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冰道:“官府一直把紅花會當眼中釘,那是不用說的了。不過這次派遣這許多武林高手,不把我們四哥抓去不能幹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於老當家從太湖總舵前去北京,叫我們夫妻跟著同去。到了北京,於老當家悄悄對我們說,要夜闖皇宮,見一見乾隆皇帝。我們嚇了一跳,問老當家見皇帝老兒幹麽。他不肯說。四哥勸他說,皇帝老兒最是陰狠毒辣不過,最好調無塵道長、趙三哥、西川雙俠等好手來京,一起闖宮。再請七哥盤算一條萬全之計,較為穩妥。”周綺望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這矮子本領這樣大,別人都要來請教你。我才不信呢!”


    周仲英道:“四爺這主意兒不錯呀。”駱冰道:“於老當家說,他去見皇帝老兒的事幹係極大,進宮的人決不能多,否則反而有變。四哥聽他這麽說,自是遵奉號令。當夜他二人越牆進宮,我在宮牆外把風,這一次心裏可真是怕了。直過了一個多時辰,他們才翻牆出來。第二天一早,我們三人就離京迴江南。我悄悄問四哥,皇帝老兒有沒見到,到底是怎麽迴事?四哥說皇帝是見到了,不過這件事關連到推倒清廷、光複漢家天下的大業。他說自然不是信不過我,但多一個人知道,不免多一分泄漏的危險,因此不跟我說。我也就不再多問。”周仲英讚道:“於老當家抱負真是不小。闖宮見帝,天下有幾人能具這般膽識?”


    駱冰續道:“於老當家到江南後,就和我們分手。我們迴太湖總舵,他到杭州府海寧州去。他從海寧迴來後,神情大變,好像忽然之間老了十多歲,整天不見笑容,過不了幾天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對我說,老當家因為生平至愛之人逝世,這才傷心死的……”說到這裏,駱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淚來,周仲英也不禁唏噓。


    駱冰拭了眼淚續道:“老當家臨終之時,召集內三堂外三堂正副香主,遺命要少舵主接任總舵主。他說這並不是他有私心,隻因此事是漢家光複的關鍵所在,要緊之至。其中原由,此時不能明言,眾人日後自知。老當家的話,向來人人信服,何況就算他沒這句遺言,眾兄弟感念他的恩德,也必一致推擁少舵主接充大任。”


    周仲英問道:“少舵主跟你們老當家怎樣稱唿?”駱冰道:“他是老當家的義子。少舵主原是海寧陳閣老的公子,十五歲就中了舉人。中舉後不久,老當家就把他帶了出來,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俠袁老英雄那裏學武。至於相國府的公子,怎麽會拜一位武林豪傑做義父,我們就不知道了。”


    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爺想來是知道的。”駱冰道:“他好像也不大清楚。老當家死時,有一樁大心事未了,極想見少舵主一麵。本來他一從北京迴來,便遣急使趕去迴疆,吩咐少舵主到安西玉虛道觀候命。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不放心,陪了少舵主一塊兒東來。那知道老當家竟去世得這麽快。安西到太湖總舵相隔萬裏,少舵主自是無法得訊趕迴了。老當家知道挨不到見著義子,遺命要六堂正副香主趕赴西北,會見少舵主後共圖大事,一切機密,待四哥親見少舵主後麵陳。那知四哥竟遇上了這番劫難……”說到這裏,聲音又哽咽起來:“要是四哥有什麽三長兩短,老當家的遺誌,就沒人知道了。”


    周綺勸道:“冰姊姊你別難過,咱們定能把四爺救出來。”駱冰拉著她手,微微點頭,淒然一笑。


    周仲英又問:“文四爺是怎樣受的傷?”駱冰道:“眾兄弟分批來迎接少舵主,我們夫婦是最後一批,到得肅州,忽有八名大內侍衛來到客店相見,說是奉有欽命,要我們前往北京。四哥說要見過少舵主後,才能應命,那八名侍衛麵子上很客氣,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可。四哥犯了疑,雙方越說越僵,動起手來。那八名侍衛竟都是特選的高手,我們以二敵八,漸落下風。四哥發了狠,說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讓你們逮去。一場惡戰,他單刀砍翻了兩個,掌力打死了三個,還有兩個中了我飛刀,餘下一個見勢頭不對就溜走了。但四哥也受了六七處傷。廝拚之時,他始終擋在我身前,因此我一點也沒受傷。”


    駱冰講到丈夫刀砍掌擊,怎樣把八名大內侍衛打得落花流水,說得有聲有色。周綺聽得發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風,俠骨柔腸,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長長歎了口氣,忽然轉頭,向徐天宏瞪了一眼,滿臉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這一瞪之意,心道:“四哥英雄豪傑,當世能有幾人比得上?你說我徐天宏不及四哥,誰都知道,又何用你說?”


    駱冰道:“我們知道在肅州決不能停留,挨著出了嘉峪關,但四哥傷重,實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養傷,隻盼少舵主和眾兄弟快些轉來,那知北京和蘭州的鷹爪又跟著尋來。以後的事,你們都知道了。”徐天宏道:“皇帝老兒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眼前越無性命之憂。官府和鷹爪既知他是欽犯,決不敢隨便對他怎樣。”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錯。”


    周綺忽向徐天宏道:“你們早些去接文四爺就好了,將那些鷹爪孫料理個幹淨,文四爺既沒事,你們也不用到鐵膽莊來發狠……”周仲英連忙喝止:“這丫頭,你說什麽?”徐天宏道:“隻因少舵主謙虛,說什麽也不肯接任總舵主,一勸一辭,就耽擱了日子。再說,四哥四嫂一身好本事,誰料得到會有人敢向他們太歲頭上動土呢。”周綺道:“你是諸葛亮,怎會料不到?”


    徐天宏給她這麽蠻不講理的一問,饒是心思靈巧,竟也答不上來,隻好不作聲。周仲英道:“要是七爺料到了,我們就不會識得紅花會這批好朋友了。單是像陳當家的這樣俊雅的人品,我們在西北邊塞之地,輕易那能見到?”轉頭向駱冰道:“他夫人是誰?不知是名門閨秀呢,還是江湖上的俠女?”駱冰道:“陳當家的還沒結親呢。”周仲英就不言語了。


    駱冰笑道:“咱們幾時喝綺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這丫頭瘋瘋顛顛的,誰要她啊?讓她一輩子陪我老頭子算啦!”駱冰笑道:“等咱們把四哥救出了,我和他給綺妹妹做個媒,包你老人家稱心如意。”周綺急道:“你們再說到我身上,我一個兒要先走了。”三人微笑不語。


    隔了一會,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綺怒道:“你又笑什麽了?”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什麽相幹?”周綺心中最藏不下話,哼了一聲,說道:“你笑什麽,當我不知道麽?你們想把我嫁給那個陳家洛。人家是宰相公子,我們配得上麽?你們大家把他當寶貝兒,我才不希罕呢。他和我爹打的時候,麵子上客客氣氣,心裏的鬼主意可多著呢。我寧可一輩子嫁不掉,也不嫁笑裏藏刀、詭計多端的家夥。”周仲英又好氣又好笑,不住喝止。可是周綺不理,連珠炮般一口氣說了出來。


    駱冰笑道:“好了,好了!綺妹妹將來嫁個心直口快的豪爽英雄。這可稱心如意了吧?”周仲英笑道:“傻丫頭口沒遮攔,也不怕七爺和文奶奶笑話。好啦,大家睡一忽兒吧,天亮了好趕路。”四人從馬背取下氈被,蓋在身上,在大樹下臥倒。


    周綺輕聲向父親道:“爹,你可帶著什麽吃的?我餓得慌。”周仲英道:“沒帶呀。咱們明兒早些動身,到雙井打尖吧。”不一會,鼾聲微聞,已睡著了。周綺肚子餓,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看身旁的駱冰似已入了睡鄉,忽見徐天宏輕輕起來,走到馬旁。


    周綺好奇心起,偷眼凝視,黑暗中見他似是從包袱中取了什麽物事,迴來坐下,將氈被擁在身上,竟吃起東西來。周綺翻了個身,不去看他。那知這小子十分可惡,不但吃得嘖嘖有聲,而且頻頻“唔唔”的表示讚賞。周綺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罷了,這一看不由得饞涎欲滴,饑火難忍,隻見他手中拿著白白的一塊,大口咬嚼,身旁還放著高高的一疊,分明是肅州的名產烘餅。原來他在杏花樓時去樓下一轉,就是買這東西。周綺一路上和他抬杠為難,這時那能開口問他討吃,心想:“快些睡著,別盡想著吃。”豈知越想睡越睡不著,忽然間酒香撲鼻,見那家夥無法無天,竟仰起了頭,在一個小葫蘆中喝酒。


    周綺再也沉不住氣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什麽酒?要喝也別在這裏。”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蘆就睡倒了。這人可真會作怪,酒葫蘆上的塞子卻不塞住,將葫蘆放在頭邊,讓酒香順著一陣陣風送向周綺。原來他在肅州杏花樓上冷眼旁觀,見周綺酒到杯幹,是個好酒的姑娘,是以這般作弄她一下。


    這一來可把周綺氣得柳眉倒豎,俏眼圓睜,要發作實在說不出什麽道理,不發作那裏忍得下去,翻了一個身,將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氈被之中,但片刻間便悶得難受,再翻過身來,月光下忽見父親枕邊兩枚大鐵膽閃閃生光,一想有了,悄悄伸手過去取了一個鐵膽,對準酒葫蘆擲去,噗的一聲,將葫蘆打成數片,酒水都流上徐天宏的氈被。


    他這時似已入睡,全沒理會。周綺見父親睡得正香,駱冰也毫無聲息,偷偷爬起身來,想去取迴鐵膽,那知剛一伸手,徐天宏忽地翻了個身,將鐵膽壓在身下,跟著便鼾聲大作。


    周綺嚇了一跳,縮手不迭,她雖然性格豪爽,究竟是個年輕姑娘,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掏摸?可是不拿吧,明朝這矮子鐵膽在手,證據確實,告訴了父親,保管又有一頓好罵,無可奈何,隻得迴來睡倒。正在這時,忽聽得駱冰嗤的一笑,周綺羞得臉上直熱到脖子裏,剛才走到徐天宏身邊,敢情都給她瞧見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沒好睡。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聲不響,縮在被裏,隻盼天永遠不亮,可是不久周仲英和駱冰便都起來,過了一會,徐天宏也醒了,隻聽得他“啊喲”一聲,道:“硬硬的一個什麽東西?”周綺忙縮頭入被,又聽他說道:“啊,老爺子,你的鐵膽滾到我這裏來啊!啊喲,不好,酒葫蘆打碎啦!對了,定是山裏的小猴兒聞到酒香,要想喝酒,又見到你的鐵膽好玩,拿來玩耍,一不小心,將葫蘆打了個粉碎。這小猴兒真頑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弟愛說笑話,這種地方那有猴子?”駱冰笑道:“若不是猴子,那定是天上的仙女了。”


    兩人說了陣笑話,周綺聽他們沒提昨晚之事,總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繞著彎兒罵她猴子,心下更是著惱。徐天宏將烘餅拿出來讓大家吃,周綺賭氣不吃。


    到了雙井,四人買些麵條煮來吃了。出得鎮來,徐天宏與駱冰忽然俯身,在一座屋子牆腳邊細看。周綺湊近去看,見牆腳上用木炭畫著些亂七八糟的符號,就似頑童的亂塗一般,周綺心想這又有什麽好看了,忽聽駱冰喜道:“西川雙俠已發現四哥行蹤,跟下去了。”周綺問道:“你怎知道?這些畫的是什麽東西?”駱冰道:“這是我們會裏互通消息的記號,是西川雙俠畫的。”說著伸腳用鞋底擦去記號,道:“快走吧!”


    四人得知文泰來已有蹤跡,登時精神大振,駱冰更是笑逐顏開,倍增嫵媚。四人一口氣奔出四五十裏路,打尖息馬之後,又再趕路。次日中午,在七道溝見到餘魚同留下的記號,說已趕上西川雙俠。駱冰經過數日休養,腿傷已然大好,雖然行路還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會見丈夫,那裏還忍耐得住,一馬當先,疾馳向東。


    傍晚時分趕到了柳泉子,依駱冰說還要趕路,但徐天宏記得陳家洛的囑咐,勸道:“咱們不怕累,馬不成啊!”


    駱冰無奈,隻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來覆去的那裏睡得著?半夜裏窗外淅淅瀝瀝的竟下起雨來。驀地想起當年與丈夫新婚後第三日,奉了老當家之命,到嘉興府搭救一個被土豪陷害的寡婦,功成之後,兩人夜半在南湖煙雨樓上飲酒賞雨。文泰來手攜新婦,刀擊土豪首級,打著節拍,縱聲高歌,此情此景,寒窗雨聲中都兜上心來。


    駱冰心想:“七哥顧念周氏父女是客,不肯貪趕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再也無法克製,當下悄悄起身,帶了雙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記號,要徐天宏向周氏父女代為致歉,見周綺在炕上睡得正熟,怕開門驚醒了她,輕輕開窗跳出,去廄裏牽了馬,披了油布雨衣,縱馬向東。雨點打在火熱的麵頰上,隻覺陣陣清涼。


    駱冰黎明時分趕到一個鎮甸打尖,看坐騎實在跑不動了,隻得休息了半個時辰,又趕了三四十裏路,忽然那馬前腿打了個蹶。駱冰吃了一驚,急提韁繩,馬匹幸好沒跌倒,情知再趕下去非把馬累死不可,不敢再催,隻得緩緩而行。


    走不多時,忽聽得身後蹄聲急促,一乘馬飛奔而來。剛聞蹄聲,馬已近身,駱冰忙拉馬向左讓開,眼前如風卷雪團,一匹白馬飛掠而過。這馬迅捷無倫,馬上乘者是何模樣全沒看清。駱冰一驚:“怎地有如此好馬?”見那馬奔跑時猶如足不踐土,一形十影,當真是追風逐電,超光越禽,頃刻間白馬與乘者已縮成一團灰影,轉眼已無影無蹤。


    駱冰讚歎良久,見馬力漸複,又小跑一陣,到了一個小村,隻見一戶人家屋簷下站著一匹馬,遍身雪白,霜鬣揚風,身高腿長,神駿非凡,突然間一聲長嘶,清越入雲,將駱冰的坐騎嚇得倒退了幾步。駱冰注目看去,正是剛才那匹白馬,旁邊一個漢子正在刷馬。她心中一動,暗道:“我騎上了這匹駿馬,還怕趕不上大哥?這樣的好馬,馬主必不肯賣,說不得,隻好硬借。隻是馬主多半不是尋常之輩,說不定武功高強,倒要小心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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