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通見楊過臉上傷心之色漸隱,怒色漸增,又見他彎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劍,知道情勢不對,忙上前勸道:“楊兄弟請別生氣。我們五人給李莫愁那魔頭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來,郭姑娘一時魯莽,失手……”


    郭芙搶著道:“怎麽,是我魯莽了?你自己也以為是李莫愁,否則怎地不作聲?”武三通瞧瞧楊過,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勸說才好。


    小龍女又取出一顆解藥,柔聲道:“過兒,你服了這顆藥。難道連我的話你也不聽了?”楊過聽小龍女這般溫柔纏綿的勸告,張開口來,吞了下去,想起兩人連日來苦苦在生死之間掙紮,到頭來終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聲大哭。


    武三通等麵麵相覷,均想他向來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銀針,便如此痛哭起來?


    小龍女伸手撫摸楊過頭發,說道:“過兒,你叫他們出去罷,我不喜歡他們在這裏。”她從不疾言厲色,“我不喜歡他們在這裏”這句話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厭憎和憤慨。


    楊過站起身來,從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橫掃過去,他雖怒極恨極,終究知道郭芙發射銀針乃無心之過,除了怪她粗心魯莽之外,不能說她如何不對,何況縱然一劍將她劈死,也已救不了小龍女的性命。他提劍凝立,目光如炬,突然間舉起玄鐵重劍,當的一聲巨響,火花一閃,竟爾將他適才躲藏在內的石棺砍為兩段。這一劍不單力道沉雄絕倫,其中更蘊蓄著無限傷心悲憤。


    郭芙等見他這一劍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驚得呆了。眼見這石棺堅厚重實,係以花崗石鑿成,一個石匠若要將之斷為兩截,非用大斧大鑿窮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楊過用的是開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猶有可說,長劍卻自來以輕捷靈動為尚,即令寶劍利刃,和這般堅石硬碰也非損即折,豈知這柄劍斫石如泥,刃落棺斷。


    楊過見五人愕然相顧,厲聲喝道:“你們來做什麽?”武三通道:“楊兄弟,我們是隨著郭夫人來找你的。”楊過怒道:“你們要來奪迴她的女兒,是不是?為了這小小嬰兒,你們便忍心害死我的愛妻。”武三通驚道:“害死你的愛妻?啊,是龍姑娘。”他見小龍女穿的是新娘服飾,登時會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針,郭夫人有解藥,她便在外邊。”楊過呸的一聲,喝道:“你們這麽來一擾,毒質侵入了我愛妻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麽了?她難道還能起死迴生麽?”武三通因楊過有救子之恩,對他極是尊敬,雖聽他破口斥責,也絲毫不以為忤,隻喃喃的道:“毒質侵入了周身大穴,這便如何是好?”


    這一旁卻惱了郭芙,聽楊過言語中對她母親頗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媽媽什麽地方對你不起了?你幼時無家可歸,不是我媽收留你的麽?她給你吃,給你穿,你,哼,你到頭來反而忘恩負義,搶我的妹子。”這時她早知妹子雖落入楊過手中,並非他存有歹意,但既和他鬥上了口,想不到什麽話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牽扯了這件事。


    楊過冷笑道:“不錯,我今日正要忘恩負義。你說我搶這孩子,我便搶了永遠不還,瞧你拿我怎麽?”郭芙左臂一緊,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舉火把,擋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楊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設法解毒要緊……”楊過淒然道:“武兄,沒有用的。”突然間一聲長嘯,右袖卷起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覺一陣疾風掠過,臉上猶似刀割,熱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齊熄滅,眼前登時漆黑一團。郭芙大叫一聲“啊喲!”耶律齊生怕楊過傷害於她,縱身搶上。


    隻聽得郭襄“啊啊”一聲啼哭,已出了石室。眾人驀地一驚,哭聲已在數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給他搶去啦。”武三通叫道:“楊兄弟,龍姑娘!楊兄弟,龍姑娘!”卻那裏有人答應?各人均無火摺,黑沉沉瞧不見周遭情勢。耶律齊道:“快出去,別給他關在這裏。”武三通怒道:“楊兄弟大仁大義,怎會做這等事?”郭芙道:“他仁義個……還是快走的好,在這裏幹什麽?”剛說了這句話,忽聽得石棺中喀喀兩響,因有棺蓋相隔,聲音甚為鬱悶。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齊的手臂。武三通等聽清楚聲音確是從石棺中發出,似有僵屍要從棺中爬將出來。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耶律齊向武三通低聲道:“武叔叔,你在這裏,我在那邊。僵屍倘若出來,咱們四掌齊施,打他個筋折骨斷。”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後,生怕鬼物暴起傷人。


    隻聽得唿的一響,棺中有物飛出。武三通和耶律齊早已運勁蓄勢,聽到風聲,同時拍擊下去。兩人手掌碰到那物,齊叫:“不好!”原來擊到的竟是一條長長的石塊,卻是放置在棺中的石枕。兩人這一擊用足了全身之力,將那石枕猛擊下去,撞上石棺,碎片紛飛,石枕裂為數塊,同時風聲颯然,有物掠過身體。武三通和耶律齊待要出掌再擊,那物已飄然遠去,但聽得室外“嘿嘿”幾下冷笑,隨即寂然無聲。


    武三通驚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僵屍!李莫愁怎會在石棺之中?”耶律齊“嗯”一聲,並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鬼怪,但如說是李莫愁,卻又不合情理,她明明和自己一起進來,楊過和小龍女卻已在古墓多日,她怎會處於楊龍二人身下的棺中?武三通道:“然則李莫愁那裏去了?”耶律齊道:“這墓中到處透著邪門,咱們還是先出去罷。”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咱們沒法子,你媽媽必有妙策,大家出去聽她吩咐便了。”


    當下眾人覓路而出,潛迴溪水。剛從水底鑽上,眼前一片通紅,左右樹林均已著火,一股熱氣撲麵而來。郭芙驚叫:“媽,媽!”卻不聞應聲。驀地裏一棵著了火的大樹直跌下來,耶律齊拉著她向上遊急躍,這才避過。此時正當隆冬,草木枯槁,滿山已燒成一片火海。五人身上雖均浸濕了溪水,大火逼來,臉上仍感滾熱。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陽宮失利,放火燒山泄憤。”郭芙急叫:“媽,媽!你在那裏啊?”忽見溪左一個女子背影正在草間跳躍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媽,媽!”從溪水中縱身而出,奔了過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喇幾響,兩株大樹倒下,阻斷了他目光。


    郭芙冒煙突火的奔去。當她在溪水中時,一來思母心切,二來從黑沉沉的古墓中出來,眼前突然光亮異常,目為之炫,不易看得清楚,待得奔到近處,才見背影不對,一怔之間,那人鬥然迴身,竟是李莫愁。


    她給楊過壓在石棺之下,本已無法逃出,後來楊過盛怒下揮劍斬斷上麵一口石棺,全力揮劍,連下麵的棺蓋竟也斬裂,李莫愁死裏逃生,先擲出石枕,再跟著躍出。


    她閉在棺中雖還不到一個時辰,但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悶斃的滋味,實為人生最苦最慘的處境,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她咬牙切齒,恨極了世上每一個人,隻想:“我死後必成厲鬼,要害死楊過,害死小龍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黃蓉,害死何沅君,害死陸展元……”不論是誰,她都要一一害死,連何沅君、陸展元已死,也都忘了。後來她雖僥幸逃得性命,心中積蓄的怨毒卻絲毫不減,忽然見到郭芙,當即臉露微笑,柔聲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燒得很厲害,可要小心了。”


    郭芙見她神色親切,頗出意外,問道:“見到我媽媽麽?”李莫愁走近幾步,指著左首,道:“那邊不是麽?”郭芙順著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一伸手點中她腰下穴道,笑道:“別性急,你媽就會來找你的。”眼見大火從四麵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命不保,縱身一躍,疾馳而西。郭芙軟癱在地,隻聽李莫愁淒厲的歌聲隔著烈焰傳了過來:“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歌聲漸遠,驀地裏一股濃煙隨風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動不得,給濃煙嗆得大聲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站在溪水之中,滿頭滿臉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間烈火衝起兩三丈高,四人明知她處境危急,但如過去相救,隻有陪她一起送命,決計救她不出。


    郭芙給煙火薰得快將暈去,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了,忽聽得東首唿唿聲響,轉過頭來,隻見一團旋風裹著一個灰影疾刮而來,旋風到處,火焰向兩旁分開,頃刻間已刮到她身前。風中人影便是楊過。郭芙本以為有人過來相救,正自歡喜,待得看清卻是楊過,身外雖然炙熱,心頭宛如一盆冷水澆下,想道:“我死到臨頭,他還要來譏嘲羞辱我一番。”她畢竟是郭靖、黃蓉之女,狠狠的瞪著楊過,竟毫不畏懼。


    楊過奔到她身邊,挺劍刺去,劍身從她腰下穿過,喝道:“小心了!”左臂向外揮出。玄鐵劍加上他渾厚內力,郭芙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上半空,越過十餘株燒得烈焰衝天的大樹,噗通一聲,掉入了溪水。耶律齊急忙奔上,扶了起來,解開她被封的穴道。郭芙頭暈目眩,隔了一會,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原來楊過帶著小龍女、郭襄出墓,見蒙古兵正在燒山。楊龍二人在這些大樹花草之間一起度過多時,忽見起火,自是甚為痛惜,眼見蒙古軍勢大,無力與抗。楊過不知小龍女毒質侵入要穴與髒腑之後,還能支持得多久,便找了個草木稀少的石洞暫且躲避。


    過不多久,遙遙望見郭芙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將燒到身邊。楊過道:“龍兒,這姑娘害了我不夠,又來害你,今日終於遭到如此報應。”小龍女明亮的眼光凝視著他,奇道:“過兒,難道你不去救她?”楊過恨恨的道:“她將咱們害成這樣,我不親手殺她,已算對得起她父母了。”小龍女歎道:“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


    楊過口中雖然如此說,但望見大火燒近郭芙身邊,心裏終究不忍,澀然道:“好!咱們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濕透的長袍,裹在玄鐵劍上,催動內力急揮,劍上所生風勢逼開大火,救了郭芙脫險。他迴到小龍女身邊,頭發衣衫都已燒焦,褲子著火,雖即撲熄,但腿上已燒起了無數大泡。


    小龍女抱著郭襄,退到草木燒盡之處,伸手給楊過整理頭發衣衫,隻覺嫁了這樣一位英雄夫婿,心中不自禁的得意,俏立勁風烈焰之間,倚著楊過,臉上露出平安喜樂的神色。楊過凝目望著她,但見大火逼得她臉頰紅紅的倍增嬌豔,伸臂環抱著她腰間。在這一刹那時,兩人渾忘了世間的一切愁苦和哀傷。


    她二人站在高處,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齊五人從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見他夫婦衣袂飄飄,姿神端嚴,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來瞧不起楊過,這時見了他這般情狀,又想起他以德報怨,奮不顧身的救了自己性命,當真是大仁大義,猛然間自慚形穢。


    楊過和小龍女站立片刻,小龍女望著滿山火焰,歎道:“這地方燒得幹幹淨淨,待得花草樹木再長,將來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楊過不願她為這些身外之物難過,笑道:“咱倆新婚,蒙古兵放煙火祝賀,這不是千千萬萬對花燭麽?”小龍女微微一笑。楊過道:“到那邊山洞中歇一忽兒罷,你覺得怎樣?”小龍女道:“還好!”兩人並肩往山後走去。


    武三通忽地想起一事,縱聲叫道:“楊兄弟,我師叔和朱師弟受困絕情穀,你去不去救他們啊?”楊過一怔,並不答話,自言自語:“我還管得了這許多麽?”


    他心中念頭微轉,腳下片刻不停,逕自向山後草木不生的亂石堆中走去。小龍女中毒雖深,一時尚未發作,關穴通後,武功漸複,抱著郭襄快步而行。兩人走了半個時辰,離重陽宮已遠,迴頭遙望,大火燒得半邊天都紅了。


    北風越刮越緊,凍得郭襄的小臉蘋果般紅。小龍女道:“咱們得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餓,隻怕支持不住。”楊過道:“我也真傻,搶了這孩子來不知幹什麽,徒然多個累贅。”小龍女俯頭去親親郭襄的臉,道:“這小妹妹多可愛,你難道不喜歡麽?”楊過笑道:“人家的孩子,有什麽希罕?除非咱倆自己生一個。”小龍女臉上一紅,楊過這句話觸動了她心底深處的母性,輕輕說道:“倘若我能給你生一個孩兒……唉,我怎有這般好福氣?”


    楊過怕她傷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對,抬頭望望天色,但見西北邊灰撲撲的雲如重鉛,便似要壓到頭上來一般,說道:“瞧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們為避火勢,行的是山後荒僻無路之處,滿地亂石荊刺,登高四望,十餘裏內竟沒人煙。楊過道:“這一場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說不得,隻好辛苦一些,今日須得趕下山去。”


    小龍女道:“武三叔、郭姑娘他們會不會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們能否逃得性命?”語意之中,極是掛念。楊過道:“你良心也真忒好,這些人對你不起,你仍念念不忘的掛懷。難怪當年師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後吃苦,因此要你修得無情無欲,什麽事都不過問。可是你一關懷我,十多年的修練前功盡棄,對人人都關懷了。”


    小龍女微微一笑,說道:“其實啊,我為你耽心難過,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關懷你。”楊過道:“我最怕的是你不關懷我!大苦大甜,遠勝於不苦不甜。我隻能發癡發顛,可不能太太平平的過日子。”小龍女微笑道:“你不是說咱倆要到南方去,種田、養雞、曬太陽麽?”楊過歎道:“我隻盼能這樣。”


    又行出數裏,天空飄飄揚揚的下起雪來。初時尚小,後來北風漸勁,雪也越下越大。兩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風雪之下展開輕功疾行,另有一番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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