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鬥半個時辰,周伯通畢竟年老,氣血已衰,漸漸內力不如初鬥之時,他知再難誘逼楊過使出黯然銷魂掌來,雙掌一吐,借力躍開,說道:“罷了,罷了!我向你磕八個頭,拜你為師,你總肯教我了罷!楊過師父在上,弟子周伯通磕頭!”說著便跪將下來。


    楊過暗暗好笑,心想世間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跪倒還禮,扶他起身,說道:“這那裏敢當?那黯然銷魂掌餘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說與你知。”周伯通大喜,連叫:“好兄弟!好兄弟!”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們去,你別教他。”楊過卻知老頑童是個“武癡”,他聽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後,更加無可抗拒,勢須磨著自己演式,微微一笑,說道:“聽個名目並不打緊。”周伯通忙道:“是啊,聽聽名目有什麽要緊,小姑娘忒也小器。”


    楊過坐在大樹下的一塊石上,說道:“周大哥你請聽了,那黯然銷魂掌餘下的一十三招是:徘徊空穀,力不從心,行屍走肉,倒行逆施……”說到這裏,郭襄已笑彎了腰,周伯通卻一本正經的喃喃記誦,隻聽楊過續道:“魂牽夢縈,廢寢忘食,孤形隻影,飲恨吞聲,六神不安,窮途末路,麵無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雞。”郭襄心下淒惻,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一十三招名稱說將出來,隻把老頑童聽得如癡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麵無人色’這一招,如何用以克敵製勝?”楊過道:“這雖是一招,其實中間變化多端,臉上喜怒哀樂,怪狀百出,敵人一見,登時心神難以自製,我喜敵喜,我憂敵憂,終至聽命於我。此乃無聲無影的勝敵之法,比之以長嘯鎮懾敵人又高出一籌。”周伯通道:“這是從《九陰真經》的移魂大法中變化出來的麽?”楊過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問道:“那麽‘倒行逆施’呢?”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過身子,以頭頂地,拍出一掌,說道:“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變化之一。”周伯通點頭道:“那是源自西毒歐陽鋒的武功了。”楊過站直身子,道:“不錯,不過我這掌法逆中有正,正反相衝,自相矛盾,互衝互克,不能自圓其說。”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頭問道:“那是什麽?”楊過道:“此中詳情,可不足為外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心知再問下去,楊過是決計不肯再說的了。


    郭襄在旁瞧著,見他搔頭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憐憫之心,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周老爺子,到底你為什麽定然不肯去見鍈姑?咱們一齊想個法兒,求大哥哥把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周伯通歎了口氣,說道:“這是我少年時的胡塗事,說出來實在難為情。”郭襄道:“怕什麽啊?你說了出來,比藏在心中還舒服些。我跟你說,我做了錯事,爹爹媽媽問起,我從不隱瞞,給爹媽責罵一場,也就完了。否則撒個謊兒騙了過去,自己後來反憋得難過。這一次我悄悄出來,爹媽知道了定要生氣,可是已經出來了,我也不會瞞著不說。”


    周伯通見她一派天真無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楊過,說道:“好,我把少年時的胡塗事跟你說了,你可不許笑話。”郭襄說道:“誰笑話你了?”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當作說旁人的事,要不然就當是說個故事。待會兒,我也說一件我做過的壞事給你聽。”周伯通瞧著她文秀的小臉,笑道:“你也做過壞事麽?”


    郭襄道:“自然,你以為我不會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說一件給我聽聽。”郭襄道:“豈止一件,連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個軍士在城頭守夜睡著了,爹爹叫人綁了,說要斬首示眾。我見他可憐,夜裏悄悄將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生氣,我招了出來,爹爹將我打了一頓。又有一次,一個窮家女孩子羨慕我媽媽腕上的金釧兒好看,我就偷了送她,媽找來找去找不著,我肚裏暗暗好笑,可沒說出來。因為說了出來之後,媽倒不在乎,姊姊卻會去向那女孩子要迴來。”


    周伯通歎了口氣,道:“這些事情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什麽。”於是將他如何隨師兄王重陽赴大理拜會段皇爺,如何劉貴妃隨他學習武藝,如何兩人做下了胡塗之事,如何劉貴妃向他癡纏,他又如何迴避不見,段皇爺如何一怒而舍棄皇位、出家為僧,諸般情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楊過說了。


    郭襄怔怔的聽著,直到周伯通說完,眼見他滿臉愧容,便問:“那段皇爺除了劉貴妃外,還有幾位妃子?”周伯通道:“他雖不如大宋天子那麽後宮三千,但三宮六院,數十位嬪妃總是有的。”郭襄道:“照啊!他有數十位後妃,你連一位夫人也沒有,他顧全朋友之義,該將劉貴妃送了給你才是啊。”


    楊過向她點了點頭,心想:“這小姑娘不拘於世俗禮法之見,出言深獲我心。”


    周伯通道:“他當時確然也有此言,但劉貴妃是他極心愛之人,他為此連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見我實是對不起他之極了。”楊過突然插口道:“一燈大師所以出家,是為了對你不起,不是你對他不起。”周伯通奇道:“他有什麽對我不起?”楊過道:“隻為旁人害你兒子,他忍心見死不救。”楊過聽了一燈與周伯通之言,兩下裏一湊合,便猜到了真相。


    周伯通過去雖曾聽鍈姑說和他生有一子,但此事他避如蛇蠍,連在心中也不肯多想一下,從來不覺真有此事,這時聽楊過的話說得鄭重,心中一凜,不由得大奇,問道:“什麽我的兒子?”楊過道:“我所知亦不詳盡,隻聽一燈大師這般說。”於是轉述了一燈在黑龍潭畔所說的言語。周伯通聽得真切,不能再當春風過耳,這才相信自己當真生過一個兒子,宛似五雷轟頂,驚得呆了,半晌做聲不得,心中一時悲,一時喜,迴憶舊時恩情,想起鍈姑數十年來的含辛茹苦,更大起憐惜歉仄之情。


    楊過見他如此,心想:“這位老前輩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輩,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銷魂掌?”說道:“周大哥,我將全套掌法一一演與你瞧罷,不到之處,尚請指點。”當下口講手比,將那一十七路掌法從頭至尾演了出來,隻是“麵無人色”那一招,因他臉上戴了人皮麵具,未予顯示,但他說了其中變化,周伯通熟知《九陰真經》,即能心領神會,反而於“行屍走肉”、“窮途末路”各招,卻悟不到其中要旨。


    楊過反覆講了幾遍,周伯通總是不懂。楊過歎道:“周大哥,十五年前,內子和我分手,晚輩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這套掌法之創。老前輩無牽無掛,快樂逍遙,自無法領悟其中憂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啊,你夫人為何和你分手?她人既美,心地又好,你鍾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楊過不願再提小龍女為郭芙毒針誤傷之事,隻簡略說她中毒難愈,為南海神尼救去,須隔十六年方得相見,自己日夜苦思,虔誠禱祝她平安歸來,最後說道:“我隻盼望能再見她一麵,便要我身受千刀萬剮之苦,也心甘情願。”


    郭襄從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兩行清淚,握著楊過的手,柔聲道:“大哥哥,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再和她相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分別以來,今日第一次聽到別人這般真心誠意的安慰,心中感激異常,一言之恩,自此終身不忘。黯然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向周伯通行了一禮,說道:“周大哥,告辭了!”和郭襄並肩自來路出去。


    郭襄行出數步,迴頭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輩,我大哥哥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鍈姑自亦這般思念於你。你始終不肯和她相見,於心何忍?”周伯通一驚,臉色大變。楊過低聲道:“小妹子,別再說了。人各有誌,多言無益。”兩人一雕,自來路緩緩而迴。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問起你夫人的事,你不會傷心罷?”楊過道:“不會的,反正沒過幾個月,我便可以和她相見了。”話雖這般說,心下卻大為惴惴:“再過幾個月,我真能和龍兒相會嗎?”


    郭襄道:“你怎麽跟她識得的?”楊過道:“她是我師父,我小時候給人欺侮,她收留了我,教我武功。她待我很好,我真心喜歡她,她也真心喜歡我。我要娶她做妻子,很多很多人不許,說師徒不能婚配,我們不理,還是結成了夫妻。”郭襄拍手大叫:“好極了,這才對啦!大哥哥,你是真正的大英雄,你夫人也是大英雄。人家許不許,呸!去他媽的……啊喲,對不起,我學人家說了句粗話。”不禁臉孔紅了,伸手按住自己嘴巴。


    楊過大喜,情不自禁抱起她身子,就學周伯通那樣,輕輕轉三個圈子,將她向上拋出,接住放落,說道:“小妹子,你真心誠意讚成我們結為夫妻,真正多謝你了!”那神雕在旁,知道楊過對郭襄並無惡意,展開右翅,在郭襄背上輕輕撫了一下。


    楊過憮然道:“反對我們的人太多,我們運氣不好,我夫人中了毒,求人醫治,暫且離我而去,約定十六年後相會,算來相會的日子也不久了。”郭襄道:“那好極了,但願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和她相會,從此不再分離。”楊過道:“多謝你,小妹子,我永遠記得你這番好心。日後見了我妻子,我也會告訴她。”說到這裏,語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媽媽和我燒香拜天,媽媽總是叫我暗中說三個心願,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到今年生日時,我可就早想好了,我會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團聚。”楊過道:“還有兩個心願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說,不過是挺尋常的。”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唿:“楊兄弟,等我一等!”聽聲音正是周伯通。楊過大喜,迴過身來,隻見周伯通如飛趕至,叫道:“楊兄弟,我想過啦,你快帶我去見鍈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們走後,我想著楊兄弟的話,越想越牽肚掛腸。倘若不去見她,以後的日子別想再睡得著,這句話非要親口問她個清楚不可。”楊過和郭襄見此行不虛,都十分歡喜。


    依著周伯通的性子,立時便要去和鍈姑相見,但其時天色已晚,郭襄星眼困餳,大見倦色,於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樹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過巳時,已來到黑龍潭邊。


    鍈姑和一燈見楊過果真將周伯通請來,當真喜出望外。鍈姑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伯通走到鍈姑身前,大聲道:“鍈姑,咱們所生的孩兒,頭頂心是一個旋兒呢,還是兩個旋兒?”鍈姑一呆,萬沒想到少年時和他分手,暮年重會,他開口便問這樣不相幹的一句話,答道:“是兩個旋兒。”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個聰明娃兒。”跟著歎了口氣,搖頭道:“可惜死了!”


    鍈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周伯通拍她背脊,大聲安慰:“別哭,別哭!”又向一燈道:“段皇爺,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兒子,大家扯個直,前事不究,都不用提了。”


    一燈指著躺在地下的慈恩道:“這是殺你兒子的兇手,你一掌打死他罷!”


    周伯通道:“鍈姑,你來下手!”鍈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聲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見,何況人死不能複生,且盡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罷。”周伯通道:“這話也說得是,咱們便饒了他啦!和尚,我當你是朋友!”


    慈恩傷勢極重,全仗一口真氣維係,聽周伯通和鍈姑都說恕了他殺子之仇,化敵為友,心中一片平和安詳,再無自咎掛懷之事,自知來生轉世,可入善道,心下感激,生出大慈悲心,低聲道:“多謝兩位。”向一燈道:“多謝師父成全!”又向楊過道:“多謝施主辛苦。”心平氣和,麵帶笑容,雙目一閉,就此逝去。(注)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合什躬身,說道:“慈恩,慈恩,你我名雖師徒,實乃良友,相交三十餘年,攻過切磋,無日或離,今日你往生善道,老衲既喜且悲。”在他身旁念誦六字“大明咒”和十二字“金剛上師咒”,與楊過、郭襄一齊將慈恩就地葬了。


    周伯通和鍈姑四目對視,真不知從何說起。


    楊過瞧著慈恩的新墳,想起那日在雪穀木屋之中,他與小龍女燕爾新婚、見到慈恩發瘋的種種情景,這一位以鐵掌輕功馳名江湖的一代武學大師,終於默默歸於黃土,不勝感慨。


    鍈姑從懷中提出兩隻靈狐,說道:“楊公子,大德深重,老婦人愧無以報,這兩隻畜生便請持去罷。”楊過接過一隻,謝道:“蒙賜一頭,已領盛情。”


    一燈道:“楊賢侄,你兩隻靈狐都取了去,但不必傷它們性命,隻須割開靈狐腿上血脈,每日取血一小杯,兩狐輪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縱有多大的內傷也能痊愈。”楊過和鍈姑一齊大喜,說道:“能保得靈狐性命,那真再好不過。”


    楊過提了靈狐,向一燈、周伯通、鍈姑拜別。鍈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後,就地放了,兩隻小畜生自能歸來。”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爺,鍈姑,你們一齊到我百花穀去,我指揮蜜蜂給你們瞧瞧,我又新學了一套掌法,一共一十七招,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楊兄弟,你治好了你朋友之後,和你小妹子也都來玩玩。”


    楊過道:“其時若無俗事牽絆,自當來向三位前輩請聆教益。”說著施禮而別。


    兩頭靈狐眼珠骨溜溜的望著鍈姑,啾啾而鳴,哀求乞憐。鍈姑喝道:“楊公子會饒了你們性命,吵什麽?”郭襄伸手撫摸狐頭,微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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