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巴對何師我嘰哩咕嚕的大聲說話。何師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說些什麽,我一句不懂。”達爾巴猛地踏步上前,唿的一聲,揮金杵往他頭頂砸落。何師我側身避過。達爾巴舞動金杵,著著進逼。何師我赤手空拳,在這沉重的兵刃猛攻之下不住倒退。丐幫幫眾見這蒙古和尚如此兇猛,都起了敵愾同仇之心,紛紛鼓噪。但達爾巴那裏理睬,將金杵舞成一片黃光,風聲唿唿,越來越響。


    梁長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這一位是本幫未來的幫主。”郭靖、黃蓉聽了達爾巴的蒙古話,已猜到了幾分真相,吩咐梁長老不必阻攔。


    丐幫中卻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躍到台邊,欲待上台應援。但青靈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團團圍在台邊,阻住旁人上台。丐幫雖然人眾,一時卻搶不上去。正紛亂間,青靈子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何師我插在台邊的鐵棒。何師我大驚,縱身來搶,但給達爾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沒法上前一步。


    青靈子高舉鐵棒,大聲道:“各位英雄請了,請瞧瞧這是什麽物事。”突伸右掌,向鐵棒攔腰一劈,喀的一響,鐵棒登時碎裂,這棒原來中空,並非實心。青靈子拉開兩截斷了的鐵棒,露出一條晶瑩碧綠的竹棒來。


    丐幫幫眾一見,刹那間寂靜無聲,跟著齊聲唿叫:“幫主的打狗棒!”正和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動手的幫眾紛紛退開,人人都大為奇怪:“打狗棒怎麽會藏在這鐵棒之內?如何會落入何師我手中?他又幹麽隱瞞不說?”


    眾人靜待青靈子解釋這許多疑團,青靈子卻不再說話,躍下台來,雙手橫持打狗棒,恭恭敬敬的交給郭襄。郭襄雙手接過,道:“多謝伯伯!”睹物思人,想起魯有腳的聲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眼眶中充滿了淚水,將棒遞給母親。


    這時達爾巴的金杵招數更緊,何師我全仗小巧身法東閃西避,險象環生。丐幫幫眾見了打狗棒後,都知青靈子等擒了達爾巴來對付何師我,中間必有重大緣故,便不再有人想上台應援。隻見達爾巴的金杵掠地掃去,何師我躍起閃避。達爾巴金杵倒翻,自下砸上。何師我雙腳離地,身在半空,這一招無論如何沒法閃躲,忽聽得錚的一響,兵刃相交,何師我借勢躍開,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達爾巴怒容滿麵,大聲咒罵,黃金杵舞得更加急了。何師我兵刃在手,劣勢登時扭轉,但見他點、戳、刺、打,兵刃雖短,招數卻極奧妙,與達爾巴鬥了個旗鼓相當。


    朱子柳看了片刻,終於省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誰了。隻是還有一件事不明白。”黃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膠水、蜂蜜,調了麵粉、石膏之類塗上去的。”郭芙、郭襄姊妹這時都站在黃蓉身邊,聽了他二人對答,都摸不著頭腦。郭芙問道:“朱伯伯,你說誰是誰了?”朱子柳道:“我說的是打傷你丈夫這個何師我。”郭芙道:“怎麽?他不是何師我麽?那麽又是誰了?”朱子柳道:“你仔細瞧瞧,他使的是什麽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會,道:“這短兵刃長不過尺,卻又不是蛾眉刺、判官筆,也不是點穴橛。”


    黃蓉道:“你得用心思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寧可幹冒大險,東躲西閃,直到給那和尚逼得性命交關,才不得不取出兵刃?他用兵刃打傷齊兒,何以要先滅燭火?”郭芙皺眉道:“這人奸詐狡猾,那又有什麽道理了?”郭襄道:“想是他怕場中有人認得他的兵刃身法,因此不願顯示真相。”朱子柳讚道:“照啊,郭二小姐聰明得緊。”


    郭芙聽他稱讚妹子,心中不服,道:“什麽不願顯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上嗎?誰都瞧得見。”郭襄想起母親適才的話,說道:“啊,他臉上這些凹凹凸凸的瘡疤,原來都是用膠水麵粉假扮的。這張臉啊,真是嚇人,我隻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黃蓉道:“他越裝得可怖,便越不易露出破綻,因為人人覺得醜惡,不敢多看,那麽他喬裝的假臉上日久如有什麽變形,別人便不會發覺。唉!喬裝這麽多年,可真不容易呢。”朱子柳道:“臉型可以假裝,武功和身法卻假裝不來,練了數十年的功夫,那裏變得了?”


    郭芙道:“你們說這何師我是假的,那麽他是誰啊?妹子,你聰明得緊,你倒說說看。”郭襄搖頭道:“我一點也不聰明,因此我一點也不知道。”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見過他的,那時候二小姐可還沒出世。十七年前,大勝關英雄大會上,有一人曾和我鬥了數百合,那是誰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會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摺扇,和這兵刃倒有點兒相像,是了,他現下手中這把扇子隻剩扇骨,沒扇麵。”朱子柳道:“我跟他這場激鬥,是我生平的大險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數我怎能不記得?這人若不是霍都,朱子柳是瞎了眼啦。”


    郭芙再瞧台上那何師我時,見他步武輕捷,出手狠辣,果然依稀便是當年英雄大會上那個霍都,但心中仍有許多不明之處,又問:“倘若他真是霍都,這蒙古和尚是他師兄啊,難道便認他不出,卻跟他這般狠打?”黃蓉道:“隻因達爾巴認得出他是師弟,才跟他拚命。那年終南山重陽宮大戰,楊過以一柄玄鐵重劍壓住了達爾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見性命危殆,突使奸計,叛師脫逃。這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見,你總也聽人說過罷?”郭芙道:“嗯,原來達爾巴因此才這般恨他。”


    郭襄聽母親說“楊過以一柄玄鐵重劍壓住了達爾巴、霍都二人”這句話,想像楊過當年的雄姿英風,不禁神往。


    郭芙又問:“怎地他又變成了乞丐?咱們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手中?”黃蓉道:“那還不容易推想嗎?霍都叛師背門,自然怕師父和師兄找他,於是化裝易容,混入了丐幫,渾渾噩噩,不露半點鋒芒,十餘年中按部就班的升為五袋弟子,丐幫中固然無人疑心,金輪國師更尋他不著。可是這等奸惡自負之徒決不肯就此埋沒一生,時機一到,他便要大幹一場了。那日魯幫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側,忽施毒手,下手時卻露出自己本來麵目,並留下活口,讓那弟子帶迴話來,說殺魯有腳的乃是霍都。他奪得打狗棒後,暗藏在這鐵棒之中。待得本幫大會推舉幫主,他便可提出‘尋還打狗棒’這件大事來。這是本幫世代相傳的幫規,又有誰能駁他呢?唉,霍都這奸賊,如此工於心計,也可算得是個人傑。”


    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他縱能作偽一時,終究瞞不過你。”黃蓉微笑不答,心道:“霍都混在丐幫之中,始終不露頭角,便能瞞過了我,但想作丐幫之主,卻把黃蓉忒也瞧得小了。”朱子柳道:“楊過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謀,既將打狗棒奪迴,又揭穿了霍都的真麵目,待會自再要為魯幫主報仇,送給郭二小姐的這件禮物,可不算小啊。”


    郭芙道:“哼,不過他碰巧得知罷了,也沒什麽了不起。”


    郭襄心想:“那日大哥哥在羊太傅廟外,見到我祭奠魯老伯,知道我跟魯老伯是好朋友,因此千方百計去為我報仇,嗯,這件禮物可當真不小,他這番心意……”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霍都雖在丐幫中扮成一個醜叫化子,可是有時卻又以本來麵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給他打傷過,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報仇,終於尋到了他的蹤跡。”黃蓉點頭道:“不錯,江湖上時時有霍都的行跡,旁人更不會想到丐幫中的何師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師我,何師我,你瞧他這假名,便是以自己為師之意。一個人太自以為了不起,終有敗事的一日。”


    郭芙道:“媽,怎地這何師我又說要去殺死霍都?自己殺自己,那不傻麽?”黃蓉道:“這是一句掩飾之言,不過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郭芙道:“楊……楊大哥既早知何師我便是霍都,應當早就說了出來,不該讓這何師我來打傷齊哥。”黃蓉微笑道:“楊過又不是神仙,怎知齊兒會中此人暗算?”郭襄道:“大姊卻是神仙,因此把軟蝟甲先給姊夫穿上了。”郭芙瞪了她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郭靖與黃蓉便過去向青靈子、趙老爵爺、聾啞頭陀等高手,以及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逐一致敬,隆重道謝,有的還斟了酒來敬酒。眾英豪奉楊過之召,有大惠於襄陽百姓及丐幫,豈僅是博郭襄一粲而已。


    說話之間,台上達爾巴和霍都鬥得更加狠了。兩人一師所傳,互知對方武功家數,達爾巴勝在力大招沉,霍都長於矯捷輕靈,堪堪又鬥數百招,兀自不分勝敗。突然之間,達爾巴大喝一聲,金杵脫手,疾向霍都擲去,金杵重達五十餘斤,一擲之下勢道淩厲之極。霍都吃了一驚,他生平從未見師兄使過這般招數,心道:“他久鬥不勝,發起蠻來了?”忙側身閃避。達爾巴搶上前去,手掌在金杵上一推,金杵轉過方向,又向霍都追擊過去。霍都大駭,才知十餘年來師兄追隨師父左右,師父又傳了他深湛武功,這飛擲金杵之技正是從師父五輪飛砸的功夫中變化出來的,眼見金杵撞來的力道太猛,決不能以鐵扇招架,隻得滑步斜身躲過,金杵從他頭頂橫掠而過,相差不逾兩寸。


    達爾巴金杵越擲越快,高台四周插著的火把為疾風所激,隨著忽明忽暗。霍都在杵影中跳蕩閃避,往往間不容發。台下群雄屏息以觀,瞧著這般險惡的情勢,無不駭然。達爾巴突然猛喝一聲,雙掌推杵,金杵如飛箭般平射而出。霍都此時正站在台口,沒法閃避,砰的一聲,金杵撞正胸口。他身子軟軟垂下,橫臥台上,一動也不動了。


    達爾巴收起金杵,大哭三聲,盤膝坐在師弟身前,念起“往生咒”來,念咒已過,縱下高台,走到青靈子身前,高舉金杵交還。青靈子卻不接他兵刃,以蒙古語說道:“恭賀你清洗師門敗類。神雕俠饒了你,叫你迴去蒙古,清心禮佛,不可再來中原。”達爾巴道:“多謝神雕大俠,小僧謹如所命。”合什行禮,飄然而去。


    郭芙見霍都死在台上,一張臉臃腫可怖,總不信這臉竟是假的,拔出長劍,躍上台去,說道:“咱們瞧瞧這奸人的本來麵目,究是如何。”說著用劍尖去削他鼻子。


    驀地裏霍都一聲大喝,縱身高躍,雙掌在半空中直劈下來。原來他給金杵一撞,身受重傷,卻未立即斃命。他故意一動不動,隻待達爾巴上前察看,便施展臨死一擊,與其同歸於盡。豈知達爾巴誠心念咒,祝其轉世轉入善道,倒是一番美意,當時便下不了手。郭芙卻上來用劍削他麵目。霍都這一擊之中,將身上力道半分不餘的使了出來。郭芙乍見死屍複活,大驚之下,竟忘了揮劍抵禦。她身上的軟蝟甲又已借給了丈夫,眼見性命要喪在霍都雙掌之下。郭靖、黃蓉、耶律齊等同時躍起,均欲上台相救,其勢卻已不及。


    隻聽得嗤嗤兩聲急響,半空中飛下兩枚暗器,分從左右打到,同時擊中霍都胸口。這兩枚暗器形體甚小,似乎隻是兩枚小石子,力道卻大得異乎尋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後直摔,噴出一口鮮血,這才真的死去。


    眾人驚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射來之處,但見雲淡星稀,鉤月斜掛,此外空蕩蕩的並無別物,暗器似乎分從台前兩根旗杆的旗鬥中發出。


    黃蓉聽了這暗器的破空之聲,知道當世除了父親的“彈指神通”之外,再無旁人有此等功力,但兩根旗杆都高達數丈,相互隔開十餘丈,何以兩邊同時有暗器發出?驚喜之下不暇細想,縱聲叫道:“是爹爹來了麽?”


    隻聽得左邊旗鬥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說道:“楊過小友,咱們一起下去罷!”右邊旗鬥中一人應聲:“是!”兩邊旗鬥之中各自躍下一人。


    星月光下,兩個人衣衫飄飄,同時向高台躍落,一人白須青袍,一人獨臂藍衫,正是黃藥師和楊過。兩人都斜斜下墮,落到離台數丈之處已然靠近,黃藥師伸右手拉住了楊過的左手,在半空中攜手而下。眾人若不是先已聽到了兩人說話之聲,真如鬥然見到飛將軍從天而降一般。


    郭靖、黃蓉忙躍上台去向黃藥師行禮。楊過跟著向郭靖夫婦拜倒,說道:“侄兒楊過,向郭伯伯、郭伯母磕頭。”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過兒,你這三件厚禮,唉,真是……真是……”他心中感激,不知道要說“真是”什麽才好。


    郭芙生怕父親要自己相謝楊過救命之恩,搶著向黃藥師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彈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雙掌的重擊。”


    楊過躍下高台,走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來得遲了。”


    郭襄一顆心怦怦亂跳,臉頰飛紅,低聲道:“大哥哥費神給我備了三件大禮,當真……當真多謝你啦。”楊過笑道:“不過乘著小妹子的生日,大夥兒圖個熱鬧,那算得什麽?”說著左手一揮。


    大頭鬼縱聲怪叫:“都拿上來啊。”大校場口有人跟著喝道:“都拿上來啊!”遠處又有人喝道:“都拿上來啊。”一聲跟著一聲,傳令出去。


    過不多時,校場口擁進一群人來,有的拿著燈籠火把,有的挑擔提籃,有的扛抬木材木板,分布在校場四周,當即豎木打樁,敲敲打打,東搭一個木台,西掛一個燈飾,進來的人源源不絕,但秩序井然,竟沒一人說話,個個隻忙碌異常的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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