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雖出了家,本性難移,仍是豪邁豁達,行俠江湖,讓紅花會老當家於萬亭請出來做了副手。有一次紅花會和青旗幫爭執一件事,雙方互不相下,隻好憑武力以定紛爭。青旗幫中有人譏諷無塵隻有一條手臂。無塵怒道:“我就是全沒手臂,似你這樣的家夥,十個八個也不放在心上。”當即用繩子將右臂縛在背後,施展連環迷蹤腿,把青旗幫的幾位當家全都踢倒。青旗幫眾人心悅誠服,後來就並入了紅花會。鐵塔楊成協本是青旗幫幫主,入紅花會後坐了第八把交椅。


    駱冰說道:“好啊!張召重的步法給道長踢亂了,已踏不準八卦方位。”文泰來喜道:“道長成名以來,從未遇過敵手,這一次要讓張召重知道紅花會的厲害……”他語聲未畢,忽然駱冰“啊喲”一聲,文泰來忙問:“什麽?”駱冰道:“道長在東躲西讓,那家夥不知在放什麽暗器。黑暗中瞧不清楚,似乎暗器很細。”


    文泰來凝神靜聽,隻聽得一些輕微細碎的叮叮之聲,說道:“啊,這是他們武當派中最厲害的芙蓉金針。”這時大車移動,向後退了數丈。駱冰道:“道長一柄劍使得風雨不透,護住了全身,金針打不著他,給他砸得四下亂飛,大家在退後躲避。金針似乎不放啦,又打在一起了,還是道長占上風,不過張召重守得挺緊,攻不進去。”


    文泰來道:“把我手上繩子解開。”駱冰笑道:“大哥,你瞧我喜歡胡塗啦!”忙用短刀割斷他手上繩索,輕輕揉搓他手腕活血。


    忽然間外麵“當啷”一聲響,接著又是一聲怒吼。駱冰忙探頭出去,說道:“啊喲,道長的劍給削斷啦,這位姓張的這把劍真好。大哥,我奪到一匹好馬,迴頭給你騎。”她百忙之中,忽然想到那匹白馬。文泰來笑道:“傻丫頭,急什麽?快瞧道長怎樣了。”駱冰道:“這一下好,道長踢中了他一腿,他退了兩步。趙三哥上去啦。”文泰來聽得無塵道人嘰哩咕嚕,大聲粗言罵人,笑道:“道長是出家人,火氣還這樣大。你扶我出去,我看三哥和他鬥暗器。”駱冰伸手相扶,那知他腿上臂上傷勢甚重,一動就痛得厲害,不禁“啊唷”一聲。駱冰道:“你安安穩穩躺著,我說給你聽。”


    隻聽得嗤嗤之聲連作,文泰來道:“這是袖箭,啊,飛蝗石、甩手箭全出去了,怎麽?張召重也用袖箭和飛蝗石,這倒奇了。”駱冰道:“這家夥把趙三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又倒著打過來。嗯,真好看,下雨一樣,千臂如來真有一手,鋼鏢、鐵蓮子、金錢鏢,我說不清楚,太多了,那家夥來不及接,可惜……還是給他躲過了。”


    忽然蓬的一聲猛響,一枝蛇焰箭光亮異常,直向張召重射去,火光直照進大車裏來。文泰來一刹那間見到嬌妻一張俏臉紅撲撲地,眼梢眼角,喜氣洋溢,不由得心動,輕輕叫了聲:“妹子!”駱冰迴眸嫣然一笑,笑容未斂而火光已熄。


    趙半山乘張召重在火光照耀下一呆,打出兩般獨門暗器,一是迴龍璧,一是飛燕銀梭。


    趙半山是浙江溫州人,少年時曾隨長輩至南洋各地經商,見到當地居民所使的一門獵器極為巧妙,打出之後能自行飛迴。後來他入溫州王氏太極門學藝,對暗器一道特別擅長,一日想起少年時所見的“飛去來器”,心想可以化作一項奇妙暗器,經過無數次試製習練,製成一枚曲尺形精鋼彎鏢,取名為“迴龍璧”。至於“飛燕銀梭”,更是他獨運匠心創製而成。一般武術名家,於暗器的發射接避必加鑽研,尋常暗器實難相傷。這飛燕銀梭卻另有巧妙。


    張召重劍交左手,將鐵蓮子、菩提子、金錢鏢等細小暗器紛紛撥落,右手不住接住鋼鏢、袖箭、飛蝗石等較大暗器打迴,同時竄上蹲下,左躲右閃,避開來不及接住的各種暗器,心下暗驚:“這人打不完的暗器,當真厲害!”正在手忙足亂之際,忽然迎麵白晃晃的一枝彎物斜飛而至,破空之聲,甚為奇特。他怕這暗器頭上有毒,不敢迎頭去拿,一伸手,抓住它的尾巴,不料這迴龍璧竟如活的一般,一滑脫手,骨溜溜的飛了迴去。趙半山伸手拿住,又打了過來。張召重大吃一驚,不敢再接,伸凝碧劍去砍,忽然颼颼兩聲,兩枚銀梭分從左右襲來。


    他看準來路,縱起丈餘,讓兩隻銀梭全在腳下飛過。不料錚錚兩聲響,燕尾跌落,梭中彈簧機括彈動燕頭,銀梭突在空中轉彎,向上激射。他暗叫不妙,忙伸手在小腹前一擋,一隻銀梭碰到手心,當即運起內力,手心微縮,銀梭來勢已消,竟沒傷到皮肉。但另一隻銀梭卻無論如何躲不開了,終究刺入他小腿肚中,不由得輕輕“啊”的一聲唿叫。


    趙半山見他受傷,劍招隨至,張召重舉劍擋架。趙半山知他凝碧劍是把利刃,不讓兩劍劍鋒相交,劍身微側,已與凝碧劍劍身平貼,運用太極劍中“黏”字訣,竟把凝碧劍拉過數寸。張召重一驚:“此人暗器厲害,劍法竟也如此了得。”不由得怯意暗生。


    他本想憑一身驚人藝業,把對方盡數打敗,那知迭遇勁敵,若非手中劍利,單是那道人便已難敵,眼下小腿又已受傷,不敢戀戰,遊目四望,隻見眾侍衛和官兵東逃西竄,囚禁文泰來的大車也已被敵人奪去,不禁大急,唰唰唰三劍,將趙半山逼退數步,拔出小腿上銀梭,向他擲去。趙半山低頭讓過,他已直向大車衝了過去。


    駱冰見張召重在趙半山諸般暗器的圍攻下手忙腳亂,隻喜得手舞足蹈。文泰來道:“十四弟呢?他傷勢重不重?大家快去救他迴來!”駱冰道:“是!十四弟?他受了傷?”話未說完,張召重已向大車衝來。駱冰“啊喲”一聲,雙刀吞吐,擋在車前。群雄見張召重奔近,紛紛圍攏。


    周仲英斜刺裏竄出,攔在當路,金背大刀一立,喝道:“你這小子到鐵膽莊拿人,不把老夫放在眼裏,這筆帳咱們今日來算算!”張召重見他白發飄動,精神矍鑠,聽他言語,知是西北武林的領袖人物鐵膽周仲英,不敢怠慢,挺劍疾刺。周仲英大刀翻轉,刀背朝劍身碰去。張召重劍走輕靈,劍刃在刀背上一勒,刀背上登時劃了一道一寸多深的口子。


    這時周綺、章進、徐天宏、常氏雙俠各挺兵刃,四麵圍攻。張召重見對方人多,凝碧劍“雲橫秦嶺”,畫了個圈子。眾人怕他寶劍鋒利,各自抽迴兵器。張召重攻敵之弱,對準周綺竄去。周綺舉刀當頭砍下,張召重左手伸出,已拿住她手腕,反手迴擰,將雁翎刀奪了過去。周仲英大驚,兩枚鐵膽向張召重後心打去。


    就在此時,陳家洛三顆圍棋子已疾飛而至,分打他“神封”、“關元”、“曲池”三穴。張召重心中一寒,心想黑暗之中,對方認穴竟如此之準,忙揮劍砸飛棋子,隻聽得風聲勁急,鐵膽飛近。


    張召重聽聲辨器,轉身伸手,去接先打來的那枚鐵膽。那知噗的一聲,胸口已被鐵膽打中。他不知周仲英靠鐵膽成名,另有一門獨到功夫,兩枚鐵膽先發的勢緩,後發的勢急,初看是一先一後,不料後發者先至,敵人正待躲閃先發鐵膽,後發者已在中途趕上,打人一個措手不及。張召重出其不意,隻覺得胸口劇痛,身子一搖,不敢唿吸,放開周綺手腕,雙臂外振,將擋在前麵的章進與徐天宏彈開,奔到車前。


    駱冰見他衝到,長刀下撩。張召重劍招奇快,當的一聲,削斷長刀,乘勢躍上大車,拉住駱冰右臂。駱冰右臂被握,短刀難使,左拳猛擊敵人麵門。群雄見到大驚,奔上救援。張召重抓住駱冰後心,向常氏雙俠、周仲英等摔來。常氏雙俠怕她受傷,雙雙伸手托住。


    忽然張召重哼了一聲,原來後心受了文泰來的一掌,總算他武功精湛,而文泰來又身受重傷,功力大減,饒是如此,還是眼前一陣發黑,痛徹心肺。他不及轉身,左手反手把蓋在文泰來身上的棉被抓起,擋住了奔雷手第二掌,右手反點文泰來“神藏穴”,一把將他拖到車門口,喝道:“文泰來在這裏,那一個敢上來,我先將他斃了!”凝碧劍寒光逼人,如一泓秋水,架在文泰來頸裏。


    駱冰哭叫:“大哥!”不顧一切要撲上去,陸菲青伸手拉住。張召重說了這幾句話,隻覺喉口發甜,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陸菲青踏上一步,說道:“張召重,你瞧我是誰?”張召重和他暌別已久,月光下看不清楚。陸菲青取出白龍劍,扳轉劍尖,和劍柄圈成一個圓圈,手一放,錚的一聲,劍身又彈得筆直,微微晃動。


    張召重哼了一聲,道:“啊,是陸師兄!你我劃地絕交,早已恩斷義絕,又來找我作甚?”陸菲青道:“你身已受傷,這裏紅花會眾英雄全體到場,還有鐵膽莊周老英雄出頭相助,你今日想逃脫性命,這叫難上加難。你雖無情,我不能無義,念在當年恩師份上,我指點你一條生路。”張召重又哼了一聲,不言不語。


    忽然東邊隱隱傳來人喊馬嘶之聲,似有千軍萬馬奔馳而來。紅花會群雄聽了,驚疑不定。張召重更是驚惶,心想:“紅花會當真神通廣大,在西北也能調集大批人手。”


    陸菲青又道:“你好好放下文四爺,我請眾位英雄看我小老兒的薄麵,放一條路讓你迴去,不過你得立一個誓。”張召重眼見強敵環伺,今日有死無生,聽了陸菲青這番話,不由得心動,說道:“什麽?”陸菲青道:“你立誓從此退出官場,不能再給狗官做鷹犬。”張召重熱中功名利祿,近年來宦途得意,扶搖直上,要他忽然棄官不做,那直如要了他的性命,心想:“今日就算立了個假誓,逃得性命,可是失去了欽犯,皇上和福統領也必見罪,這樣我一生也就毀了。好在他們心有所忌,我就舍命拚上一拚。”計算已定,喝道:“你們以多勝少,姓張的雖敗,也不算丟臉。今日我要和文泰來同歸於盡,留個身後之名。將來天下英雄知道了,看你們紅花會顏麵往那裏擱去。”楊成協大叫:“你甘心做韃子走狗,還不算丟臉,充你媽的臭字號!”張召重無言可答,左手放下文泰來,擱在膝頭,挽住騾子韁繩一提,大車向前馳去。


    群雄要待上前搶奪,怕他狗急跳牆,真個傷害文泰來性命,投鼠忌器,好生為難。駱冰見丈夫受他挾製,不言不動,眼見大車又一步步的遠去,不禁五內俱裂,叫道:“你放下文四爺,我們讓你走,也不叫你發什麽誓啦。”張召重不理,趕著大車駛向清兵隊去。


    眾侍衛和清兵逃竄了一陣,見敵人不再追殺,慢慢又聚集攏來。瑞大林見張召重駛著大車過來,命兵丁預備弓箭接應,說道:“聽我號令放箭。”這時遠處人馬奔馳之聲越來越近,紅花會和清兵雙方俱各驚疑,均怕對方來了援兵。


    陳家洛高聲叫道:“九哥、十三哥、孟大哥、安大哥去衝散了鷹爪!”衛春華等挺起兵刃,朝清兵隊裏殺去。陸菲青背後閃出一個少年,說道:“我也去!”跟著衝去。陳家洛見此人是陸菲青的徒兒李沅芷,不禁眉頭微微一皺。


    那天陸菲青落後一步,傍晚與李沅芷見了麵。這姑娘連日見到許多爭鬥兇殺,熱鬧非凡,再也熬不住,定要師父帶她同去參與相救文泰來。陸菲青拗她不過,要她立誓不得任性胡來。李沅芷聽得師父口氣鬆動,樂得眉花眼笑,罰了一大串的咒,說:“要是我不聽師父的話,教我出天花,生一臉大麻子,教我害癩痢,變成個醜禿子。”陸菲青心想:“女孩兒們最愛美貌,她這般立誓,比什麽‘死於刀劍之下’等等還重得多。”於是一笑答允。李沅芷寫了封信留給母親,說這般走法太過氣悶,是以單身先行上道,趕到杭州去會父親,明知日後母親少不免有幾個月囉唆,可是好戲當前,機緣難逢,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師徒兩人趕上紅花會群雄之時,他們正得到訊息,張召重要從赤套渡頭過河。一場夜戰,陸菲青總是不許李沅芷參與。她見群雄與張召重惡鬥,各人武功藝業,俱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倍,不禁暗暗咋舌,眼見衛春華等去殺清兵,也不管自己父親做的是什麽官,女孩兒家覺得有趣,就跟在後麵殺了上去,心想:“這次我不問師父,教他來不及阻擋。他既沒說話,我也就不算不聽他的話。”


    陳家洛向眾人輕聲囑咐,大家點頭奉命。趙半山首先竄出,手一揚,兩枝袖箭釘入拖著大車的騾子雙眼。騾子長嘯悲鳴,人立起來。章進奔向大車之後,奮起神力,拉住車轅,大車登時如釘住在地,再不移動。常赫誌、常伯誌兄弟搶到大車左右,兩把飛抓向張召重抓去。張召重揮劍擋開。楊成協大喝一聲,跳上大車來搶文泰來。張召重劈麵一拳,楊成協側過身子,以左肩硬接了他這一拳,雙手去抱文泰來,同時無塵和徐天宏在車後鑽進,襲擊張召重背心。陳家洛對心硯道:“上啊!”兩人“燕子穿雲”,飛身縱上車頂,俯身下攻。


    張召重一拳打在楊成協肩頭,見他竟若無其事的受了下來,心中一怔,百忙中那有餘暇細想,見他去搶文泰來,左手一把抓住他後心,此時常氏兄弟兩把飛抓分從左右抓來,張召重單劍橫擋,一招“倒提金鍾”,把楊成協一個肥大身軀扯下車來。


    火手判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前敵甫卻,隻聽得頭頂後心齊有敵人襲到,身子前俯,左手已抓住一把芙蓉金針,微微側身,向車頂和車後敵人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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