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藏經閣前,隻見數百名弟子在閣前大聲唿噪,卻無人敢上樓去。丘處機朗聲叫道:“楊龍二位,咱們大家過往不咎,化敵為友如何?”過了一會,不聞閣上有何聲息。丘處機又道:“龍姑娘身上有傷,請下來共同設法醫治。敝教門下弟子決不敢對兩位無禮。丘某行走江湖數十年,從無片言隻語失信於人。”半晌過去,仍然聲息全無。


    劉處玄心念一動,說道:“他們早已走啦!”丘處機道:“怎麽?”劉處玄道:“你瞧群蜂亂飛,四下散入花叢。”從弟子手中接過一個火把,搶先飛步上閣。


    丘處機等跟著拾級上閣,果見閣中唯有四壁圖書,並無一人,居中書案上卻放著那瓶玉蜂漿。周伯通如獲至寶,一把搶起,收入懷中。眾人在閣中前後察看,見圖書並無散失,隻一堆圖書放在地板上,盛書的木箱卻已不見。忽聽郝大通叫道:“他們從這裏走了!”眾人循聲走到閣後窗口,隻見木柱上縛著一根繩索,另一端縛在對麵山崖的一株樹上。藏經閣與山崖之間隔著一條深澗,原本無路可通,想不到楊過竟會施展輕功,抱著小龍女從繩索上越穀而去。


    楊過和小龍女在重陽宮後殿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風,但此時見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視苦笑,心中倒也鬆了。孫不二本來最為憤慨,但她在殿上既見他二人情意真摯,楊過磕頭賠罪,又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無一語。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迴到大殿,詢問蒙古大汗降旨敕封、甄趙兩派爭鬥、小龍女突然來攻等等情由。李誌常和宋德方等據實一一稟告。丘處機潸然淚下,說道:“誌丙玷人清白,確是大錯,但他維護我教忠義,誓死不降蒙古,算得一件大功。”王處一道:“誌丙過不掩功,為人持身,確有大過,然而大義凜然,咱們仍當認他為代掌教真人。”劉處玄、郝大通等齊聲稱是。丘處機又道:“若不是龍姑娘適於此時來擋住敵人,我教已然覆沒。龍姑娘實是我教的大恩人,此後非但不可對他夫婦有絲毫無禮,還須設法報恩才是。唉,我們失手打傷了她,不知……不知……”料想她傷重難治,深自歉疚。


    丘處機等忙於追詢前事,處分善後,周伯通卻絲毫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隻把那瓶玉蜂蜜漿拿在手中把玩,幾次想要揭開瓶塞誘蜂,總怕招之能來、卻不能揮之而去。這時一名弟子上前稟報,說有五名弟子為玉蜂螫傷,痛癢難當,請師長設法。郝大通想起當年孫婆婆闖宮贈蜜之事,說道:“這瓶玉蜂蜜漿,料來便是龍姑娘留下給咱們治傷的。師叔,請你把蜜漿賜給五個徒孫,讓他們分服了罷。”


    周伯通雙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說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見他適才還拿在手中把弄,怎會突然不見,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為長輩,卻不便用言語擠兌,不由得好生為難。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幾下,說道:“我沒藏起來啊,你可別疑心我小氣不給。要不要我脫光衣褲給你們瞧瞧?”


    原來老頑童貪玩愛耍、不分輕重緩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幾個牛鼻子給蜂兒叮了幾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這瓶寶貴的蜜漿可不能給人,是以郝大通一開口,他便將蜜漿塞入袖中,順著衣袖溜下,沿胸至腹,肚子一縮,瓶子鑽入褲子,從褲管中慢慢溜到腳背,輕輕落在地下。他內功精深,全身肌肉收放自如,將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沒發出半點聲息。


    王處一心想:“師叔既不肯交出,隻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時,突然上前開口,叫他沒法推托。隻要大夥兒一走開,他定然熬不住,立時便會取出。此時處置逆徒趙誌敬要緊,若不是甄誌丙寧死不屈,我教數十年清譽豈非便毀在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處,厲聲說道:“郝師弟,治傷之事,稍緩不妨,咱們須得先處決逆徒趙誌敬!”全真五子相交數十年,師兄弟均知王處一正直無私,趙誌敬雖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決不致徇情迴護。各人均想:“這逆徒賣教求榮,戕害同門,決計饒他不得。”


    忽聽得巨鍾底下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周師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漿還你,否則我一口吃得幹幹淨淨,左右也是個死罷了!”周伯通吃了一驚,踏開一步,果然那瓶蜜漿已失影蹤。原來他站在巨鍾之旁,趙誌敬伏在鍾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麵前,聽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漿不得,當下從磚頭墊高的空隙中伸手取過。


    他以這瓶小小的蜜漿要挾,企圖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絕望之中隻要有一線生機,也要掙紮到底。周伯通聽他如此說,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萬不可把蜜漿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趙誌敬道:“那你須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驚,心想倘若師叔出口答允,便不能處置趙誌敬了。丘處機急道:“師叔,此人罪大惡極,萬不可饒。”周伯通將頭貼在地下,向著鍾內隻叫:“喂喂,千萬不可吃了蜜漿!”劉處玄道:“師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漿,並不為難。咱們今日已與龍姑娘釋愆解仇,待會可到古墓去求幾瓶來。龍姑娘既肯給你第一瓶,再給你十瓶八瓶也不為難!”周伯通搖頭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這瓶蜜漿是她給的嗎?是我偷來的。她離藏經閣時匆匆忙忙,不及攜帶,若問她再要,她未必便給,縱然給了,也必讓你們拿去當藥吃了,那裏還有我的份兒?”


    隻聽一陣輕輕的嗡嗡之聲,五六隻玉蜂從院子中飛進後殿,殿門關著,在長窗上不住碰撞,無法覓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動,說道:“趙誌敬,你拿去的隻怕並非玉蜂蜜漿。”趙誌敬急道:“是的,是的,為什麽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將瓶塞拔開,讓我聞一聞再說。倘若不是,不用多說廢話。”趙誌敬忙拔開瓶塞,道:“你聞呀,難道不是?”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氣,道:“唔,唔,好像不是!待我再聞幾下。”


    趙誌敬雙手緊緊抓住玉瓶,生怕他掀開巨鍾,夾手硬奪,口中隻道:“你聞這股甜香,聞這股甜香!”玉蜂蜜漿芳香無比,瓶塞一開,便即滿殿馥鬱。周伯通打了個噴嚏,笑道:“我傷風沒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麵轉頭向丘處機等擠眉弄眼。趙誌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緩兵之計,說道:“你如伸手碰一碰銅鍾,我便把蜜漿吃個精光。”這時幾隻玉蜂已聞到蜜香,飛到了鍾邊。周伯通袍袖一揮,喝道:“進去叮他!”玉蜂未必便聽他號令,但鍾底傳出的蜜香越來越濃,果然嗡嗡數聲,從鍾底的空隙中鑽了進去。


    隻聽得趙誌敬大聲狂叫,跟著當的一響,香氣陡盛,顯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針,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開巨鍾,後院中剩下的玉蜂聞到蜜香,紛紛湧進,都鑽進了鍾底。周伯通吃過玉蜂的苦頭,倒也不敢走近。但見鑽入鍾底的玉蜂越來越多,巨鍾之內又有多大空隙,趙誌敬身上沾滿蜜漿,一舉手一搖頭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給刺了幾百針。眾人初時還聽到他狂唿慘叫,過了片刻,終於寂然無聲,不知是否中毒過多,死活難知。


    周伯通一把抓住劉處玄的衣襟,道:“好,處玄,你去向龍姑娘給我要十瓶八瓶蜜漿來罷。”劉處玄皺起眉頭,好生為難,他適才隻求周伯通不可貿然答允趙誌敬饒命,以致把話說得滿了,其實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會”合力打傷小龍女,傷勢未必能愈,怎說得上“釋愆解仇”四字?這時給周伯通扭住胸口,隻得苦笑道:“師叔放手,處玄去求便是!”轉身向後山古墓走去。


    丘處機等知道此行甚為兇險,倘若小龍女平安無事,那還罷了,連要蜜漿都能成功,但若傷重而死,不知將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楊過手裏,齊聲道:“大夥兒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陽以來便不許全真教弟子踏進一步,眾人恪遵先師遺訓,走到林緣而止。丘處機氣運丹田,朗聲道:“楊少俠,龍姑娘的傷勢還不妨事麽?這裏有幾枚治傷的九轉靈寶丸,請來取去。”周伯通低聲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漿,也得拿些什麽去換!”隔了半晌,不聽得有人迴答。丘處機提氣又說了一遍,林中仍寂無聲息,舉目往林中望去,陰森森濃蔭匝地,頭頂枝椏交橫,地下荊棘叢生。


    劉處玄和郝大通沿著林緣走了一遍,渾不見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跡,看來楊過和小龍女並非迴到古墓,而是下終南山去了。眾人又喜又愁,迴到重陽宮中,喜的是楊龍二人遠去,愁的是小龍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實有無窮後患。那老頑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為了取不到玉蜂蜜漿,喜的卻是不必和小龍女會麵,以免揭穿他竊蜜之醜。


    全真五子雖在終南山上住了數十年,卻萬萬猜想不到楊過和小龍女到了何處。


    楊龍二人在玉蜂掩護下衝向後院,奔了一陣,見一座小樓倚山而建,楊過知是重陽宮要地之一的藏經閣,抱著小龍女拾級上樓。兩人稍喘得一口氣,便聽得樓下人聲喧嘩,已有數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搶上。


    楊過將小龍女放在椅上坐穩,察看周遭情勢,見藏經閣之後是一條深達數十丈的溪澗。山澗雖深,好在並不甚寬,他身邊向來攜帶一條長繩,用以縛在兩棵大樹之間睡覺,以稍慰相思之意,於是將長繩一端縛在藏經閣柱上,拉著繩子縱身竄躍,蕩過澗去,拉直了繩子,將另一端縛在一棵大樹上,然後施展輕身功夫從繩上走迴。


    他走到小龍女身邊,柔聲說道:“咱們去那裏呢?”小龍女道:“你說到那裏,我便跟你到那裏。”楊過笑道:“這便叫作‘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他頓了一頓,又問:“你心中最想去那裏呢?”小龍女輕輕歎了口氣,臉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楊過知她最盼望的便是迴古墓舊居,但如何進入卻大費躊躇,耳聽得樓下人聲漸劇,此處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龍女的心思,小龍女也知他心思,柔聲道:“我也不一定要迴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隻要跟你在一起,什麽地方都好。”楊過心想:“這是咱們婚後她第一個心願,說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後一個心願。我如不能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顧,聽著樓下喧嘩之聲,心中更亂,瞥眼見到西首書架後堆著一隻隻木箱,心念一動:“有了!”當即搶步過去,見箱上有銅鎖鎖著,伸手扭斷鎖扣,打開箱蓋,見箱中放滿了書籍,提起箱子倒了轉來,滿箱書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製,箱壁厚達八分,甚是堅固。躍起來伸手到書架頂上一摸,果然鋪滿油布,那是為防備天雨屋漏,浸濕貴重圖書而設。他扯了兩塊大油布放在箱內,踏著繩索將箱子送到對澗,然後迴來抱了小龍女過去,笑道:“咱們迴家去啦。”


    小龍女甚喜,微笑道:“你這主意兒真好。”楊過怕她耽心,安慰道:“這劍無堅不摧,潛流中若有山石擋住箱子,一劍便砍開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會氣悶的。”小龍女微笑道:“便隻一點不好。”楊過一怔道:“什麽?”小龍女道:“我要有好一會兒見你不著啦。”


    到得對澗,楊過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說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帶來啦,你說怎麽辦?”小龍女臉色大變,顫聲道:“你帶來了郭大俠……郭大俠的姑娘?”楊過見她神色有異,一楞之間,已然會意,知她誤會自己帶了郭芙來,俯下頭去在她臉上輕輕一吻,低聲道:“是那個生下隻有一個月、還不會斬斷人家手臂的女娃兒!”小龍女登時羞得滿臉通紅,深深藏在楊過懷裏,不敢抬起頭來。


    過了一會,她才低聲道:“咱們隻好把她帶到墓裏去啦,在這荒山野地中放著,再過半天便得要了她小命。”楊過心想在重陽宮中耽擱了這麽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惴惴,當下將小龍女放入箱中,抗在肩頭,快步尋到山洞前,卻不聞啼哭之聲,心中更驚,撥開荊棘,隻見郭襄沉睡正酣,雙頰紅紅的似搽了胭脂一般。兩人大喜。小龍女伸手道:“我來抱。”楊過將郭襄放入她懷中,抗了木箱又行。


    這時終南山的道人都會集在重陽宮中,沿路無人撞見。行過一片瓜地,楊過把道人所種的南瓜摘了八九個放入箱中,笑道:“足夠咱們吃七八天的了。”過不多時,已到了溪流之邊。他低頭吻了吻小龍女的麵頰,輕輕合上箱蓋,將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兩層,用長繩綁住了,然後將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氣,拉著箱子潛了進去。


    他自在荒穀的山洪中苦練氣功,再在這小小溪底潛行自毫不費力,溪水鑽入地底後忽高忽低,他循著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劍劈削便過。生怕小龍女在箱中氣悶,行得極為迅速,不到一炷香時分,便已鑽出水麵,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開箱蓋,見小龍女微有暈厥之狀,她雖會閉氣之法,但重傷後挨不得辛苦。郭襄卻大喊大叫,極是精神。原來她吃了一個多月的豹乳,竟比常兒壯健得多。小龍女微微一笑,低聲道:“咱們終於迴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雙目。楊過不再扶她起身,便拉著木箱,迴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見桌椅傾倒,床幾歪斜,便和那日兩人與李莫愁師徒惡鬥一場之後離去時無異。楊過眼望石室,看著這些自己從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似是歡喜,卻又帶著許多傷感。他呆呆出了會神,忽覺得一滴水點落上手背,迴過頭來,見小龍女扶椅而立,眼中淚水緩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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