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時分,陳家洛與趙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輕功,向撫衙奔去。兩人在屋瓦上悄沒聲息的一掠而過。陳家洛心道:“久聞太極門武功深得內家秘奧,趙三哥的輕功果然了得,閑時倒要向他請教請教。”趙半山也暗暗佩服:“總舵主拳法精妙,與鐵膽周老英雄比武時已經見過,那知他輕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師父天池怪俠在十數年之間,如何調教得出來。”


    不一刻將近撫台衙門,兩人同時發覺前麵房上有人,當即伏低,但見兩個人影在屋頂來迴巡邏。趙半山等他們背轉身,手一揚,一枚鐵蓮子向數丈外一株樹上打去。那兩人聽得樹枝響動,飛身過去查看。陳家洛和趙半山乘機矮身,竄進撫衙。當下躲在屋角暗處,過了一會沒見動靜,才慢慢探頭,一瞥之際,不由得大驚,原來下麵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晝。數百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嚴密戒備,幾名武將繞著屋子走來走去。可是說也奇怪,這許多兵將卻大氣不出,走動時足尖輕輕落地,竟不發出腳步聲音。雖有數百人聚集,卻是靜悄悄地,隻聽得牆角蟋蟀唧唧鳴叫,偶爾夾雜著一兩聲火把上竹片爆裂之聲。


    陳家洛見無法進去,向趙半山打個手勢,一齊退了出來,避過屋頂巡哨,落在牆邊,低聲商量對策。陳家洛道:“咱們不必打草驚蛇,迴去另想法子。”趙半山道:“是。”正要飛身上屋,忽然撫台衙門邊門呀的一聲開了,走出一名武官,後麵跟著四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數十丈又折迴來,原來也是在巡邏。兩人見這派勢,心中暗暗驚異。


    等那五人又迴頭向外,陳家洛低聲道:“打倒他們。”趙半山會意,竄出數步,發出三枚錢鏢,三名旗兵登時倒地。陳家洛跟著兩顆圍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兩人縱身過去,再出指點穴,將五人提到暗處,剝下旗兵號衣,自己換上了,將官兵拋在牆角。


    兩人又乘屋頂巡哨轉身,跳入圍牆,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樣走進院子,裏麵成千名官兵來來往往,怎分辨得清已有外敵混入?更進內院,隻見院內來往巡衛的都是高職武官,不是總兵便是副將,隻人數遠比外麵為少。兩人找到空隙,縮身竄入屋簷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動,待得數名武官轉過身來,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陳家洛見行藏未被發覺,雙腳勾住屋梁,掛下身子,舐濕窗紙,張眼內望。趙半山守在他身後衛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以防敵人。他二人當真是藝高人膽大,於如此戒備森嚴之下窺敵,實是險到了極處。


    陳家洛見裏麵是一座三開間的大廳,廳上站著五六個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向而坐,看不見他相貌,隻見這些大官神色恭敬,目不斜視。


    這時外麵又走進一個官員,向坐著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禮來。陳家洛大吃一驚,心想:“這是參見皇帝的儀節,難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間,隻聽那官說道:“臣浙江布政使尹章垓叩見皇上。”陳家洛聽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當今乾隆皇帝,怪不得這般大勢派。”


    隻聽皇帝哼了一聲,沉聲說道:“你好大膽子!”尹章垓除下朝冠,放在地下,連連叩頭,不敢作聲。皇帝隔了半晌,說道:“我派兵征討迴疆,聽說你很不以為然。”陳家洛又是一驚,心道:“怎麽這皇帝的聲音好熟?”


    尹章垓一麵叩頭,一麵說道:“臣該死,臣不敢。”皇帝道:“我要浙江趕運糧米十萬石供應軍需,你為什麽膽敢違旨?”尹章垓道:“臣萬死不敢,實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時之間征調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個愛民的好官。”尹章垓又連連叩頭,連說:“臣該死。”皇帝道:“依你說怎麽辦?大軍糧食不足,急如星火,難道叫他們都餓死在迴疆麽?”尹章垓叩頭道:“臣不敢說。”皇帝道:“有什麽不敢說的,你說吧。”尹章垓道:“萬歲爺聖明,教化廣被,迴疆夷狄小醜,其實也不勞王師遠征,隻須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邊民自然順化。”皇帝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尹章垓又道:“古人雲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聖上若罷了遠征之兵,天下皆感恩德。”皇帝冷冷的道:“我定要派兵征伐,那麽天下就是怨聲載道了。”尹章垓拚命叩頭,額角上都是鮮血。皇帝嘿嘿一笑,說道:“你倒有硬骨頭,竟敢對朕頂撞!”一轉身,陳家洛這一驚更是厲害。


    原來這皇帝竟是今日在靈隱三竺遇見的東方耳。陳家洛雖然見多識廣,臨事鎮靜,這時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隻聽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這頂帽兒,便留在這裏吧!”尹章垓又叩了幾個頭,站起身來,也不戴帽,倒退而出。乾隆向其餘大臣道:“尹某辦事必有情弊,督撫詳加查明參奏,不得徇私包庇,致幹罪戾。”幾個大臣連聲答應。乾隆道:“出去吧,十萬石軍糧馬上征集運去。”那幾名大臣諾諾連聲,叩頭退出。


    乾隆道:“叫康兒來。”一名內侍掀簾出去,帶了一名少年進來。陳家洛見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態親密,不似其餘大臣那般畏縮。


    乾隆道:“傳李可秀。”內侍傳旨出去,一名武將進來叩見,說道:“臣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叩見聖駕。”乾隆道:“那紅花會姓文的匪首怎樣了?”陳家洛聽得提到文泰來,更加凝神傾聽,隻聽李可秀道:“這匪首兇悍拒捕,受傷很重,臣正在延醫給他診治,要等他神智恢複之後才能審問。”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臣不敢絲毫怠忽。”乾隆道:“起去吧。”李可秀叩頭退出。


    陳家洛輕聲道:“咱們跟他去。”兩人輕輕溜下,腳剛著地,隻聽得廳內一人喝道:“有刺客!”陳家洛與趙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隊中。隻聽得四下裏竹梆聲大作,日間陳家洛在天竺所見那枯瘦老者率領藍衣壯漢四處巡視。那老者目光炯炯,東張西望。


    陳家洛早已背轉身去,慢慢走向門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誰?”伸手向趙半山抓來。趙半山雙掌“如封似閉”,將他一抓化開,疾向門邊衝去。那老者急追而至,揮掌向他背心劈落。這時趙半山已到門口,聽得背後拳風,矮身卸力,待要迴手迎敵,陳家洛已將身上號衣脫下,反手摟頭向那老者蓋了下去。老者伸手拉住,兩人一扯,一件號衣斷成兩截。


    陳家洛揮動半截號衣,運氣送勁,號衣啪的一聲大響,直向那枯瘦老者打去,腳下毫不停留,筆直向門外竄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號衣上抓了五條裂縫,如影隨形,緊跟其後,剛跨出門,迎麵一名兵士頭前腳後,平平的當胸飛至,卻是趙半山抓住擲過來的。老者左臂斜格,將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這麽受阻稍緩,眼見刺客已衝出撫衙。後麵二三十名侍衛一窩蜂般趕出來。


    老者喝道:“大家保護皇上要緊,你們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衛一指,施展輕功,追到街上。隻見兩個黑影在前麵屋上飛跑。


    那老者縱身也上了屋,一口氣奔過了數十間屋,和敵人相距已近,正要喝問,忽然前麵屋下數聲胡哨,敵人似乎來了接應。老者仍是鼓勁疾追,見前麵兩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來,雙掌一錯,迎麵向陳家洛抓去。


    陳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這老兒膽敢無禮!”那老者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對方麵貌,吃了一驚,縮手說道:“你這廝果然不是好人,快隨我去見聖駕。”陳家洛笑道:“你敢跟我來麽?”


    老者稍一遲疑,後麵五名侍衛也都趕到,陳家洛和趙半山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邊是旗營駐防之處,杭人俗稱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敵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於是放心趕來。


    追到湖邊,見陳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舉槳劃船,離岸數丈,那老者喝道:“朋友,你究竟是那一路的人物,請留下萬兒來。”


    趙半山亢聲說道:“在下溫州趙半山,閣下是嵩陽派的嗎?”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稱千臂如來的趙老師?”趙半山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鬧著玩送的一個外號,實在愧不敢當。請教閣下的萬兒?”那老者道:“在下姓白,單名一個振字。”此言一出,趙半山和陳家洛都矍然一驚。原來白振外號“金爪鐵鉤”,是嵩陽派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大力鷹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馳名武林,隻不在江湖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處,那知竟做了皇帝的貼身侍衛。


    趙半山拱手道:“原來是金爪鐵鉤白老前輩,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輩如此苦苦相迫,不知有何見教?”白振道:“聽說趙老師是紅花會的三當家,那一位是誰?”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啊,莫不是貴會總舵主陳公子?”趙半山不答他的問話,說道:“白老前輩要待怎地?”


    陳家洛摺扇一張,朗聲說道:“月白風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輩同來共飲一杯如何?”白振說道:“閣下夜闖撫台衙門,驚動官府,說不得,隻好請你同去見見我家主人,否則在下迴去沒法交待。我家主人對閣下甚好,也不致難為於你。”陳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不是俗人,你迴去對他說,湖上桂子飄香,素月分輝,如有雅興,請來聯句談心,共謀一醉。我在這裏等他便是。”


    白振今日眼見皇上對這人十分眷顧,恩寵異常,如得罪了他,說不定皇上反會怪罪,可是他夜驚聖駕,不捕拿迴去如何了結?隻是附近沒有船隻,無法追入湖中,隻得奔迴去稟告乾隆。


    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他既然有此雅興,湖上賞月,倒也是件快事,你去對他說,我隨後就來。”白振道:“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萬金之體,以臣愚見,最好不要涉險。”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說,忙騎馬奔到湖邊,見先前劃槳的那人抱膝坐在船頭,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聲道:“對你家主人說,我們主人就來和他賞月談話。你們預備接駕罷!”


    白振迴去覆命,走到半路,隻見禦林軍的驍騎營、護軍營、前鋒營各營軍士正開向湖邊,再走一會,杭州駐防的旗營、水師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樣看中了這小子,為了和他賞月,興師動眾的調遣這許多人。”忙趕迴去,布置侍衛護駕。


    乾隆興致很高,正在說笑,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問道:“都預備好了?去罷。”他已換了便裝,隨駕的侍衛官也都換上了平民服色,乘馬往西湖而來。


    一行人來到湖邊,乾隆吩咐道:“他該當已知我是誰,但大家仍是裝作尋常百姓模樣。”這時西湖邊上每一處都隱伏了禦林軍各營軍士,旗營、水師,李可秀的親兵又布置在外,一層一層的將西湖圍了起來。隻見燈光晃動,湖上劃過來五艘湖船,當中船頭站著一人,長身玉立,器宇軒昂,叫道:“小人奉陸公子差遣,恭請東方先生到湖中賞月。”說罷跳上岸來,對乾隆作了一揖。這人正是衛春華。


    乾隆微一點頭,說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衛分坐各船。侍衛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們小心在意,要拚命保護聖駕。


    五艘船向湖心劃去,隻見湖中燈火輝煌,滿湖遊船上都點了燈,有如滿天繁星。再劃近時,絲竹簫管之聲,不住在水麵上飄來。一艘小艇如飛般劃到,艇頭一人叫道:“東方先生到了嗎?陸公子久等了。”衛春華道:“來啦,來啦!”


    那艘小艇轉過頭來當先領路,對麵大隊船隻也緩緩靠近。白振和眾侍衛見對方如此派勢,雖然己方已調集大隊人馬,有恃無恐,卻也不由得暗暗吃驚,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隻聽得陳家洛在那邊船頭叫道:“東方先生果然好興致,快請過來。”


    兩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幾名職位較高的侍衛踏跳板過去。隻見船中隻陳家洛和書僮兩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


    那艘花艇船艙寬敞,畫壁雕欄,甚是精雅,艇中桌上擺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滿桌都是。陳家洛道:“仁兄惠然肯來,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豈能不來?”兩人攜手大笑,相對坐下。李可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後。


    陳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一瞥之間,忽見李可秀身後站著一個美貌少年,卻不是陸菲青的徒弟是誰?怎麽和朝廷官員混在一起,這倒奇了,心感詫異,不免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霎,要他不可相認。


    心硯上來斟了酒,陳家洛怕乾隆疑慮,自己先幹了一杯,夾菜而食。乾隆隻揀陳家洛吃過的菜下了幾筷,就停箸不食了。隻聽得鄰船簫管聲起,吹的是一曲《迎嘉賓》。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倉卒之間,安排得如此周到。”


    陳家洛遜謝,說道:“有酒不可無歌,聞道玉如意歌喉是錢塘一絕,請召來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稱好,轉頭問李可秀道:“玉如意是什麽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名妓,聽說她生就一副驕傲脾氣,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黃金十兩,也休想見她一麵,更別說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見過她沒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讓你開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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