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頃刻之間,黃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條計策,每一計均有機可製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尋思:“瞧這女魔頭的神情,對我襄兒居然甚為愛惜,襄兒在她手中,縱然一時搶不迴來,也無大礙,卻不可冒險輕進,反使襄兒遭難。”心念一轉,說道:“李道長,咱倆非片刻之間可分勝負,相鬥之際若有虎狼之類出來吃了孩兒,豈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結果了這小鬼,咱們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說著彎腰拾起一塊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彈,唿的一聲,石子挾著破空之聲急向郭襄飛去。


    這一彈是她家傳絕技“彈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見黃藥師露過,知勁力不小,忙舉拂塵格開,喝道:“這小孩兒礙著你什麽事了?何以幾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黃蓉暗暗好笑,其實這顆石子彈出去時力道雖急,她手指上卻早已使了迴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時便會斜飛,決不會損傷到她絲毫,當即笑道:“你對這孩兒如此牽肚掛腸,旁人不知,還道……還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難道是我的孩……”說到這“孩”字,突然住口,臉上一紅,道:“是我什麽?”黃蓉笑道:“你是道姑,自不能有孩兒,旁人定要說這孩兒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聲,也不以為意,卻不知黃蓉連口頭上也不肯吃半點虧,說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說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討她一個小小便宜,誰叫她適才說楊過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這便請上罷!”黃蓉道:“你掛念著孩兒,動手時不能全神貫注,我縱然勝你,也沒意味,你輸了也還有個藉口。這樣罷,我割些棘藤將她圍著,野獸便不能近前,咱倆再痛痛快快的打一場。”說著從腰間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樹叢中割了許多生滿棘刺的長藤。


    李莫愁嚴密監防,隻怕黃蓉突然出手傷害孩子,隻見她拉著棘藤,纏在孩子身周的幾株大樹之上,這麽野獸固傷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還不會翻身,也不會滾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稱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虛傳。”見黃蓉將棘藤纏了一道又是一道,在幾株大樹間東拉來,西扯去,密密層層的越纏越多,又見她臉帶詭笑,似乎不懷好意,心中不禁有些發毛,說道:“夠了!”


    黃蓉道:“好,你說夠了,便夠了!李道長,你見過我爹爹,是麽?”李莫愁道:“是啊。”黃蓉道:“我曾聽楊過說,你寫過四句話譏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什麽‘桃花島主,弟子眾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凜:“啊,我當真胡塗了,早就該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纏個沒了沒完,原來是為了這四句話。”冷冷的道:“當日他們五個人對付我一個人,原是實情。”黃蓉道:“今日咱們以一敵一,卻瞧是誰貽笑江湖?”李莫愁心頭火起,喝道:“你也休得忒也托大,桃花島的武功我見得多了,也不過如此而已,沒什麽了不起。”


    黃蓉冷笑道:“哼哼!莫說桃花島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對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將那孩兒抱出來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驚:“難道她已對孩兒施了毒手。”急忙縱身躍過一道棘藤,向左拐了個彎,見棘藤攔路,於是順勢向右轉內,耳聽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覺放心,又向內轉了幾個彎,不知如何,竟然又轉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明是一路轉進,何以忽然轉到了藤外?當下不及細想,雙足點處,又向內躍去,隻是地下棘藤一條條的橫七豎八,五花八門,一個不小心,嗤的一聲響,道袍的衣角給荊棘撕下了一塊。這麽一來,她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腳,突見黃蓉已站在棘藤之內,俯身抱起了孩兒。


    她登時大驚失色,高聲叫道:“放下了孩兒!”眼見一條條棘藤間足可側身通過,當即連續縱躍,跨過棘藤向黃蓉奔去,但這七八棵大樹方圓不過數丈,竟可望而不可即,她這般縱躍奔跑,似左實右,似前實後,幾個轉身,又已到棘藤圈之外。隻見黃蓉放下孩兒,東一轉,西一晃,輕巧自在的空手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與楊過、程英、陸無雙等為敵,他們在茅屋外堆了一個個土墩,自己竟爾無法正麵攻入,這時黃蓉用棘藤所圍的,自也是桃花島的九宮八卦神術了。她微一沉吟,心念已決:“隻有先打退敵人,然後把棘藤一條條自外而內的移去,再抱嬰兒。這時如莽撞亂闖,敵人占了陣勢之利,自己非敗不可。”一擺拂塵,竄出數丈,反離得棘藤遠遠的,凝神待敵,竟沒再將這迴事放在心上。


    黃蓉初時見她在棘藤圈中亂轉,正自暗喜,忽見她縱身躍開,卻也好生佩服:“這魔頭拿得起,放得下,決斷好快。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來實是勁敵。”這時女兒已置身於萬無一失之地,再無牽掛,揮竹棒使招“按狗低頭”,向李莫愁後頸捺落。李莫愁拂塵倒卷,纏向竹棒,唰的一聲,帚絲直向黃蓉麵門擊來。兩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術,頃刻間已拆了數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塵上招數變化精微,但對方的打狗棒法委實奧妙無比,她勉力抵擋得數十招,已可說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見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來,到得身前,方向部位鬥然大異,自知再鬥下去,終將落敗。這竹棒看來似乎並非殺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隻要給棒端戳中一處,便即動彈不得。李莫愁奮力再招架了幾棒,額頭已然見汗,拂塵在身前連揮數下,攻出兩招,足下疾向後退,說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風。隻小妹有一事不解,卻要請教。”黃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絕技,桃花島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學令尊的家傳本事,卻反求諸外人?”黃蓉心想:“這人口齒好不厲害,她勝不了我棒法,便想我舍長不用。”笑道:“你既知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傳,那麽也必知道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一聲,眉間煞氣凝聚,卻不答話。黃蓉笑道:“棒號打狗,見狗便打,事所必至,豈有他哉?”


    李莫愁見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與她作口舌之爭,對方又伶牙俐齒,自己仍然是輸,將拂塵在腰間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兒個個唱得慣蓮花落,果然連幫主也是貧嘴滑舌之徒,領教了!”說著大踏步走到林邊,在一個樹墩上一坐。


    她這麽認輸走開,黃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見她坐著不走,心念一轉,已知其意,她實是舍不得襄兒,自己倘若去將女兒抱了出來,她必上來纏鬥,這一來強弱之勢倒轉,那便大大不利,看來不將此人打死打傷,女兒縱入自己掌握,仍沒法平平安安的抱迴家去。當下左走三步,右搶四步,斜行迂迴,已搶到李莫愁身前,這幾步看似輕描淡寫,並無奇處,但中藏八卦變化,李莫愁不論向那一個方位縱躍,都不能逃離她的截阻,跟著右手輕抖,竹棒已點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舉掌封格,喝道:“自陳玄風、梅超風一死,黃藥師果真已無傳人。”她這話一來譏刺黃蓉隻有北丐所傳的打狗棒法可用,二來又恥笑黃藥師收徒不謹。


    黃蓉的家傳“玉簫劍法”這時也已練得頗為精深,隻是手中無劍,若是以棒作劍,兵刃不順,便未必能勝眼前這個強敵,微微一笑,說道:“我爹爹收了幾個不肖徒兒,果然不妙,卻那及得李道長和龍姑娘師姊妹同氣連枝,一般的端莊貞淑。”


    李莫愁怒氣上衝,袖口一揮,兩枚冰魄銀針向黃蓉小腹激射過去。她雖殺人不眨眼,手段毒辣無比,卻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她隻道小龍女行止不端,聽黃蓉竟將自己與師妹相提並論,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陰狠的暗器。


    黃蓉這時和她站得甚近,閃避不及,急忙迴轉竹棒,一一撥開。若不是她打狗棒法已練到化境,撥得開一枚,第二枚實難擋過。兩枚銀針從她臉前兩寸之外飛掠而過,隱隱聞到一股藥氣,當真險到極處。黃蓉想起數年前愛雕的一足為這冰魄銀針擦傷,醫治了六七個月毒性方始去盡,一凜之下,又見雙針迎麵射來。


    黃蓉向東斜閃,兩枚銀針挾著勁風從雙耳之旁越過,心想:“此處離襄兒太近,這毒針四下裏亂飛激射,萬一碰破她一點嫩皮,可不得了!”疾奔向東,穿出林子。李莫愁隨後追來,認定她除棒法神妙之外,其餘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見她晃身出林,喝道:“未分勝敗,怎麽便走了?”黃蓉轉過身子,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擋我銀針,還是非用這竹棒不可麽?”說著搶上幾步。


    黃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總是輸得心不甘服,將竹棒往腰間一插,笑道:“久聞李道長赤練神掌殺人無數,小妹便接你幾掌。”


    李莫愁一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厲害,卻仍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無恐,隻怕有詐。”但想她掌法縱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斃,雙掌一拍,內力已運至掌心,說道:“願領教桃花島桃華落英掌妙技。”眼見黃蓉右掌輕飄飄的拍來,當下左掌往她掌心按去,右掌跟著往她肩頭擊落。這兩掌本已迅速沉猛,兼而有之,但她右掌擊出之際,同時更發出兩枚銀針,射向黃蓉胸腹之間。


    這掌中夾針的陰毒招數,是她離師門後自行所創,對方正全神提防她毒掌,那料得到她又會在如此近身之處突發暗器,不少武學名家便因此而喪生於毒針之下。黃蓉縮迴左掌,托向她右腕,化開了她右掌的撲擊,右手縮入懷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還敬,終於遲了一步,她右手剛從懷中伸出,銀針離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縱有通天本領也已閃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見兩枚銀針透衣而沒,射入了黃蓉身子。


    黃蓉叫聲:“啊喲!”雙手捧肚,彎下腰去,隨即左掌拍出,擊向李莫愁胸口。這一掌還是來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後仰避開,雙掌齊出,也拍向黃蓉胸口。她知黃蓉中針之後,毒性迅即發作,這一招隻求將她推開。卻見黃蓉上身微動,並不招架,李莫愁雙掌剛沾上對方胸口衣襟,突然兩隻掌心一痛,似是擊中什麽尖針。


    她大驚之下,急忙後躍,舉掌看時,見每隻掌心都刺破了一孔,孔周帶著一圈黑血,顯是為自己的冰魄銀針所傷。她又驚又怒,不明緣由,卻見黃蓉從懷中取出兩隻蘋果,雙手各持一隻,笑吟吟的舉起,每隻蘋果上都刺著一枚銀針。李莫愁這才省悟,原來她懷中藏著蘋果,先前自己發射暗器,她並不撥打閃避,卻伸手入懷抓住蘋果,對準銀針來路,收去毒針,讓毒針尖端破蘋果皮而出,轉過蘋果向外,對準了自己手掌,誘使自己出掌擊上蘋果。


    李莫愁本也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今日遇上了這詭詐百出的對手,隻有甘拜下風,忙伸手入懷去取解藥,卻聽得風聲颯然,黃蓉雙掌已攻向她麵門。


    李莫愁舉左手一封,猛見黃蓉一隻雪白的手掌五指分開,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蘭花,姿態曼妙難言。她心中一動:“莫非這是天下聞名的蘭花拂穴手?”右手來不及去取解藥,忙翻掌出懷,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黃蓉右手縮迴,左手化掌為指,又拂向她頸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見她指化為掌,掌化為指,“桃華落英掌”與“蘭花拂穴手”交互為用,當真是掌來時如落英繽紛,指拂處若春蘭葳蕤,不但招招淩厲,且豐姿端麗,不由得麵若死灰,心道:“今日得見桃花島神技,委實大非尋常,莫說我掌上已然中毒,便安健如常,也不是她對手。”她急於脫身,以便取服解藥,但黃蓉忽掌忽指,纏得她沒半分餘暇。那冰魄銀針的毒性何等厲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體質習於毒性,這片時之間早已暈去了。


    黃蓉見她臉色蒼白,出招越來越軟弱,知道隻要再纏得少時,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這女魔頭作惡多端,今日斃於她自己的毒針之下,正好為武氏兄弟報了殺母之仇,著著進逼,手下毫不放鬆,同時守緊門戶,防她臨死之際突施反噬。


    李莫愁先覺下臂酸麻,漸漸麻到了手肘,再拆數招,已麻到了腋窩,這時雙臂僵直,已不聽使喚,隻得叫道:“且慢!”向旁搶開兩步,慘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殺人如麻,早就沒想能活到今日。鬥智鬥力,我都遠不如你,死在你手下,實所甘服,但我鬥膽求你一事。”黃蓉道:“什麽事?”雙眼不轉瞬的瞪著她,防她施緩兵之計,伸手去取解藥,然見她雙臂下垂,已彎不過來,聽她說道:“我和師妹向來不睦,但那孩兒實在可愛,求你大發善心,好好照料,別傷了她小命。”


    黃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極是誠懇,不禁心中一動:“這魔頭積惡如山,臨死之際居然能真心愛我的女兒。”說道:“這女孩兒的父母並非尋常之輩,倘若讓她留在世上,不免令我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怎聽得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抬貴手……”黃蓉要再試她一試,走近前去,揮指先拂了她穴道,從她懷中取出一個藥瓶,問道:“這是你毒針的解藥麽?”李莫愁道:“是!”黃蓉道:“我不能兩個人都饒了,若要我救你,須得殺那女孩兒。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饒那孩兒。”


    李莫愁萬想不到竟尚有活命之機,但叫黃蓉殺那女孩固然說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換得女孩活命,卻也不願,見黃蓉從小瓶中倒出一粒解藥,兩根手指拈住了輕輕晃動,隻等自己迴答,顫聲道:“我……我……”黃蓉心想:“她遲疑了這麽久,實已不易。不管她如何迴答,單憑這一念之善,我便須饒她一命。她滿身血債,將來自有人找她報仇。”攔住她話頭,笑道:“李道長,多謝你對我襄兒如此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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