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郭芙對耶律齊已有情意,便存患得患失之心,旁人縱然說一句全沒來由的言語,隻要牽涉到她意中人,不免要反覆思量,細細咀嚼,聽陸無雙這麽說,隻怕耶律齊當真看低了自己。她自幼得父母寵愛,兩個小伴武氏兄弟又對她千依百順,除了楊過偶然頂撞她之外,從沒跟人如此口角過,今日鬥然遇上了一個十分厲害的對手,登時處處落於下風,她也已知道說下去隻有多受對方陰損,罵道:“不把你另一隻腳也斬跛了,我不姓郭。”說著運劍如風,向陸無雙刺去。


    陸無雙道:“你不用斬我的腳,便已不姓郭了,誰知道你姓張姓李?”轉彎抹角,仍然罵她“野種”。說話之間,兩人刀劍相交,鬥得甚是激烈。


    郭靖夫婦傳授女兒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這些武功自紮根基做起,一時難於速成。郭芙的天資悟性,多似父親而少似母親,因此根基雖好,學的又是正宗武功,但這時火候未到,許多厲害的殺手還使不出來,饒是如此,陸無雙終究不是她對手,加之左足跛了,縱躍趨退之際不大靈便。郭芙怒火頭上,招數盡是著眼攻她下盤,劍光閃閃,存心要在她右腿上再刺一劍。


    程英在旁瞧著,秀眉微蹙,暗想:“表妹罵人雖然刻薄,但這位郭姑娘也太橫蠻了些,無怪他的右臂會給她斬斷。再鬥下去,表妹的右腿難保。”見陸無雙不住倒退,郭芙招招進逼,忽聽得嗤的一聲,陸無雙裙子上劃破了一道口子,跟著輕叫一聲:“啊喲!”踉蹌倒退,臉色蒼白。郭芙搶上兩步,橫腿掃去。


    程英見她得勝後繼續進逼,陸無雙已處險境,當即輕輕縱上,雙手一攔,說道:“郭姑娘手下容情。”郭芙提起劍來,見刃上有條血痕,知陸無雙腿已受傷,得意洋洋的指著她道:“今日姑娘教訓教訓你,好教你以後不敢再胡說八道。”陸無雙腿上創傷疼痛,怒道:“但憑你一把劍,就封得了天下人悠悠之口嗎?”她知郭芙深以父母為榮,偏偏就誣她不是郭靖、黃蓉之女。


    郭芙喝道:“天下人說什麽了?”踏上一步,長劍送出,要將劍尖指向她胸口。程英夾在中間,見長劍遞到,伸出三指,搭住劍刃的平麵,向旁輕推,將長劍蕩開,勸道:“表妹,郭姑娘,咱們身處險地,別作這些無謂之爭了。”


    郭芙挺劍刺出,給她空手輕推,竟爾蕩開,不禁又驚又怒,喝道:“你要幫她是不是?好好好,你們兩個對付我一個,我也不怕,你抽兵刃罷!”說著長劍指著程英當胸,欲刺不刺,靜待她抽出腰間的銀色短棒。


    程英淡淡一笑,道:“我勸你們別吵,自己怎會也來爭吵?耶律兄,你也來勸勸郭姑娘罷!”耶律齊道:“不錯,郭姑娘,咱們身在敵境,還是處處小心為是。”郭芙急道:“好啊,你不幫我,反而幫外人。”她見程英美貌淡雅,風姿嫣然,突然動念:“難道他是看上了她?”耶律齊半點也沒猜到她念頭,續道:“那慈恩和尚有些古怪,咱們還是瞧瞧令堂去。”


    陸無雙隻聽得郭芙一句話,見了她臉上神色,立刻便猜到了她心事,說道:“我表姊相貌比你美,人品比你溫柔,武功又比你高,你千萬要小心些!”這四句話每一句都刺中了郭芙的心事,她心頭一震,問道:“我小心些什麽?”陸無雙冷笑道:“除非我是傻瓜,我才不喜歡我表姊而來喜歡你呢!你橫蠻潑辣,有什麽好?你給我表姊做個丫鬟也不配。”這兩句話說得過於明顯,郭芙如何能忍?長劍晃動,繞過程英,向陸無雙脅下刺去。


    她這一招叫作“玉漏催銀箭”,是黃蓉所授的家傳絕技玉簫劍法,劍鋒成弧,旁敲側擊,去勢似乎不急,但劍尖籠罩之處極廣,除非武功高於她的對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則極難閃避。程英眉心一蹙,心道:“這位姑娘怎地盡使這等兇狠招數?我表妹便算言語上得罪於你,終究不是死仇大敵,怎可不分輕重的便下殺手?”好在黃藥師也傳過她這路劍法,於此一招的去勢了然於胸,當下勁蓄中指,待郭芙劍劃弧形,中指彈出,錚的一聲輕響,已將她長劍彈落於地。


    這一彈程英使的雖是“彈指神通”功夫,但所得力純在巧勁,隻因事先明白對手劍路,恰於郭芙劍上勁力成虛的一霎之間彈出,否則她兩人功力隻在伯仲之間,單憑一指之力,可不能彈去郭芙手中兵刃。她跟著左足上前,踏住長劍,銀棒出手,對準了郭芙腰間穴道。彈劍、踏劍、指穴這三下一氣嗬成,郭芙給她一占先機,處境登時極為尷尬,如俯身搶劍,腰間數處穴道非有一處給點中不可,但若躍後閃避,長劍便給人家奪定了。她武功雖然不弱,臨陣經驗卻少,一時之間俏臉脹得通紅,打不定主意。


    耶律齊喝道:“喂,程姑娘,你把我的兵刃踏在地下幹麽?”側身長臂,來抓銀棒。程英手臂迴縮,轉身挽了陸無雙便走。郭芙忙搶起長劍,叫道:“慢走,你我好好的比劃比劃。”陸無雙迴頭笑道:“還比劃……”程英手臂一抬,帶著她連躍三步,二人已在數丈之外,陸無雙那句話沒能說完。


    耶律齊道:“郭姑娘,她僥幸一招得手,其實你們二人勝敗未分。”郭芙恨恨的道:“是啊,我劍劃弧形,尚未刺出,她已乘虛出指。看不出她斯斯文文的卻這麽狡猾。”耶律齊“嗯”了一聲,他性子剛直,不願飾詞討好,說道:“這位程姑娘武功不弱,下次如再跟她動手,不可輕敵。”


    郭芙聽他稱讚程英,眉間掠過一陣陰雲,忍不住衝口而出:“你說她武功好嗎?”耶律齊道:“是。”郭芙怒道:“那你不用理我,去跟她好啊。”說著轉過了身子。耶律齊急道:“我勸你不可輕敵,要你留神,那是幫你呢,還是幫她?”郭芙聽他話中含意確是迴護自己,不由得一笑。耶律齊道:“我不是幫你奪劍嗎?你還怪我嗎?”郭芙迴過頭來,說道:“怪你,怪你,怪你!”臉上卻堆滿了笑意。


    耶律齊心中一喜,忽聽得大廳中傳來吼聲連連,同時嗆啷、嗆啷,鐵器碰撞的響聲不絕。郭芙叫道:“啊喲,快瞧瞧去。”她本來聽裘千尺囉唆不絕,說的都是數十年前舊事,她可不知每句話中實都隱藏危機,越聽越膩煩,便溜了出來,卻無緣無故的和程陸姊妹打了一架,這時猛聽得異聲大作,掛念母親,便即奔迴大廳。


    隻見一燈大師盤膝坐在廳心,手持念珠,口宣佛號,臉色莊嚴慈祥。慈恩和尚在廳上繞圈疾行,不時發出虎吼,聲音慘厲,手上套著一副手銬,兩銬之間相連的鐵鏈卻已掙斷,揮動時相互碰擊,錚錚有聲。裘千尺居中而坐,臉色鐵青,她相貌本來就難看,這時更加猙獰可怖。黃蓉、武三通等站在大廳一角,注視慈恩的動靜。


    慈恩奔了一陣,額頭大汗淋漓,頭頂心便如蒸籠般的冒出絲絲白氣,白氣越來越濃,他也越奔越快。一燈突然提氣喝道:“慈恩,慈恩,善惡之分,你到此刻還參悟不透?”慈恩一呆,身子搖晃,撲地摔倒。


    裘千尺喝道:“萼兒,快扶舅舅起來。”綠萼上前扶起,慈恩睜開眼來,見綠萼的臉龐在眼前不過尺餘,迷迷糊糊望出來,見她長眉細口,綠鬢玉顏,依稀是當年妹子的容貌,叫道:“三妹,我在那裏啊?”綠萼道:“舅舅,我是綠萼。”慈恩喃喃道:“舅舅,誰是你舅舅?你叫誰啊?”裘千尺喝道:“二哥,她是你三妹的女兒。她要你領她去見大舅舅。”慈恩瞿然而驚,說道:“我大哥麽?你見不到了,他已在鐵掌峰下跌得粉身碎骨……”一躍而起,指著黃蓉喝道:“黃蓉,我大哥是你害死的,你……你……你償他的命來!”


    郭芙進廳後靠在母親身邊,接過妹子抱在懷裏,突見慈恩這般兇神惡煞般指著母親喝罵,忍耐不住,走上數步,說道:“和尚,你再無禮,姑娘可容不得你了。”


    裘千尺冷笑道:“這小女子可算得大膽……”慈恩道:“你是誰?”郭芙道:“郭大俠是我爹爹,黃幫主是我媽媽。”慈恩道:“你抱著的娃娃是誰?”郭芙道:“是我妹子。”慈恩厲聲道:“哼,郭靖、黃蓉,居然還生了兩個孩兒。”


    黃蓉聽他語聲有異,喝道:“芙兒,快退開!”郭芙見慈恩瘋瘋顛顛,說了半天也不動手,料想他害怕母親了得,心中對他毫不忌憚,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報仇,沒本事便少開口!”


    慈恩喝道:“好一個有本事便快報仇!”這聲唿喝宛如半空中響了個霹靂,隻聽得案上的茶碗當當亂響。郭芙絕未料到一個人竟能發出這般響聲,一驚之下,不禁手足無措,但見慈恩左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時襲到,兩股強力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待欲退後逃避,卻那裏還來得及?


    黃蓉、武三通、耶律齊三人不約而同的縱上。三人於一瞥之間均已看出,慈恩右手這一抓雖然兇猛,但遠不及左掌那麽淩厲,一觸即能製人死命。因此三掌齊出,都擊向他左掌。砰的一聲,四股掌力相撞。


    慈恩嘿的一聲,屹立不動。黃蓉等三人卻同時倒退數步。耶律齊功力最淺,退得最遠,其次則為黃蓉。她未穩身形,先看女兒,見郭襄已給慈恩抓去,郭芙卻兀自呆立當地,驚得慌了,竟忘了躲閃。黃蓉大吃一驚:“莫非芙兒終究還是為掌力所傷?”立即縱上,伸左手將她拉了迴來,右手竹棒護住前身,隻要使出打狗棒法“封”字訣,慈恩掌力再猛,一時也已傷她不得。郭芙其實未受損傷,但妹子遭奪,嚇得心中混亂,直至靠到母親身上,方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時武氏兄弟、耶律齊、完顏萍等見慈恩終於動手,各自拔出兵刃。裘千尺手下眾弟子也都紛紛散開,隻待穀主下令,便即上前圍攻。隻一燈大師仍盤膝坐在廳心,對周遭的變故便如不見,口誦佛經,聲音不響,卻甚清亮。


    慈恩舉起郭襄,大叫:“這是郭靖、黃蓉的女兒,我先殺此女,再殺黃蓉!”裘千尺大喜,叫道:“好二哥!這才是英名蓋世的鐵掌水上飄裘大幫主!”


    當此情勢,別說黃蓉等無一人武功能勝過慈恩,即令有勝於他的,投鼠忌器,也難以從這半瘋之人手中搶救嬰兒。


    郭芙突然大叫:“楊過,楊大哥,快來救我妹子。”她數次遭逢大難,都是楊過出其不意的救她出來,這時眼見人人無法可施,心中自然而然的盼望楊過來救。但楊過此時卻正和小龍女偷閑相聚,兩人攜手緩行,正自觀賞絕情穀中夕陽下山的晚景,那想到大廳之中竟情勢如此緊逼。


    慈恩右手將郭襄高高舉在頭頂,左掌護身,冷笑道:“楊過?楊過是什麽人?此時便算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齊來此,也隻能傷我裘千仞性命,卻救不了這小女娃娃。”


    一燈緩緩抬起頭來,望著慈恩,見他雙目之中紅絲滿布,全是殺氣,說道:“你要找人家報仇,人家來找你報仇,卻又如何?”慈恩喝道:“誰有膽子,那便過來!”這時天將傍晚,暮色入廳,眾人眼中望出來均有朦朧之感,慈恩的臉色更顯得陰森可怖。


    突然之間,猛聽得黃蓉哈哈大笑,笑聲忽高忽低,便如瘋子發出來一般。眾人不禁毛骨悚然。郭芙叫道:“媽媽!”武三通、耶律齊同聲叫:“郭夫人!”眾人心中怦怦而跳,均想她女兒陷入敵手,以致神態失常。但見她將竹棒往地下一拋,踏上兩步,拆散了頭發,笑聲更加尖細淒厲。郭芙叫道:“媽媽!”上前拉她手臂。黃蓉右手一甩,將她揮得跌出數步,隨即張開雙臂,尖聲慘笑,走向慈恩。


    這一下連裘千尺也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視,驚疑不定。


    黃蓉雙臂箕張,惡狠狠的瞪著慈恩,叫道:“快把這小孩兒打死了,要重重打她背心,不可容情。”慈恩臉無人色,將郭襄抱在懷裏,說道:“你……你……你是誰?”黃蓉縱聲大笑,張臂往前一撲。慈恩的左掌雖擋在身前,竟不敢出擊,向側滑開兩步,又問:“你是誰?”黃蓉陰惻惻的道:“你全忘記了嗎?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宮之中,你抓住了一個小孩兒。對啊,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終於沒法活命……我是這孩子的母親。你快弄死這小孩兒,快弄死這小孩兒,幹麽還不下手?”


    慈恩聽到這裏,全身發抖,數十年前的往事驀地兜上心來。


    當年他擊傷大理國劉貴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爺舍卻數年功力為他治傷,段皇爺忍心不治,那孩子終於斃命。後來劉貴妃鍈姑和慈恩兩度相遇,勢如瘋虎般要抱住他拚個同歸於盡。慈恩武功雖高,卻也不敢抵擋,隻有落荒而逃。黃蓉當年在青龍灘上、華山絕頂,曾兩次親聞鍈姑的瘋笑,親見她的瘋狀,知道這是慈恩一生最大的心病,見他手中抱著孩子,無法可施之際便即行險,反而叫他打死郭襄。武三通、裘千尺、耶律齊等都道她是瘋了,以致語出不倫。隻一燈才暗暗佩服黃蓉的大智大勇,心想便一等一的須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膽識,有人縱能思及此策,但“快弄死這孩兒”之言勢必不敢出口,眼見慈恩如此怨氣衝天,兇悍可怖,他輕輕一掌,豈不立時送了郭襄性命?


    慈恩望望黃蓉,又望望一燈,再瞧瞧手中孩子,倏然間痛悔之念不能自已,嗚咽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個小孩兒,活活給我打死了。”緩步走到黃蓉麵前,將郭襄遞了過去,說道:“小孩兒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罷!”黃蓉歡喜無限,伸手欲接,隻聽得一燈喝道:“冤冤相報,何時方了?手中屠刀,何時方拋?”慈恩一驚,雙手便鬆,郭襄便直往地下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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