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搖頭道:“沒有。”黃蓉道:“這位神尼連她名字也不準旁人提,怎許龍妹妹在石上書她名號?就可惜這斷腸草不知能否解得你體內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後龍妹妹欣然歸來,要是見不到你,隻怕她也不肯再活了。”


    楊過眼眶淚水充盈,望出來模糊一片,依稀若見對麵崖上有個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後小龍女在此尋覓,卻失望傷心,尋不到自己。一陣冷風吹來,他機伶伶打個冷戰,毅然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駐錫何處?”


    黃蓉道:“你千萬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島豈容外人涉足?而男子一登此島,更立召殺身之禍。我爹爹頗蒙神尼青目,也從未敢赴大智島拜謁。龍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見有日,十六年彈指即過,又何必急在一時?”


    楊過瞪著黃蓉,厲聲道:“郭伯母,你這番話到底是真是假?”黃蓉道:“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跡,若非龍家妹子所書,我說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楊過道:“那字跡沒錯。她寫我這‘楊’字,右邊那‘日’字下總是少寫一畫,這不是別人假冒的。”黃蓉拍手道:“那便好了。不瞞你說,我隻覺此事太過湊巧,一直還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了來讓你寬心的呢。”


    楊過低頭沉思半晌,說道:“好,我便服這斷腸草試試,倘若無效,十六年後,請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罷!”轉頭向朱子柳說道:“朱大叔,但不知這草如何服法?”朱子柳隻知這斷腸草劇毒無比,如何用來以毒攻毒卻全無頭緒,向一燈道:“師父,此事須聽你老人家示下。”


    一燈伸出右手食指,在楊過的“少海”、“通裏”、“神門”、“極泉”四處穴道上緩緩各點一指。這四穴都屬於陽氣初生的“手少陰心經”。楊過但覺一股暖氣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悶塞之意立時大減。一燈道:“情花之毒既與心意相通,料想斷腸草解毒之時也必攻心。我點你四穴,護住心脈。你先服一棵試試。”楊過躬身道謝。一燈歎道:“我師弟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調和的良藥,也不用咱們這般提心吊膽的暗中摸索了。”


    楊過當得悉天竺僧為李莫愁打死之時,料知小龍女無法治愈,死誌早決,但此刻想到十六年之約,求生意念複又大旺,取出一棵斷腸草來,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覺奇臭無比,而其味苦極,遠勝黃連。他連草帶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願獨活,這時卻惟恐先死,隻怕十六年後小龍女重來斷腸崖時找不到自己,那時她傷心失望,如何能忍?盤膝坐下,潛運內力,護住心脈和丹田,過不多時,腹中猛地一動,跟著便即大痛。


    這痛楚就如千萬枚鋼針同時在腹中紮刺,又如肚腸寸寸斷絕,“斷腸”二字,實非虛言。楊過一聲不哼,出力強忍,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盡受荼毒,但一塊心田始終暖和舒暢,足見一燈大師的一陽指神功委實精深卓絕。這番疼痛足足持續了小半個時辰,他才覺痛楚又漸漸迴歸肚腹,忽地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這口血殷紅燦爛,比尋常人血鮮豔得多。


    程英、陸無雙等見他吐血,都“啊”的一聲輕唿。一燈大師卻臉有喜色,低聲道:“師弟,師弟,你雖身死,仍有遺惠於人。”楊過一躍而起,說道:“我這條命是天竺神僧、大師和郭伯母三位救的。”


    陸無雙喜道:“你身上的毒質都解去了嗎?”楊過道:“那有這麽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總能逐步減輕。”陸無雙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淨?如果體內已經無毒,你仍吃之不已,豈不是肚腸都爛斷了麽?”楊過道:“這個我可自知,如毒性未淨,倘若……倘若心中情欲不淨,胸口便會劇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聽著,突然插口道:“楊大哥隻想念楊大嫂,他才不會想念你呢。”昨日公孫止以黑劍削來,郭芙得陸無雙提醒,舉臂擋過,當時隻道她是好意,倒也頗為感激,但後來越想越不對,陸無雙既不知道自己身披軟蝟甲,更不會好心提醒,自然是想為楊過報斷臂之仇,要自己也斷一臂,用心甚惡,心中怒氣鬱積已久,這時忍不住出言譏嘲。黃蓉忙喝:“芙兒你瞎說什麽?”陸無雙卻已滿臉飛紅。


    郭芙仍不住口,說道:“十六年後楊大嫂便要迴來,你不用癡心妄想。”陸無雙再也忍耐不住,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楊大哥又何用與楊大嫂分手一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楊大哥可有多慘?”郭芙秀眉一揚,待要反唇相稽。黃蓉厲聲喝道:“芙兒,你再對人無禮,你立時自行迴桃花島去,不許你去襄陽。”郭芙不敢再說,隻對陸無雙怒目而視。


    楊過長歎一聲,對陸無雙道:“這件事陰差陽錯,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無雙妹子,此事今後不用再提了。”陸無雙聽他叫自己為“無雙妹子”,而叫郭芙為“郭姑娘”,顯然分了親疏,心中一喜,向郭芙扮個鬼臉。


    一燈道:“楊少俠服斷腸草而身子不損,看來這草確有解毒之效,但為求萬全,不宜連續服食,等七日之後,再服第二次。那時你仍須自點這四處穴道護住心脈,所服藥草,份量也須酌減。”楊過躬身道:“多謝大師教誨。晚輩遵行。”


    黃蓉見太陽已到了頭頂,說道:“咱們離襄陽已久,不知軍情如何,我甚是牽掛,今日便要迴去。過兒,你也一起去襄陽罷,郭伯父想念你得緊呢。”楊過道:“我要在這裏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等她十六年?”楊過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沒別的地方好去。”黃蓉道:“你在這裏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隻盼龍家妹子途中能差人傳個訊或寫封信來。如龍家妹子真無音訊,你便到襄陽來。”楊過怔怔瞧著對麵山崖,並不答應。


    眾人與楊過作別。郭芙見陸無雙並無去意,忍不住問道:“陸無雙,你在這裏陪伴楊大哥麽?”陸無雙臉上一紅,道:“跟你有什麽相幹?”程英接口道:“楊大哥尚未痊愈,我和表妹留著照料他幾天。”


    黃蓉知道這個小師妹外和內剛,要是女兒惹惱了她,說不定後患無窮,忙向郭芙橫了一眼,不許她多說多話,說道:“過兒有小師妹和陸姑娘照料,那再好也沒有了。待他體內毒性全解之後,三位請結伴到襄陽來,我們夫婦掃榻相候。”


    楊過、程英、陸無雙三人佇立山邊,眼望一燈、黃蓉等一行人漸行漸遠,終於為林梢遮沒。山林中大火燒了一夜,這時已漸熄滅。


    楊過道:“兩位妹妹,我有一個念頭,說出來請勿見怪。”陸無雙道:“誰會見怪你了?”楊過道:“咱三人相識以來,甚是投緣,我並無兄弟姊妹,意欲和兩位義結金蘭,從此兄妹相稱,有如骨肉。兩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對小龍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十六年遙遙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處,各自尷尬,但見陸無雙低下了頭,眼中含淚,忙道:“咱兩人有這麽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陸無雙走到一株情花樹下,拔了三棵斷腸草,並排插好,笑道:“人家結拜時撮土為香,咱三人別開生麵,插草為香。”她雖強作歡顏,但說到後來,聲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楊過迴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楊過和程英也在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敘禮。


    楊過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惡之物,莫過於這情花花樹,倘若樹種傳出穀去,流毒無窮。咱們發個願心,把它盡數毀了,你說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願,菩薩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楊過聽了這話,精神為之一振。


    當下三人到火場中撿出三件鐵器,折下樹枝裝上把手,將穀中尚未燒去的情花花樹一株株砍伐下來燒毀。穀中花樹為數不少,又要小心防備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燒毀幹淨。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禍根不除,終又延生,在穀中到處尋覓,再無情花花枝和果實種子的蹤跡,這才罷手。經此一役,這為禍世間的奇樹終於在楊程陸三人手下滅絕,後人不複再睹,三人當真做了一件極大善舉。


    次日清晨,陸無雙取出一棵斷腸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這毒草了。”


    楊過有了七日前的經曆,知道斷腸草雖毒,自己盡可抵禦得住,於是自點護心的四處穴道,取過一棵斷腸草,摘去少許,嚼爛咽下。這一次他體內毒性已經減輕,所服草藥已減,疼痛也不若上次那麽厲害,過了小半個時辰,嘔出一口鮮血,疼痛即止。


    楊過站直身子,舒展了一迴手腳,見程英和陸無雙都滿臉喜色,心想:“這兩個義妹如此待我,生平有這樣一個紅顏知己,已可無憾,何況兩個?隻是我卻無以為報。”微一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師,所學大是不凡,隻須假以時日,循序漸進,便能達一流高手之境。三妹遭際卻遠不如她。”說道:“三妹,你的師父和我師父是師姊妹,說起來咱二人還是師兄妹。咱們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載在《玉女心經》之中。李莫愁畢生心願,便是想一讀此經,卻到死未能如願。左右無事,我便傳你一些本門的武功如何?”陸無雙大喜,道:“多謝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無禮了。”


    楊過微微一笑,當下將《玉女心經》中的口訣,自淺至深的說給她聽,說道:“你先把口訣記熟,練功之時可請二妹助你。這穀中無外人到來,正是練功的絕妙所在。”


    此後數日,陸無雙專心致誌的記誦《玉女心經》,她所學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脈相通,易於領會。漸漸學到深奧之處,陸無雙不能明曉,楊過便加指點。楊過又教她盡管囫圇吞棗的硬記,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將近一月,陸無雙將整部心經從頭至尾的記全了,反覆背誦,再無遺漏。


    《玉女心經》的精要本在兩人聯手拒敵,兩心相通,當年林朝英便未能與王重陽在這最要緊的關鍵上心心相印,終於遺恨而終。傳到小龍女、楊過手裏,方得完成。楊過深知陸無雙對己鍾情,自己卻未能迴報,於這《玉女心經》中兩心相通的部分,便草草略過,不加詳述,以免更惹陸無雙煩惱。好在《玉女心經》中其他神妙武功尚多,陸無雙習到之後,武功大進,此後雖不再與郭芙動手,但自知已高出她何止倍蓗,再不屑以她為對手,見之隻微微一笑,便不加理睬了。


    這些日中,楊過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斷腸草解毒,服量逐次減少。


    一日早晨,陸無雙與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見楊過到來,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時,隻見地下泥沙上劃著幾個大字:“暫且作別,當圖後會。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陸無雙一怔,道:“他……他終於去了。”發足奔到山巔,四下遙望,程英隨後跟至。兩人極目遠眺,惟見雲山茫茫,那有楊過的人影?陸無雙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說他……他到那裏去啦?咱們日後……日後還能再見到他麽?”


    程英道:“三妹,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複如斯。你又何必煩惱?”她話雖如此說,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楊過在斷腸崖前留了兩月有餘,將《玉女心經》傳了陸無雙,始終沒再得到小龍女半點音訊蹤跡,知道再等也無用,拔了一束斷腸草藏在懷中,沙上留字,飄然離去。他心總不死,盼望小龍女又迴到了終南山,當下又去古墓,但見鳳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傷心而已。


    下得山來,在江湖上東西遊蕩,忽忽數月,這日行近襄陽,見蒙古軍燒成白地的廢墟中已新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煙漸聚,顯是近數月中蒙古鐵蹄並未南下。他雖牽記郭靖,但不願見郭芙之麵,心想:“與雕兄睽別已久,何不前去一訪?”當下覓路赴荒穀而來。


    行近劍魔獨孤求敗昔年隱居之所,便縱聲長嘯,邊嘯邊走,過不多時,隻聽得前麵山腰中傳來呱呱鳴聲。一抬頭,見神雕蹲在一株大樹之下,雙爪正按住一頭豺狼。神雕見到楊過,放開豺狼,大踏步過來。那豺狼死裏逃生,夾著尾巴鑽入草叢。楊過抱住神雕,一人一禽,甚為親熱,一齊迴到石室。他想離此不過數月,卻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悲歡聚散,經曆了無數變故,隻可惜神雕不會說話,否則大可向它一吐心懷。


    如此數日,他便在荒穀中與神雕為伴,這日閑著無事,漫步來到獨孤求敗埋劍的山崖之前。縱躍上崖,看到朽爛木劍下的石刻:“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心想:“我持玄鐵重劍,幾已可無敵於天下,但瞧獨孤前輩遺言,顯是木劍可勝玄鐵重劍,而最後無劍卻又勝於木劍。龍兒既說須十六年後方得相見,這漫漫十餘年中,我就來鑽研這木劍勝鐵劍、無劍勝有劍之法便了。”


    於是折攀樹枝,削成一柄木劍,尋思:“玄鐵劍重逾八十斤,這柄輕飄飄的木劍要能以輕製重,隻有兩途:一是劍法精奧,以快打慢;一是內功充沛,恃強克弱。”


    自此而後,他日日夜夜勤修內功,精研劍術,每逢大雨之後,即到山洪之中與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覺夏盡秋來,自秋而冬,楊過用功雖勤,內力劍術卻進展均微。心知自己修為本來已至頗高境界,百尺竿頭再求進步,實甚艱難,倒也並不煩躁。


    這一日天下大雪,神雕歡唿一聲,躍到曠地上,展開雙翅,卷起一股勁風,將雪片吹了開去,楊過心念一動:“冬日並無山洪,雪中練劍也是絕妙法門。”但見神雕雙翅卷動之力越來越大,雪花下得雖密,竟沒半片飄落身上。


    楊過興起,提起木劍,也到雪中舞了起來,同時右手袖子跟著揮動,每見雪花飄落,或以劍風、或用袖力蕩開雪花,如此玩了半日,木劍和袖子的力道均覺頗有增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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