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郭芙“啊”的一聲驚叫,迎麵隻見兩頭猛虎悄沒聲息的逼來,她轉身欲避,卻見左側蹲著兩頭雄獅,瞧右邊時,更有四頭豹子,原來在這頃刻之間,史仲猛已率領群獸,將她團團圍住了。郭芙臉色慘白,幾欲暈倒。忽聽得樹林中一人說道:“五弟,你的傷怎樣?”史少捷道:“還好!”那人道:“唔,神雕俠傳令,讓這兩位姑娘走罷!”史季強幾聲唿哨,群獸轉過身子,隱入了長草之中。


    郭襄躬身行禮,說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賠不是了。”史少捷創口劇痛難當,苦笑道:“衝著神雕俠的金麵,令姊便殺了我,那也沒什麽。”郭襄急道:“你的傷……可真的不打緊嗎?”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還不迴去?”用力一扯,牽著她奔出樹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隱伏在側,見她姊妹二人離去,一齊奔出,來瞧史少捷和大頭鬼之傷。各人七張八嘴,都說郭芙不該,隻不知她和楊過到底有何幹係,言語之中倒不敢無禮。史季強憤憤的道:“那小姑娘人這麽好,她姊姊便這麽強橫。我五弟明明容讓,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還下毒手,這一劍要是再刺下去兩寸,五弟還活得成麽?”大頭鬼道:“咱們問神雕俠去,這女子到底是什麽來頭。在風陵渡口,她曾連說神雕俠的不是,我瞧神雕俠也未必會迴護她。”


    大樹後一人緩步而出,說道:“徼天之幸,史五哥的傷勢還不甚重。這女子行事向來莽撞,我這條右臂,便是給她一劍斬去的。”說話的正是楊過。


    眾人聽了,無不愕然,怔怔的望著他說不出話來。人人均有滿腹疑竇,卻誰也不敢發問。


    郭芙攜同郭襄迴到風陵渡頭,其時黃河已經解凍,姊弟三人過了河,迤邐逕歸襄陽。一路上郭芙嘮嘮叨叨,不住口的責備郭襄,說她不該隨著不相幹之人到處亂闖惹事。郭襄便裝耳聾,給她個不瞅不睬,至於見到楊過之事,更絕口不提。


    到得襄陽,郭芙見了父母,遞上長春真人丘處機的迴信,說他年老有病,不能起床,由全真教現任掌教宋道安率同教中好手依時前來赴會。迴畢正事,第一句話便道:“爹,媽,妹妹在道上不聽我話,闖下好大亂子。”郭靖吃了一驚,忙問端的。郭芙當下將郭襄在風陵渡隨一個不相識的江湖豪客出外、兩日夜不歸之事,加油添醬的說了。


    郭靖這些日來正為軍務緊急,憂心國事,甚為焦慮,聽大女兒這麽一說,怒氣暗生,問道:“襄兒,姊姊的話沒錯罷?”郭襄嘻嘻一笑,說道:“姊姊大驚小怪,我跟一個朋友去瞧瞧熱鬧,又有什麽大不了啦!”郭靖皺眉道:“什麽朋友?叫什麽名字?”郭襄伸伸舌頭,道:“啊喲,我可沒問他名字,隻知道他外號叫作‘大頭鬼’。”郭芙道:“似乎是什麽‘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聽過“西山一窟鬼”的名頭,這一批人雖說不上惡行素著,卻也不是正人君子,聽得小女兒竟和這幹人廝混,更加惱怒。但他素來沉穩,隻“嘿”的一聲,便不再問。黃蓉卻將郭襄好好數說了一頓。


    當晚郭靖夫婦排設家宴,為郭芙、郭破虜接風洗塵,卻不設郭襄的座位。耶律齊出言相勸嶽父和嶽母。郭靖道:“女孩兒家若不嚴加管教,日後隻有害了她自己。襄兒從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測高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齊唯唯答應,不敢再說。


    郭靖夫婦懲於以往對郭芙太過溺愛,以致闖出許多禍來,對郭襄和郭破虜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極為嚴厲。郭破虜沉靜莊重,大有父風,那也罷了。郭襄卻隻口中答應,心裏一百二十個的不願意。這晚聽丫鬟言道,老爺太太排設家宴,故意不請二小姐。郭襄一怒,索性便不吃飯,一直餓了兩天。到第三天上,黃蓉心疼不過,瞞著郭靖,親自下廚煮了六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說,才把小女兒調弄得破涕為笑。黃蓉的烹調本事天下無雙,她久已不動,這時一顯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開眼笑。但這麽一來,夫婦倆教訓女兒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卻又付諸流水了。


    其時郭靖得悉蒙古大軍已攻下大理,再自南北攻,另一路兵馬則自北而南,兩路大軍預擬會師襄樊,一舉而滅大宋。這一次蒙古事先籌劃數年,誌在必得,北上的大軍由皇弟忽必烈統率,南下大軍由蒙古大汗蒙哥禦駕親統,精兵猛將,盡皆從龍而來,聲勢之大,前所未有。一至秋高氣爽,草長馬肥,正利於蒙古鐵騎馳驟,便即南北夾攻襄樊。


    蒙古大軍兵糧雲集,襄陽城局麵緊急。臨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當國,主昏臣奸,對此竟不當作一迴事。襄陽告急的文書雖雪片價飛來,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蒙古韃子攻襄陽多年不下,這一次也必铩羽而歸。襄陽城是韃子的克星,慣例如此,豈有他哉?吾輩盡可高枕無憂,何必庸人自擾?”


    當蒙古南路大軍進逼大理之時,郭靖知道此番局勢緊急,委實非同小可,於是撒下英雄帖,遍請天下英雄齊集襄陽,會商抗敵禦侮大計。但蒙古軍行神速,沒多久便滅了大理。其時大理國國主是段興智,是一燈大師的曾孫,號稱“定天賢王”,年方稚幼,立後未及兩年而國亡,國亡時段興智由武三通、朱子柳、點蒼漁隱等救出,逃奔在外。大理既滅得早,進攻襄樊之期也提早了。


    這次襄陽城英雄大宴邀請的人數眾多,規模甚大,郭靖、黃蓉怕請柬送得不周,該邀的英雄未邀,既失禮數,得罪了人,且失了禦敵臂助,因此策劃周詳,細加商酌,籌辦的時日花得甚多。料想蒙古大軍進攻之期多半會在草長馬肥的秋冬之際,但軍行多變,中間或有阻撓,最早要到重陽前後方能攻到襄樊,於是將大宴日期定於九月中旬,當大敵攻來之時群雄未散,可乘勢相助禦敵。至於最親近的友方如同全真教、丐幫等處,則一早於春天即將請柬送出,以盼早日來助。會期定於九月十五,預定連開十日。


    這一日正是十三,距會期已不過兩天,東南西北各路好漢,猶如百川匯海,紛紛來到襄陽。而蒙古南北兩路大軍也漸漸逼近。郭靖、黃蓉夫婦全神部署軍務,將接待賓客之事交給了魯有腳和耶律齊處理。武敦儒、耶律燕夫婦和武修文、完顏萍夫婦從旁襄助。


    這一日朱子柳到了,點蒼漁隱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宋道安率領本教三十六名師兄弟到了,丐幫諸長老和幫中七袋、八袋諸首領到了,陸冠英、程瑤迦夫婦到了……一時襄陽城中高手如雲,群賢畢集。許多前輩英俠平時絕少在江湖上露麵,因知這一次襄陽英雄宴關連天下氣運,實非尋常,又仰慕郭靖夫婦仁義,凡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趕來赴會。比之當年大勝關英雄大會,盛況尤有過之。


    九月十三日晚間,郭靖夫婦在私邸設下便宴,邀請朱子柳、武三通等十多位知交一敘契闊。酒過三巡,丐幫幫主魯有腳始終未至,眾人隻道他幫務紛繁,不暇分身,也不以為意。眾人歡唿暢飲,縱論十餘年來武林間軼事異聞。耶律齊、郭芙夫婦伴著武氏兄弟等年輕一輩朋友在偏所另開筵席,猜枚賭飲,喧聲盈耳。


    正熱鬧間,突然一名丐幫的八袋弟子匆匆進來,在黃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黃蓉臉色大變,霍地站起,顫聲道:“有這等事?”眾人吃了一驚,一齊轉頭瞧她。隻聽黃蓉說道:“這裏並無外人,你盡管說。此事經過如何?”眾人見她說話之時目眶含淚,料知出了不幸之事,隻聽那八袋弟子說道:“今日午後,魯幫主帶同兩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營,那知直到申牌過後,仍未迴轉。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視,竟在峴山腳下的羊太傅廟中,見到了魯幫主的遺體……”眾人聽到“遺體”兩字,都不自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弟子說到這裏聲音已然嗚咽,魯有腳武功雖不甚高,但仁信惠愛,甚得幫眾推戴。那弟子接著道:“那兩名七袋弟子也躺在幫主身畔,一人已然斃命,另一個身受重傷,尚未氣絕。他說他三人在廟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幫主首先遭了暗算。兩名七袋弟子和他拚命,也都傷在他掌下。”


    郭靖氣得臉色慘白,隻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當日在重陽宮中對他就不該手下留情。黃蓉道:“那霍都留下了什麽言語沒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說。”黃蓉道:“有什麽不敢說?他說教郭靖、黃蓉快快投降蒙古,否則便和這魯有腳一般,是不是?”那弟子道:“幫主明見。霍都那惡賊正是如此妄說。”丐幫中習俗,黃蓉雖然早就不任幫主,但幫眾不論當麵背後仍稱她為“幫主”。黃蓉皺眉道:“魯幫主的打狗棒,自然也給那霍都搶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眾人紛紛離席,去瞧魯有腳的遺體,隻見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鋼扇骨,胸口肋骨折斷,顯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後偷襲得手,再運掌力將他打死。眾人見後,盡皆悲憤。


    這時襄陽城中所聚丐幫弟子無慮千數,魯有腳為奸人所害的消息傳將出去,城中處處皆有哀聲。


    郭襄平日和魯有腳極為交好,常拉著他到郊外荒僻處喝酒,一老一少,舉杯對酌,郭襄磨著他說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談,一耗便是大半日,兩人都引以為樂。羊太傅廟離襄陽城不遠,也是郭襄和魯有腳常到之處。她聽說這位老朋友竟是在廟中遭害,心中悲痛,當即打了一葫蘆酒,提了一隻菜籃,便和平時一樣,來到廟中。


    其時將近子夜,郭襄放下兩副杯筷,斟滿了酒,說道:“魯老伯,半個月之前,我還曾和你在這裏對酌談心,那想到英雄慘遭橫禍,魂而有知,還請來此享一杯濁酒。”說著將對麵的一杯酒潑在地下,自己舉杯一飲而盡,想到這位忘年之交從此永逝,不禁悲從中來,垂淚說道:“魯老伯,我再跟你幹一杯!”說著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放聲痛哭。


    她酒量其實甚淺,不過生性豁達,喜和江湖豪士為伍,也就跟著他們飲酒大言,這時兩大杯酒一幹,朱顏酡暈,已覺微微潮熱。黑暗中忽見門外似有人影一閃,心想魯有腳的鬼魂當真到了,叫道:“是魯老伯麽?你英靈不昧,請來一會。”她一顆心雖怦怦亂跳,卻也甚想見見魯有腳的鬼魂。卻聽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三更半夜在這裏搗什麽鬼?媽媽叫你快迴去。”一人從廟外閃了進來,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說道:“我正在招魯老伯鬼魂相見,你這麽一衝,他怎麽還肯前來?姊姊,你先迴去,我隨後即迴。”郭芙道:“又來瞎說八道了,你這個小腦袋中,裝的盡是胡思亂想。魯有腳的鬼魂為什麽要來見你?”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況我還答應跟他說一件心事,說好是在我生日那天跟他說的。豈料他竟等不到。”說到這裏,不由得黯然神傷。


    郭芙道:“媽媽一轉眼不見了你人影,捏指一算,料得到你定是到了這裏。你這小猴兒雖調皮,可怎翻得出媽媽的手掌心?媽媽罵你越來越大膽了,說不定那霍都還躲在左近,你一個小娃兒,深夜孤身來到這裏,豈不危險?”郭襄歎了口氣,道:“我記掛著魯老伯,也就沒想到危險了。好姊姊,你陪我在這裏坐一會兒,說不定魯老伯的鬼魂真會來和我見麵。不過你別開口,嚇走了他。”


    郭芙平時不大瞧得起魯有腳,總覺得他所以能做丐幫幫主,全仗母親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當真便來,我也不怕。她又知這個小妹妹的脾氣,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親來喝阻,自己無論如何勸她不迴,坐了下來,歎道:“二妹,你年紀越大,倒似越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歲啦,再過得兩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難道到了婆婆家裏,也這般瘋瘋顛顛的不成?”郭襄道:“那又有什麽不同?你跟姊夫成了親,還不是跟從前做閨女那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是當今豪傑,識見處處高人一等,自不會拘束我。他這等文才武略,小一輩中,又有誰及得上他?你將來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媽媽便已心滿意足了。”


    郭襄聽她說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世上就沒及得上他的人。”郭芙道:“你不信,那便走著瞧罷!”言下甚有傲意。郭襄道:“我便識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誰?你倒說來聽聽。”郭襄道:“我為什麽要說?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麽?是王劍民麽?”她說的幾個都是少年英俠。郭襄不住搖頭,道:“他們連姊夫也還及不上,怎說得上好過他十倍?”郭芙道:“除非你是說咱們的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這些前輩英雄。”


    郭襄道:“不!我說的那人,年紀比姊夫還小,模樣兒長得比姊夫俊,武功可比姊夫強得多啦,簡直是天差地遠,比也不能比……”她一麵說,郭芙便“呸,呸,呸!”的“呸”個不停。郭襄卻不理會,續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這個人為人又好,旁人有什麽急難,不管他識與不識,總盡力出手相助。”她說到後來,一張俏臉微微抬起,悠然神往。


    郭芙怒道:“你淨在自己小腦袋瓜兒裏瞎想。魯有腳死了之後,丐幫沒了幫主。媽剛才說,乘著英雄大宴,群豪聚會,便在會中推舉,大夥兒比武決勝,舉一位武功最強之人出任幫主,以免幫中汙衣派、淨衣派兩派又起紛爭。你所說之人既這麽厲害,叫他來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誰奪得幫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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