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召重眼見要犯便要逃脫,心想:“成璜這膿包死活關我何事?我把文泰來抓迴北京,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文泰來丟在地下的繩索,運起內力,向外拋去。繩索唿的一聲飛出,繞住了文泰來,迴臂急拉,將文泰來拉脫了餘魚同之手。駱冰聽得丈夫一聲唿叫,關心則亂,早忘了去殺成璜,迴身來救丈夫,她腿上受傷,邁不了兩步,已跌倒在地。文泰來叫道:“快走!快走!”駱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來怒道:“你剛才答允聽我話的……”話未說完,已被瑞大林等擁上按住。餘魚同飛身過來,抱住駱冰,直闖出園門。一名捕快掄鐵尺上前阻攔,餘魚同飛起右腳,當胸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駱冰見丈夫被捕,已是六神無主,也不知身在何處。餘魚同搶到柳樹邊,把她放上馬背,叫道:“快放飛刀!”這時言伯幹及兩名捕快已追出園門,駱冰三把飛刀連珠般發出,慘叫聲中,一名捕快肩頭中刀。言伯幹隻一呆,餘魚同已扯開三匹馬的馬韁,自己騎上一匹,把第三匹馬牽轉馬頭,向著園門,挺金笛在馬臀上猛戳,那馬受痛,向言伯幹等直衝過去,把追兵都擋在花園後門口。混亂之中,餘魚同和駱冰兩騎馬奔得遠了。


    張召重等捉到要犯文泰來,歡天喜地,誰也無心再追。


    駱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馬上,幾次要拉迴馬頭,再進鐵膽莊,都給餘魚同揮鞭抽她坐騎,繼續前行。直奔出六七裏地,見後麵沒人追來,餘魚同才不再急策坐騎。


    又行了三四裏,四乘馬迎麵而來,當先一人白須飄動,正是鐵膽周仲英。他見到餘駱兩人,很是詫異,叫道:“貴客留步,我請了大夫來啦。”駱冰恨極,一柄飛刀向他擲去。


    周仲英突見飛刀擲到,大吃一驚,毫無防備之下不及招架,急忙俯身在馬背上一伏,飛刀從背上掠過。在他背後的二弟子安健剛忙揮刀擋格,飛刀斜出,噗的一聲,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樹上,夕陽如血,映照刃鋒閃閃生光。周仲英正要喝問,駱冰已張口大罵:“你這沽名釣譽、狼心狗肺的老賊!你們害我丈夫,我跟你這老賊拚了。”她邊罵邊哭,手揮雙刀縱馬上前。周仲英給她罵得莫名其妙。安健剛見這女人罵他師父,早已按捺不住,揮單刀上前迎敵,被周仲英伸手攔住,叫道:“有話好說。”


    餘魚同勸道:“咱們想法子救人要緊,先救四哥,再燒鐵膽莊。”駱冰一聽有理,掉轉馬頭,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拍馬而走。


    周仲英縱橫江湖,待人處處以仁義為先,真所謂仇怨不願多結,朋友不肯少交,黑白兩道一提到鐵膽周仲英,無不豎起大拇指叫一聲“好”,那知沒頭沒腦的給這個青年女子先擲一柄飛刀,再加一頓臭罵,真是生平從所未有之“奇遇”。他見駱冰怨氣衝天,存心拚命,心知必有內情,查問趕到鎮上請醫的莊丁,隻說大奶奶和孟爺在家裏好好待客,並沒什麽爭鬧。


    周仲英好生納悶,催馬急奔,馳到鐵膽莊前。莊丁見老莊主迴來,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見各人神情特異,料知發生了事端,飛步進莊,一連串的唿喝:“叫健雄來!”莊丁迴道:“孟爺保著大奶奶、小少爺到後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聽,更是詫異。幾名莊丁七張八嘴的說了經過,說公差剛把文泰來捕走,離莊不久,想來一幹人不走大路,因此周仲英迴來沒遇上。眾莊丁道:“公差去遠後,已叫人去通知孟爺,想來馬上就迴。”


    周仲英連問:“三位客人躲在地窖裏,是誰走漏風聲?”莊丁麵麵相覷,都不敢說。周仲英大怒,揮馬鞭向莊丁劈頭劈臉打去。安健剛見師父動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勸。周仲英打了幾鞭,坐在椅中直喘氣,兩枚大鐵膽嗆啷啷的滾得更響。眾人大氣也不敢出,站著侍侯。


    周仲英喝道:“大家站在這裏幹麽?快去催健雄來。”說話未畢,孟健雄已自外麵奔進,叫道:“師父迴來了。”周仲英一躍而起,嘶聲問道:“是誰漏了風聲,你說,你說……”孟健雄見師父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和平日豪邁從容的氣度大不相同,那裏還敢直說,猶豫了一下道:“是鷹爪子自己找到的。”周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領,右手揮鞭,便要劈臉打去,終於強行忍住,怒道:“胡說!我這地窖如此機密,這群狗賊怎會找到?”孟健雄不答,不敢和師父目光相對。周大奶奶聽得丈夫發怒,攜了兒子過來相勸。


    周仲英目光轉到宋善朋臉上,喝道:“你給公差唿喝,心裏便怕了,於是說了出來,是不是?”他素知孟健雄為人俠義,便殺了他頭也不會出賣朋友,宋善朋不會武藝,膽小怕事,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脅逼而吐露真相。宋善朋見到老莊主的威勢,似乎一掌便要打將過來,不由得膽戰心驚,說道:“不……不是我說的,是……是小……小公子說的。”


    周仲英心中打了個突,對兒子道:“你過來。”周英傑畏畏縮縮的走到父親跟前。周仲英道:“那三個客人藏在花園的地窖,是你跟公差說的?”周英傑在父親麵前素來不敢說謊,卻也不敢直承其事。周仲英揮起鞭子,喝道:“你說不說?”周英傑嚇得要哭又不敢哭,眼睛隻望母親。周大奶奶走近身來,勸道:“老爺子別再生氣啦,就算女兒惹你生氣,這小兒子乖乖的在家,你兇霸霸的嚇他幹麽呀?”周仲英不去理她,將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叫道:“你不說,我打死你這小雜種。”周大奶奶道:“老爺子越來越不成話啦,兒子是你自己生的,怎麽罵他小雜種?”孟健雄等一幹人聽了覺得好笑,卻誰都不敢笑出來。周仲英在妻子臂上一推,說道:“別在這兒囉唆!”


    孟健雄眼見瞞不過了,便道:“師父,張召重那狗賊好生奸猾,一再以言語相激,說道小師弟倘若不說出來,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周仲英知道兒子脾氣,年紀小小,便愛逞英雄好漢,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說了出來,是不是?”周英傑一張小臉上已全無血色,低聲道:“是,爹爹!我不是混蛋……”


    周仲英怒氣不可抑製,喝道:“英雄好漢是這樣做的麽?”狂怒之下,右手急揮,兩枚鐵膽向對麵牆上擲去。豈知周英傑便在這時衝將上來,要撲在父親的懷裏求饒,腦袋正好撞在一枚鐵膽之上。周仲英投擲鐵膽之時,滿腔忿怒全發泄在這一擲之中,力道何等強勁,當當兩響,一枚鐵膽嵌入了對麵牆壁,另一枚反彈迴來,正中周英傑腦袋,登時鮮血四濺。


    周仲英大驚,忙搶上抱住兒子。周英傑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別打我……”話未說完,已然氣絕,一霎時間,廳上人人驚得呆了。


    周大奶奶抱起兒子,叫道:“孩兒!孩兒!”見他沒了氣息,呆了半晌,如瘋虎般向周仲英撲去,哭叫:“你為什麽……為什麽打死了孩兒?”周仲英搖搖頭,退了兩步,說道:“我……我不是……”周大奶奶放下兒子屍身,在安健剛腰間拔出單刀,縱上前來,揮刀向丈夫迎頭砍去。周仲英此時心灰意懶,不躲不讓,雙目一閉,說道:“大家死了幹淨。”周大奶奶見他如此,手反而軟了,拋刀在地,大哭奔出。


    駱冰和餘魚同怕遇到公門中人,盡揀荒僻小路奔馳,不數裏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涼,那裏來的宿店,連一家農家也找不到。好在兩人都曾久闖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塊大岩石邊歇了下來。


    餘魚同放馬吃草,拿駱冰的長刀去割了些草來,鋪在地下,道:“床是有了,隻是沒幹糧又沒水,隻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駱冰一顆心全掛在丈夫身上,麵前就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隻不斷垂淚。餘魚同不住勸慰,說陸師叔後天當可趕到安西,紅花會群雄當然大舉來援,定能追上鷹爪孫,救出四哥。


    駱冰這一天奔波惡鬥,心力交瘁,聽了餘魚同的勸解,心中稍寬,不一會就沉沉睡去。睡夢中似乎遇見了丈夫,將她輕輕抱在懷裏,在她嘴上輕吻。駱冰心花怒放,軟洋洋的讓丈夫抱著,說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傷可全好了?”文泰來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話,將她抱得更緊,吻得更熱。駱冰正自心神蕩漾之際,突然一驚,醒覺過來,星光之下,隻見抱著她的不是丈夫,竟是餘魚同,這一驚非同小可,忙用力掙紮。


    餘魚同仍然抱著她不放,低聲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駱冰羞憤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臉上打了一掌。餘魚同一呆。駱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掙脫他懷抱,滾到一邊,伸手便拔雙刀,卻拔了個空,原來已被餘魚同解下,又是一驚,忙去摸囊中飛刀,幸喜尚剩兩把,當下拈住刀尖,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餘魚同顫聲道:“四嫂,你聽我說……”駱冰怒道:“誰是你四嫂?咱們紅花會四大戒條是什麽?你說。”餘魚同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駱冰平時雖然語笑嫣然,可是行規蹈矩,那容得他如此輕薄,高聲喝問:“紅花老祖姓什麽?”餘魚同隻得答道:“紅花老祖本姓朱,為救蒼生下凡來。”駱冰又問:“眾兄弟敬的是什麽?”餘魚同道:“一敬桃園結義劉關張,二敬瓦崗寨上眾兒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二人一問一答,乃是紅花會的大切口,遇到開堂入會,誓師出發,又或執行刑罰之時,由當地排行最高之人發問,下級會眾必須恭謹對答。駱冰在會中排行比餘魚同高,她這麽問上了會中的大切口,餘魚同心底一股涼氣直冒上來,可是不敢不答。


    駱冰凜然問道:“紅花會救的是那四等人?”餘魚同道:“一救仁人義士,二救孝子賢孫,三救節婦貞女,四救受苦黎民。”駱冰問道:“紅花會殺的是那四等人?”餘魚同道:“一殺韃子滿奴,二殺貪官汙吏,三殺土豪惡霸,四殺兇徒惡棍。”駱冰秀眉頓蹙,叫道:“紅花會四大戒條是什麽?”餘魚同低聲道:“投降清廷者殺,犯上叛會者殺,出賣朋友者殺,淫人妻女者殺。”駱冰道:“有種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帶你求少舵主去。沒種的你逃吧,瞧鬼見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


    依照紅花會會規法條,會中兄弟犯了大罪,若隻是一時胡塗,此後誠心悔悟,可在開香堂執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連戳三刀,這三刀須對穿而過,即所謂“三刀六洞”,然後向該管舵主和執法香主求恕,有望從輕發落,但若真正罪重,也自不能饒恕。鬼見愁石雙英在會中坐第十二把交椅,執掌刑堂,鐵麵無私,心狠手辣,犯了規條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來處刑,是以紅花會數萬兄弟,提到鬼見愁時無不悚然。


    當下餘魚同道:“求求你殺了我吧,我死在你手裏,死也甘心。”駱冰聽他言語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熾,拈刀當胸,勁力貫腕,便欲射了出去。餘魚同顫聲道:“你一點也不知道,這五六年來,我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總香堂第一次見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駱冰怒道:“那時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難道不知?”餘魚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因此總不敢多見你麵。會裏有什麽事,總求總舵主派我去幹,別人隻道我不辭辛勞,全當我好兄弟看待,那知我是要躲開你呀。我在外麵奔波,有那一天那一個時辰不想你幾遍。”說著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兩步,說道:“我恨我自己,罵我心如禽獸。每次恨極了時,就用匕首在這裏刺一刀。你瞧!”朦朧星光之下,駱冰果見他臂上斑斑駁駁,滿是疤痕,不由得心軟。


    餘魚同又道:“我常常想,為什麽老天不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時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當,四哥跟你卻年紀差了一大截。”


    駱冰本有點憐他癡心,聽到他最後兩句話又氣憤起來,說道:“年紀差一大截又怎麽了?四哥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怎像你這般……”她把罵人的話忍住了,哼了一聲,一拐一拐的走到馬邊,掙紮上馬。餘魚同過去相扶,駱冰喝道:“走開!”自行上馬。餘魚同道:“四嫂到那裏去?”駱冰道:“不用你管。四哥給鷹爪孫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還我!”餘魚同低著頭將鴛鴦刀遞過。駱冰接了過來,見他站在當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覺不忍,說道:“隻要你以後好好給會裏出力,再不對我無禮,今晚之事我絕不跟誰提起。以後我給你留心,幫你找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姑娘。”說罷“嗤”的一笑,拍馬走了。


    她這愛笑的脾氣始終改不了。這一來可又害苦了餘魚同。但見她臨去一笑,溫柔嫵媚,隻覺銷魂蝕骨,神不守舍,搖晃了幾下,摔倒在地,眼望著她背影隱入黑暗之中,心亂似沸,一會兒自傷自憐,恨造化弄人,命舛已極,一會兒又自悔自責,堂堂六尺,無行無恥,直豬狗之不若,突然間將腦袋連連往樹上撞去,抱樹狂唿大叫。


    駱冰騎馬走出裏許,仰望天上北鬥,辨明方向。向西是去會合紅花會兄弟,協力救人,向東是暗隨被捕的丈夫,乘機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傷,勢孤力單,救人是萬萬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東,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傷心之下,任由坐騎信步走出了七八裏地,眼見離餘魚同已遠,料他不敢再來滋擾,下得馬來,把馬拴好,便在一處矮樹叢中睡了。


    她小時候跟隨父親,後來跟了丈夫,這兩人都武功高強,對她又處處體貼照顧,因此她從小闖蕩江湖,向來隻占上風,從來沒受過什麽委屈。後來入了紅花會,紅花會人多勢眾,她人緣又好,二十二年來可說是個“江湖驕女”,無求不遂,無往不利。這一次可苦了她,丈夫被捕,自身受傷,最後還讓餘魚同這麽一纏,又氣又苦,哭了一會,沉沉睡去。夜中忽然身上燒得火燙,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卻那裏有人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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