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莊子尚有半裏,已覺熱氣撲麵,隻聽得唿號喧嘩、梁瓦倒塌聲不絕於耳。武三通道:“公孫止這老兒奸惡如此,龍姑娘該當殺了他才是。”朱子柳道:“這場火多半不是公孫止放的,我猜是那光頭老太婆的手筆。”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一個好好基業,何必要放火燒了?”朱子柳道:“穀中弟子都不服她,便算咱們殺了公孫止,那老太婆也不能再在此處安居,我瞧這婦人心胸狹窄之極……”


    說話之間,已奔近情花叢畔天竺僧喪生之處。朱子柳抱起天竺僧的遺體,見他麵目如生,臉上猶帶笑容。武三通道:“師叔死得極快,倒沒受什麽苦楚。”朱子柳沉吟道:“師叔那時正在尋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藥……”


    這時黃蓉和一燈也已趕到,黃蓉聽了朱子柳的話,在天竺僧身周細看,並未發見有何異狀,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也尋不到什麽東西,問朱子柳道:“令師叔沒留下什麽言語麽?”朱子柳道:“沒有。我和師叔從那磚窯中出來,誰也沒料到竟會有大敵窺伺在側。”黃蓉瞧瞧天竺僧含著笑容的臉色,突然心念一動,俯身翻過天竺僧的手掌,隻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拿著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黃蓉輕輕扳開他手指,拿起小草,問道:“這是什麽草?”朱子柳搖搖頭,並不識得。黃蓉拿近鼻邊一聞,覺得有一股惡臭,中人欲嘔。


    一燈忙道:“郭夫人小心,這是斷腸草,含有劇毒。”黃蓉一怔,好生失望。武氏兄弟押著李莫愁到來,武修文聽一燈說這草含有劇毒,說道:“師娘,不如叫這萬惡的女魔頭把草吃了。”一燈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兒,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道:“師祖爺爺,難道對這惡魔,你也要心存慈悲麽?”


    這時四周樹木著火,畢卜之聲大作,熱氣越來越難忍受。黃蓉道:“大夥先退向東北角石山上再說。”各人奔上斜坡,眼見屋宇連綿,已盡數卷入烈火之中。


    李莫愁給點中了穴道,雖能行走,武功卻半點施展不出,暗自運氣,想悄悄衝開穴道,乘人不防便突然發難,縱然傷不了敵人,自己便可脫身逃走,那知真氣一動,胸口小腹之中立時劇痛,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還仗真氣護身,花毒一時不致發作,這時穴道受製,真氣渙散,花毒越發越猛。她胸腹奇痛,遙遙望見楊過和小龍女並肩而來,一個是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一個是嬌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陸展元,另一個卻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衝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這時還有臉來見我?”心中一動激情,花毒發作得更厲害了,全身打顫,臉上肌肉抽動。眾人見她模樣可怖已極,都不自禁的退開幾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從不向人示弱,但這時心中酸苦,身上劇痛,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著天竺僧的遺體道:“我師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殺死了他。”李莫愁咬著牙齒道:“不錯,是我殺了他,世上的男人女人我都要殺。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們為什麽活著?我要你們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間雙臂一振,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長劍撞去。武敦儒無日不在想將她一劍刺死,好替亡母報仇,但忽地見她向自己劍尖上撞來,出其不意,吃了一驚,自然而然的縮劍相避。


    李莫愁撞了個空,一個筋鬥,骨碌碌的便從山坡上滾下,直跌入烈火之中。眾人齊聲驚叫,從山坡上望下去,隻見她霎時間衣衫著火,紅焰火舌,飛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動也不動。眾人無不駭然。


    小龍女想起師門之情,叫道:“師姊,快出來!”但李莫愁挺立在熊熊大火之中,竟絕不理會。瞬息之間,火焰已將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傳出一陣淒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唱到這裏,聲若遊絲,悄然而絕。


    小龍女拉著楊過手臂,怔怔的流下淚來。眾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萬端,今日喪命實屬死有餘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惡,隻因誤於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終於不可自拔,思之也不禁惻然生憫。陸無雙對滿門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見她下場如此之慘,大仇雖然得報,心中卻無喜悅。黃蓉懷中抱著郭襄,想及李莫愁無惡不作,但生平也有一善,於郭襄有月餘養育之恩,於是拿著郭襄的兩隻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幾拜。


    楊過從斷腸崖前趕迴之時,本想到大廳去搶出綠萼的遺體,但火頭從大廳而起,沒行到半路,已望見廳堂四周烈焰衝天,這時火勢愈大,想起綠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惡,同為殉情而死,同歸葬身火窟,心下黯然,不禁一聲長歎。


    便在此時,猛聽得東北角山頂上有人縱聲怪笑,有若梟鳴,極是刺耳。楊過衝口而出:“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邊山頂上去?”小龍女心念一動,道:“咱們再問問她去,是否尚有絕情丹留下?”楊過苦笑道:“龍兒,龍兒,你到這時還想不透麽?”


    黃蓉、武三通、朱子柳等聽小龍女如此說,均想:“何不便問問她去?倘若再求得丹藥,定要迫楊過服食,不容他再這般自暴自棄的毀丹尋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幾人齊聲說道:“過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齊、完顏萍等搶先拔足便奔。楊過歎了口氣,微微搖頭,心想:“除非你們能求得仙丹靈藥,使我夫妻同時活命。”


    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著他,突然道:“楊大哥,你不可不理大家的好心。咱們都過去罷!”她自來待楊過甚厚,楊過心中一直好生感激,雖他情有獨鍾,不能移愛,但對這位紅顏知己相敬殊深。兩人相識以來,她從沒求過他做什麽事,這句話教楊過萬難拒卻,隻得點頭應道:“好,大夥去瞧瞧她在山頂搗什麽鬼。”


    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聲奔向山頂。楊過見這山頂草木蕭瑟,正是當日他和公孫綠萼、裘千尺三人從洞中逃出生天之處。今日風物無異,而綠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為日無多了。


    眾人行到離山頂約有裏許之處,已看清楚裘千尺獨自坐在山巔一張太師椅中,仰天狂笑,狀若瘋顛。陸無雙道:“她隻怕是失心瘋了。”黃蓉道:“大家別走近了,這人心腸毒辣,須防有甚詭計。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瘋顛。”眾人怕她棗核釘厲害,遠遠的站住了腳。黃蓉提一口氣,正欲出言,忽見對麵山石後轉出一人,藍衫方巾,正是公孫止。


    他脫下長袍,拿在右手一揮,勁透衫尾,長袍登時挺得筆直,眾人暗暗喝采。隻聽他大聲獰笑,喝道:“惡毒老婦,你一把大火,將我祖先數百年相傳的大好基業燒得幹幹淨淨,今日還饒得過你麽?”說著揮動長衫,向裘千尺奔去。


    隻聽得颼的一聲響,裘千尺吐出一枚棗核釘,向公孫止激射過去。破空之聲在高山之巔發出,鐵釘射程又遠,颼颼聲響,尖銳淩厲。公孫止長袍抖動,已將鐵釘裹住。棗核釘力道極強,但長袍將它勁力拉得偏了,雖刺破了數層長袍,卻已打不到身上。公孫止初時還料不定手中長袍是否真能擋得住棗核釘,但心中惱怒已極,見她獨坐山巔,孤立無援,正是殺她的良機,否則待山下敵人趕到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險疾衝而上,待見棗核釘傷不得自己,腳下奔跑更速。


    裘千尺見他奔近,驚叫:“快救人哪!”神色惶恐之極。郭芙道:“媽,這老頭兒要殺人了!”黃蓉心中不解:“這老婦明明沒瘋,卻何以大聲發笑,將他招來?”隻聽得唿唿兩聲,裘千尺接連發出兩枚棗核釘,兩人相距近了,鐵釘去勢更急。公孫止長衫連揮,一一蕩開,忽地裏他長聲大叫,身子猛然不見,縮入了地中。裘千尺哈哈大笑。


    那笑聲隻發出“哈哈……”兩響,地底下忽然飛出一件長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將她連人帶椅的拖進了地底。裘千尺的笑聲突然變為尖叫,夾著公孫止驚惶恐怖的唿聲從地底傳上。兩股怪叫夾在一起,好一陣不絕,驀地裏一片寂靜,無聲無息。


    眾人在山腰間看得清楚、聽得明白,麵麵相覷,不明其理,隻楊過懂得其中緣故,不禁暗歎:“報應,報應!”眾人加快腳步,奔到山巔,隻見四名婢女屍橫就地,旁邊一個大洞,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原來裘千尺在地底山洞中受盡了折磨,怨毒極深,先是一把火將絕情莊燒成了白地,再命婢女將自己抬到這山巔之上。當日楊過和綠萼從地洞中救她出來,便由這山巔的孔穴中脫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樹枝,拔了枯草,將孔穴掩沒,然後以棗核釘射殺婢女,縱聲發笑,至於她發釘、吃驚,全是假裝,好使公孫止不起疑心。


    公孫止不知這荒山之巔有此孔穴,飛步奔來時終於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掙紮,揮出長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豈知一拉之下,兩人一起摔落。想不到兩人生時切齒為讎,到頭來卻同刻而死,同穴而葬。這一跌百餘丈,一對生死冤家化成一團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開。


    楊過說出原委,眾人盡皆歎息。程英、耶律齊兄妹等掘了一個大坑,將四名婢女葬了。眼見絕情穀中火勢正烈,已無可安居之處,眾人於一日之間見了不少人死亡,覺得這穀中處處隱伏危機,均盼盡早離去。


    朱子柳又道:“楊兄弟受毒後未獲解藥,我們須得及早去尋訪名醫,好為他醫治。”眾人齊聲稱是。黃蓉卻道:“不,今日還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見?”黃蓉皺眉道:“我受了裘千尺棗核釘的震蕩,一直內息不調,今晚委屈各位便在穀中露宿一宵,待明日再行如何?”眾人聽得她身子不適,自無異議,當下分頭去尋山洞之類的住宿之地。


    小龍女和楊過並肩而行,正要下山,黃蓉道:“龍家妹妹,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跟你說。”說著將郭襄交給郭芙抱著,過去攜了小龍女的手,向楊過微微一笑,道:“過兒,你放心,她既已和你成婚,我決不會勸她跟你離異。”楊過一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又要跟她說些什麽了?”見兩人攜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樹下坐下,雖然納悶,卻也不便過去,轉念一想:“龍兒什麽也不會瞞我,待會何愁她不說?”


    黃蓉拉著小龍女的手坐下,說道:“龍家妹妹,我那莽撞胡塗的女孩兒對你和過兒多有得罪,我委實萬分過意不去。”小龍女道:“那沒什麽。”心中卻道:“她一枚毒針要了我們兩人的性命,你縱然說萬分過意不去,又有什麽用了?”


    黃蓉見她神色黯然,心中更加歉仄。她當時未入古墓,未悉原委,隻道銀針雖毒,亦不難治,當年武三通、楊過等均受其毒,後來一一治愈,那想得到小龍女卻是適當經脈逆轉之際為郭芙發針射中,實已製了她死命,說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請教。你辛辛苦苦的奪得了絕情丹,過兒卻不肯服,竟投入了萬丈深淵之中,那是什麽緣故?”小龍女輕歎口氣,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間,過兒對我情意深重,焉肯獨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說,徒然多起波瀾?”隻道:“他脾氣有點古怪。”


    黃蓉道:“過兒是個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見公孫姑娘為此丹舍身,心中不忍,因此情願不服,以報答這位紅顏知己。妹妹,他這番念頭固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複生,他如此堅執,反倒違逆公孫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龍女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過兒隻聽你一人的話,你好好勸勸他罷。”小龍女淒然道:“他便肯聽我的話,這世上又那裏再有絕情丹?”黃蓉說道:“絕情丹雖然沒有,他體內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難者是他不肯服藥。”小龍女又驚又喜,站起身來,說道:“那……那是什麽解藥啊?”黃蓉拉著她手,道:“你坐下。”從懷中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說道:“這是斷腸草,那位天竺師叔臨死之際,手中持著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他出去找尋解藥,突然中針而斃。你可見到他人雖斷氣,臉上猶帶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師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必有解救蛇毒之藥,其他毒物,無不如此,這是天地間萬物生克的至理。這斷腸草正好生在情花樹下,雖說此草具有劇毒,但我反覆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對頭克星。”


    這番話隻聽得小龍女連連點頭。黃蓉道:“服這毒草自是幹冒大險,但反正已然無藥可救,咱們死裏求生,務當一試。據我細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龍女素知黃蓉多智,她既說得如此斷定,諒無乖誤,何況除此之外亦無他法。眼見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發作,其疼痛難當之狀令人心悸魂飛,萬一斷腸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楊過反而為草藥毒斃,那也勝於因情花之毒發作而死。她低頭沉吟,心意已決,道:“好,我便勸他服食。”


    黃蓉又從懷中取出一大把斷腸草來,交給了小龍女,說道:“我一路拔取,這許多總該夠了。你要他先服少量,運氣護住髒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減。”小龍女收入懷中,向黃蓉盈盈拜倒,低聲道:“過兒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黃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著他,勝我百倍,待襄陽圍解之後,咱們同到桃花島上盤桓些時。”


    她雖聰明,卻那想得到小龍女自知命不久長,這幾句話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顧楊過。黃蓉抬起頭來,隻見楊過遠遠站在對麵山之中,凝望著小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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