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白眉僧繼續講道:“母鹿說完,便和小鹿分別。二子鳴啼,悲泣戀慕,從後緊緊跟隨,雖然幼小奔跑不快,還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離開母親。母鹿停步,迴頭說道:‘兒啊!你們不可跟來,如給獵人見到,母子一同畢命。我原甘心就死,隻因哀憐你們稚弱。世間無常,皆有別離。我自薄命,使你們從小便沒了母親。’說畢,便奔到獵人身前。兩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獵人弓箭,追尋而至。”


    “獵人見母鹿篤信死義,舍生守誓,誌節丹誠,人所不及;又見三鹿母子難分難舍,惻然憫傷,便放鹿不殺。三鹿悲喜,鳴聲咻咻,以謝獵者。獵人將此事稟報國王,舉國讚歎,為止殺獵惡行。”


    黑衣僧聽了這故事,淚流滿麵,說道:“此鹿全信重義,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於萬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殺業即消。”說著向身旁的彭長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開導之意。黑衣僧應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補過,唯有行善。與其痛悔過去不應作之事,不如今後多作應作之事。”說著微微歎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嚐也不是曾做了許多錯事。”說著閉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煩躁,總是難以克製,抬起頭來,見彭長老笑眯眯的凝望自己,眼中似發光芒。黑衣僧一怔,覺得曾在什麽地方和此人會過,又覺得他這眼色瞧得自己極不舒服,當即轉頭避開,過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長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長老道:“來,咱們去瞧瞧雪景。”說著推開了板門。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來,和他並肩站在門口。楊過雖隔著板壁,也覺彭長老眼光特異,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


    彭長老道:“你師父說得好,殺人是萬萬不可的,但你全身勁力充溢,若不和人動手,心裏便十分難過,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應道:“是啊!”彭長老道:“你不妨發掌擊這雪人,打好了,那可沒罪孽。”黑衣僧望著雪人,雙臂舉起,躍躍欲試。這時離二僧到來之時已隔了小半個時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層白雪,連得他雙眼也皆掩沒。彭長老道:“你雙掌齊發,打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語音柔和,充滿了勸誘之意。黑衣僧運勁於臂,說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頭來,長長歎了口氣,低聲道:“殺機既起,業障即生。”


    但聽得砰的一聲響,黑衣僧雙掌齊出,白雪紛飛。那瘦丐身上中掌,震鬆穴道,“啊”的一聲大叫,聲音慘厲,遠遠傳了出去。小龍女輕聲低唿,伸手抓住了楊過手掌。黑衣僧大吃一驚,叫道:“雪裏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這一下功力深厚之極的鐵掌,早已斃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當地。


    彭長老故作驚奇,說道:“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裏幹什麽?咦,怎麽他手中還拿著刀子?”他以攝心術唆使黑衣僧殺了瘦丐,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這廝居然有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動彈。難道白雪塞耳,竟沒聽到我叫人出掌搏擊嗎?”


    黑衣僧隻叫:“師父!”瞪目呆視。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殺,可也是你所殺。”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顫聲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隻道這是雪人,原無傷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惡,出掌之際,難道竟無殺人之心麽?”黑衣僧道:“弟子確有殺人之心。”


    白眉僧望著彭長老,目不轉睛的瞧了一會,目光柔和,充滿了悲憫之意,隻這麽一瞧,彭長老的“攝心術”竟爾消於無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來:“你……你是丐幫的長老,我記起了!”彭長老臉上笑眯眯的神色於刹那間影蹤不見,眉宇間洋溢乖戾之氣,說道:“你是鐵掌幫的裘幫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這黑衣僧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當日在華山絕頂頓悟前非,皈依一燈大師座下為僧。這位白眉老僧,便是與王重陽、黃藥師、歐陽鋒以及洪七公齊名的一燈大師。裘千仞剃度後法名慈恩,誠心皈佛,努力修為,隻為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惡根難以盡除,遇到外誘極強之際,不免出手傷人,因此打造了兩副鐵銬,每當心中煩躁,便自銬手足,以製惡行。這一日一燈大師在荊湖北路隱居處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書信,便帶同慈恩前往絕情穀。那知在這深山中遇到彭長老,慈恩卻無意間殺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來,近二十年中雖有違犯戒律,殺害人命卻為第一次,一時心中迷惘無依,隻覺過去近二十年來的修為盡付東流。他狠狠瞪著彭長老,眼中如要噴出烈火。


    一燈大師知道此時已到緊急關頭,如以武功強行製住他不許動手,他心中惡念越積越重,終有一日堤防潰決,一發而不可收拾,隻有盼他善念滋長,惡念潛消,方能漸趨善徑。他站在慈恩身旁,輕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直念到七八十聲,慈恩的目光才離開彭長老身上,迴進木屋坐倒,又喘起氣來。


    彭長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絕,卻不認得一燈大師,但見他白眉如雪,是個行將就木的衰僧,渾不放在意下,本想隻消以“攝心術”製住了裘千仞,便可為所欲為,那知一燈的目光射來,自己心頭便如有千斤重壓,再也施展不出法術。這一來登時心驚膽戰,沒了主意,倘若發足逃走,這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功異常了得,雪地中足跡清楚,決計逃不了,隻盼他聽從白眉老和尚勸善的言語,不來跟自己為難。他縮在屋角,惴惴不安。慈恩喘氣漸急,他一顆心也越跳越快。


    楊過聽一燈講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樂生惡死,那瘦丐雖行止邪惡,死有餘辜,但突然間慘遭不測,卻也頗為憮然,又見慈恩掌力大得異乎尋常,暗想這和尚不知是誰,竟有如此高強武功?


    但聽得慈恩唿唿喘氣,大聲道:“師父,我生來是惡人,上天不容我悔過。我雖無意殺人,終究免不了傷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燈道:“罪過,罪過!我再說段佛經給你聽。”慈恩粗聲道:“還聽什麽佛經?你騙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格喇、格喇兩聲,手足鐵銬上所連的鐵鏈先後崩斷。


    一燈柔聲道:“慈恩,已作莫憂,勿須煩惱。”慈恩站起身來,向一燈搖了搖頭,驀地迅速轉身,對著彭長老胸口雙掌推出,一燈不及阻止,砰的一聲巨響,彭長老撞穿板壁,飛了出去。在這鐵掌揮擊之下,自是筋折骨斷,便有十條性命也活不成了。


    楊過和小龍女聽得巨響,嚇了一跳,攜手從內室出來,見慈恩雙臂高舉,目露兇光,高聲喝道:“你們瞧什麽?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開殺戒了。”說著運勁於臂,便要使鐵掌功拍出。


    一燈大師走到門口,擋到楊龍二人身前,盤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號,說道:“迷途未遠,猶可知返。慈恩,慈恩,你當真要沉淪於萬劫不複之境麽?”慈恩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心中混亂已極,善念和惡念不住交戰。此日他在雪地裏行走時胸間已萬分煩躁,待得給“攝心術”一擾,又連殺兩人,再也難以自製。眼中望將出來,一燈大師一時是救助自己的恩師,一時卻成為專跟自己作對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惡念越來越盛,突然間唿的一聲,出掌向一燈大師劈去。一燈舉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擋了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過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燈大師伸手招架,仍不還招。慈恩喝道:“你假惺惺作甚?快還手啊,你不還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別怨我!”


    他雖神智混亂,這幾句話卻說得不錯,他的鐵掌功夫和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各擅勝場,當年本在武林齊名。一燈的佛學修為做他師父而有餘,說到武功,要是出先天功一陽指全力周旋,或可勝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卻有所不及,這般隻挨打而不還手,時候稍久,縱不送命,也必重傷。可是一燈抱著舍身度人的大願大勇,寧受鐵掌撞擊之禍,也決不還手,隻盼他終於悔悟。這並非比拚武功內力,卻是善念和惡念之爭。


    楊過和小龍女眼見慈恩的鐵掌有如斧鉞般一掌掌向一燈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時,一燈“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慈恩一怔,喝道:“你還不還手麽?”一燈柔聲道:“我何必還手?我打勝你有什麽用?你打勝我有什麽用?須得勝過自己、克製自己,這才有用。”慈恩一楞,喃喃的道:“要勝過自己,克製自己!”


    一燈大師這幾句話,便如雷震一般,轟到了楊過心裏,暗想:“要勝過自己的任性,要克製自己的隨意妄念,確比勝過強敵難得多。這位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卻見慈恩雙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終於唿的一聲又拍了出去。一燈身子搖晃,又一口鮮血噴出,白須和僧袍上全染滿了。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下,但這般一味挨打,便鐵石身軀終於也會毀了。這時他對一燈已欽佩無已,明知他要舍身點化惡人,但決不能任他如此喪命,心想憑自己單掌之力,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迴身提起玄鐵重劍,繞過一燈身側,待慈恩又揮掌拍出,便即挺劍直刺。


    玄鐵劍激起勁風,和慈恩的掌風一撞,兩人身子都微微一搖。


    慈恩“咦”的一聲,萬想不到荒山中一個青年獵人竟有如此高強武功。一燈大師瞧了楊過一眼,也甚詫異。慈恩厲聲喝道:“你是誰?幹什麽?”楊過道:“尊師好言相勸,大師何以執迷不悟?不聽金石良言,已是不該,反而以怨報德,竟向尊師猛下毒手。如此為人,豈非禽獸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幫的?跟那個鬼鬼祟祟的長老是一路的麽?”楊過笑道:“這二人是丐幫敗類,作惡多端,大師除惡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語:“除惡即是行善……除惡即是行善……”


    楊過隔著板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已隱約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惡念橫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幫叛徒,意圖引狼入室,將我大漢河山出賣於異族。大師殺此二人,實為莫大功德。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無辜男女家破人亡。我佛雖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顯神通將之驅滅麽?”楊過所知的佛學盡此而已,實在淺薄之至,但慈恩聽來卻極為入耳。他緩緩放下手掌,一轉念間,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楊過這幾句話無異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這一掌既快且狠,楊過隻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那料他竟會忽地發難,霎時間掌風及胸,危急中不及運勁相抗,索性順著他掌力縱身後躍,砰嘭喀喇兩聲響,木屋板壁撞破了一個大洞,楊過飛身到了屋外。一燈大師大吃一驚,暗道:“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瞧來他武功不錯啊!唉,我怎不及時救他性命?”心下好生懊惱。


    驀地裏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刮進一股疾風,楊過身隨風至,挺劍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較量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可是楊過這路劍法其實乃獨孤求敗的神功絕技,雖年代相隔久遠,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增力,仗著神雕之助,楊過所習的劍法已仿佛於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慈恩一掌擊出,楊過劍鋒隻稍偏數寸,劍尖仍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駭,向右急閃,才避過了這劍,立即還掌劈出。兩人各運神功,劍掌激鬥。


    一燈越看越奇,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餘,竟能與當代一流高手裘鐵掌打成平手,自己見多識廣,卻也認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數,這柄劍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迴頭間,見小龍女手抱嬰兒,站在門邊,容顏佳麗,神色閑雅,對兩人惡鬥殊不驚惶,暗想:“這個少女也非尋常人物。”隨即見她眉間與人中隱隱有一層黑氣,不禁叫了聲:“啊喲!”小龍女報以一笑,心道:“你瞧出來了。”


    這時兩人一劍雙掌越鬥越激烈,楊過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卻多了一條手臂,可說扯了個直。隻聽得砰的一聲,木板飛脫一塊,接著喀喇聲響,柱子又斷了一條,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實容不下兩位高手的劇鬥。劍刃和掌風到處,木板四下亂飛,終於喀喇喇一聲大響,木柱折斷,屋麵壓了下來。小龍女抱起郭襄,從窗中飛身而出,一燈在後相護,揮袖拂開了幾塊碎木。


    北風唿唿,大雪不停,兩人惡鬥不休。慈恩二十年來從未與人如此酣戰,打得興發,大吼聲中鐵掌翻飛,堪堪拆到百餘招外,但覺對方劍上勁力不住加重,他年紀衰邁,漸漸招架不住。楊過挺劍當胸刺去,見他斜走閃避,當即鐵劍橫掃,疾風卷起白雪,直撲過去。慈恩雙目為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鬥然間身上猶如壓上了千鈞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楊過劍尖直刺其胸,這劍雖不鋒利,力道卻是奇大,隻壓得他肋骨向內劇縮,隻能唿氣出外,不能吸進半口氣來。


    便在此刻,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一個“死”字。他自練成絕藝神功之後,縱橫江湖,隻有他去殺人傷人,極少遇到挫折,便敗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後仍憑巧計嚇退老頑童。此時去死如是之近,生平從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覺這一生便自此絕,百般過惡,再也無法補救。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不了的,楊過這一劍卻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之慘,然則我過去殺人,被殺者也一樣的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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