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次修改《神雕》之後,曾加寫了三篇附錄,第一篇討論易經與道家、儒家、陰陽家的陰陽八卦之說。這時又細讀了蘇州大學束景南教授(現在浙江大學)贈給我的大著《中華太極圖與太極文化》,很受教益,其中討論到很多道教關於內丹修煉的問題,我因一竅不通,在所寫那篇附錄的文字中沒有涉及。隻深深覺得,天下學問深奧奇妙者極多,對於自己不懂的部分,如沒有決心盡力去學習鑽研,最好坦認不懂,不要去碰。


    另外兩篇,一篇關於忽必烈的性格和行為,另一篇敘述襄陽的攻守,可以作為年輕讀者們閱讀《神雕》的背景資料。但因客居香港,手邊關於元史的參考材料不多,更缺原始資料,又沒有師友可以請教蒙古文中的疑難,對曆史上的結論自己信心不足,所以這兩篇附錄沒有附入本書。


    朱光潛先生談美學中的“距離說”,我一向很是尊崇。年輕之時,一讀之下便即信服,後來多讀了一些中外的美學與哲學書,仍覺朱先生的說法簡明易解,很能說明問題。朱先生主要說,以審美眼光欣賞藝術品,要撇開功利性的、知識性的觀點,純以審美性的眼光去看,譬如說,欣賞一幅“遊魚圖”,要看圖中遊魚姿態之美、運動之美,構圖、色彩和線條之美,全心投入,以致心曠神怡。功利觀點則要想這條魚從那裏買來,要多少錢,這條魚重幾斤幾兩,市場上賣多少錢一斤,可以在水裏養多少時候不死,如請上司、父母、朋友或愛人吃飯,把這條魚殺了請他吃,他是否會十分喜歡等等。知識觀點則要研究這條魚屬於什麽類、什麽科、叫什麽名字,拉丁文學名是什麽,是淡水魚還是海水魚,主要生產於什麽水域,這條魚是雌的還是雄的,如是雌的,在什麽季節產卵,它以什麽東西作食物,能不能人工飼養,它的天敵是什麽。即使是漁市場商人或古生物學家,觀賞遊魚圖時也應純用審美觀點,不要混入自己的專業觀點。


    莊子與惠子在濠上觀魚,討論魚是否很快樂,你(我)不是魚,怎麽能知道魚快樂不快樂?楊過、小龍女和鍈姑觀魚,大概會想像魚這麽一扭一閃,迅速之極,是不是能用在武功身法之中?八大山人、齊白石觀魚,所想的多半是用什麽線條來表現遊魚之美;而法國印象派大畫家塞尚等人,心中所想的圖畫,當是一條魚給人剖開後血淋淋的掛在蔬菜之旁,用的是什麽線條、顏色。舒伯特觀鱒魚時,腦子中出現的當是跳躍的音符與旋律。張仲景、李時珍所想的,當然是這種魚能治什麽病,補陰還是補陽,要加什麽藥材。我在香港住得久了,很能了解“洪七公觀點”,他老人家見到魚,自然會想這條魚清蒸滋味如何,紅燒又如何?頭、尾、肚、背、燴、烤、熏、煮,又各如何?老叫化自己動手怎麽樣?要小黃蓉來作又怎麽樣?


    閱讀小說,最合理的享受是采審美態度,欣賞書中人物的性格、感情、經曆,與書中人物同喜共怒,同哀共樂,既打成一片,又保持適當的觀賞距離(觀看從小說改編的電影、電視連續劇也是一樣),可以欣賞(或討厭)書中文字之美(或不美)、人物遭遇之奇(或不通)、故事結構之出人意表(或糟不可言)、人物性格之美(或醜惡)……我看小說、看電影、電視一向是用這種態度的。有一段時期中,我在報紙上專門寫電影評論,每天一篇(香港放映的電影極多,每天評一部根本評不完),後來又進電影公司專業做編劇和導演,看電影時便注意鏡頭的長短和銜接(蒙太奇)、色彩配搭、鏡頭角度及長短、燈光明暗、演員的表情和對白等等,看電影的審美樂趣便大大減少了,理智的態度多了,情感的態度少了,變得相當冷靜,不大會受感動,看大悲劇時甚至不會流淚。在電影中聽交響樂、看芭蕾舞時甚至不會心魂俱醉、魂不附體,藝術欣賞的意義就大大減少了。


    讀小說而采用功利觀點(這小說是否合於無產階級鬥爭的革命思想?合不合革命現實主義的理論指導?對人民群眾的教育作用怎樣?)、或知識觀點(小說中所寫是不是符合曆史記載?物理學上有無可能,某本權威哲學書中是這樣主張的嗎?這種毒藥能毒死人嗎?能把屍體化為黃水嗎?一個人手臂給人斬落了,重傷之後還能騎馬出奔而不死嗎?鳥類智力這樣低,能與人拆招而顯示武功麽?魯智深能連根拔起一株大楊樹嗎?沒有東風時可以築壇行法而借來東風嗎?戴宗腿上縛了有符咒的甲馬,就可日行八百裏,去參加奧運馬拉鬆賽豈非穩得金牌?根據曆史,關羽並沒有在華容道上義釋曹操,《三國演義》這樣寫,豈非把三國的曆史全改變了?),讀小說時的趣味大減。當然也可以這樣持批判的態度來讀,然而已不是審美的態度,不是享受藝術、欣賞文學的好態度了。所以,忽必烈的真正性格怎樣,楊過是否在襄陽城下飛石擲死蒙古大汗蒙哥,我想在小說中最好不討論,我會在另外寫的曆史文章中談論,那是知識性的文章,便該用知識性的態度去閱讀。(例如,我在小說《碧血劍》中,寫袁承誌有很大自由,他要愛青青便愛青青,要愛阿九便愛阿九。在曆史文章〈袁崇煥評傳〉中,任何史實寫錯了,都須設法改正。)


    有些讀者因為自己的性格與小說中的人物大大不同或甚至相反,無法理解小說中人物為什麽要這樣做,他覺得根本是不合理的、違反常識的、甚至是絕對不可能的(尤三姐因柳湘蓮不肯娶她,便會橫劍自殺嗎?),他覺得小說這樣寫十分“不通”,小說中人物的表現是“莫名其妙”,書中人物完全可以采取一種更明智、更合理的辦法來解決問題。


    對於楊過的性格衝動、憑一時意氣而“胡作非為”,很多人不能理解,尤其是理智極強的自然科學家。他們覺得,楊過初出場時像韋小寶,到後來像蕭峰,性格在書中變化很大。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到三十幾歲的中年人,性格一定會變,那並不希奇。問題是理智人不理解熱情人,這是世上許多悲劇發生的原因之一。理智人不理解楊過、蕭峰、段譽……他們覺得楊過不該想殺郭靖,蕭峰不該自殺,段譽不該苦戀王語嫣,葉二娘不該對玄慈方丈一往情深,李莫愁這樣美貌聰明,又何必對陸展元念念不忘?黃蓉不該猜疑楊過,殷離“不識張郎是張郎”太不科學……


    有人覺得,楊過懷疑郭靖是殺父仇人,應該以理智態度冷靜查明,不該一時衝動想殺他報仇、又一時衝動救他性命。如果楊過是福爾摩斯,或是英國偵探小說家克麗絲蒂筆下的白羅或瑪波小姐,又如是包公、況鍾、或彭公、狄公,當然他會頭腦冷靜的搜集證據,詢問證人(例如程英、黃藥師),然而他是性格衝動的楊過。性格衝動和聰明絕頂毫不矛盾,隻有某些不喜歡藝術的科學家才會以為兩者矛盾。藝術家中身兼二者的實在太多了。一個人如果不聰明、又不熱情,決做不成藝術家。屈原、司馬遷、李白、李義山、杜牧、李後主、李清照、蘇東坡、曹雪芹、龔自珍、巴金、徐悲鴻……這些大藝術家難道不是既聰明、又熱情嗎?每位中國科學院的院士,大概都可從他們身世之中,找到一些不合理的行為(尤其是在青少年時期。一生生活絕對合理的人,恐怕也成不了大科學家)。


    純從理智的觀點來看,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都是不成立的。哈姆雷特早該一劍殺了叔王為父王報仇,不該優柔寡斷、躊躇不決。奧賽羅應該追究依阿果的誹謗,證明妻子苔茲狄夢娜的清白,不該扼死妻子。馬克白不該野心勃勃的弑國王而篡位;李爾王稍稍頭腦清楚一點,就該知道女兒在欺騙他。


    有些“現代化”的“聰明”讀者覺得楊過很蠢,不該苦等小龍女十六年,應當先娶公孫綠萼,得到嶽母給他半粒絕情丹解了身上情花之毒,再娶程英、陸無雙兩個美女,最後與郭襄訂情,然後到絕情穀去,握著郭襄的小手,坐在石上,瞧瞧小龍女有沒有來,她如不來,再娶郭襄也就心安理得。(這樣,楊過變成了“聰明的”韋小寶!)


    黃蓉懷疑楊過對小郭襄這樣大張旗鼓的祝壽,是為了騙得她的芳心,令她一生一世受苦,用以向郭家報仇。不是的,黃蓉又不懂楊過了。郭襄這樣可愛的一個小妹妹,秀美豪邁,善解人意,聰明伶俐,楊過心中早就真的喜歡她了,給她三枚金針,就是說:“不論你叫我做什麽,我都答允!就是要我為你死了也可以!”大張旗鼓的為一個小姑娘做生日,是熱情而衝動的年輕人的狂妄行為,老成持重的理智中年人當然不幹。外國有個年輕人為了向他的愛人表示情意,租了架飛機,在空中寫大字“我愛你”,楊過這種狂氣,有幾分相似。他苦等小龍女十六年,鬱積無可發泄,他替郭襄做生日,有點向小龍女大叫的意思:“小龍女,我等了你十六年,你還不來,我在給別個可愛小姑娘做生日了!”旁人要恥笑,楊過怕什麽?他怎麽會怕?他又不是你!


    讀偵探小說,要理智地讀,推想犯罪者的心理,從偵探的角度,追尋線索,設想各種可能的情景,再用證據去證實或推翻設想。


    讀武俠小說(《鹿鼎記》是例外),要熱情洋溢地讀,跟隨熱情、正直而衝動的角色,了解他做熱情的事,做正直的、不違自己良心的事,不自私自利,不要老是計算是不是有好處、有利益,應當時常想著應該還是不應該?


    二〇〇三、一、九


    《神雕俠侶》的第三版在修改七次之後,寄到北京,張紀中先生把修改稿拿給陳墨先生去看,陳先生寫了很長的意見給我(那時我在澳洲墨爾本),我請台北遠流公司將第七次改後的定稿暫停上機印刷,再快郵寄給我,我又花了兩個月時間,重新再修改一次,將歐陽鋒臨死的情形、金輪國師的內心、公孫止的深沉、小龍女與楊過在古墓中的純情相處等等,重新寫過,似乎可以提得高一點。甚至陳先生的女兒陳小墨小姐(她還在讀書,可能是中學生),也提出了一個有價值的意見(我也采用了)。我本來加了大段文字,敘述“九陽真經”的來曆,可說是大發奇想,陳先生認為是“蛇足”(他說得極客氣,但意思便是說“蛇足”),我仔細考慮,覺得確是蛇足,便全部刪去了,覺得刪去後藝術上好些。古人說:“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我覺得益友還可再加一項:“友聰明”,“聰明”與“多聞”並不相同。(陳墨兄曾堅決要求,“後記”中不可提他名字,但對幫助了我的人必須感謝,既是為人之道,又是國際通例,因此書此誌謝。但為尊重陳兄意願,中國內地版中此段刪去。)


    二〇〇三、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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