盡,但一使力,胸口肩頭奇痛徹骨,哼了一聲,又跌在地下。張召重哈哈大笑,拔出右腕金鏢,撕下衣襟,縛住傷口,站了起來。


    王維揚罵道:“張召重,我若非好心來看你傷勢,你怎能傷我?你使這等卑鄙手段,算得什麽英雄豪傑?看你有何麵目見江湖上的好漢。”張召重笑道:“這裏就是你我兩人,又有誰知道了?你活到這一把年紀,早就該歸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忌。”


    王維揚一聽此言,知他要殺人滅口,更是破口大罵。張召重縱將過來,伸手在他脅下一戳,點了啞穴。王維揚登時罵不出聲,雙目冒火,臉上筋肉抽動,幾乎氣得胸膛都要炸了。


    張召重撿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個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往坑裏一擲,罵道:“你威震河朔,震你個奶奶!”右腳踢土入坑,便要把他活埋。


    剛踢了幾腳土,忽聽得身後遠處冷冷一聲長笑,張召重吃了一驚,迴過身來,隻見一人手執奇形兵器,站在紅日之下,樹叢之側,正是鐵琵琶手韓文衝。張召重怒喝:“好哇,說好單打獨鬥,你鎮遠鏢局原來暗中另有埋伏。你們要不要臉哪?”韓文衝道:“要臉的也不使這卑鄙手段啦。”


    張召重道:“好,今日領教領教你的鐵琵琶手。”施展輕身功夫,“八步趕蟾”,隻三個起落,已躍近身來,挺劍直刺。韓文衝退後兩步,樹叢中一柄鋼刀飛出,橫掃而來。張召重寶劍豎立,那人這刀發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劍相碰,早已收迴。張召重看此人時,正是適才言語無禮的姓石鏢師,怒道:“你們兩人齊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


    正待追擊,忽聞背後有聲,心知有異,立即躍開,迴頭望去,隻見上來了八九人,當先正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他記起昨晚被擊之辱,怒火上衝,但見對方人多,看來均非庸手,又不免膽寒,驚怒中轉頭四顧,看好了退路。


    陳家洛對韓文衝道:“韓大哥,你先去救了王總鏢頭。”韓文衝奔到坑邊,抱了王維揚過來。張召重也不阻攔。陳家洛在王維揚穴道上拿捏幾下,解開了他的啞穴。王維揚年近古稀,遭此巨創,委頓之餘,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召重叫道:“王維揚這老兒要和我比武,說好單打獨鬥,不得有旁人助拳,現今勝負已決。陳當家的,咱們三日後葛嶺再會。”雙手一拱,轉身就要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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