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她氣惱已極,渾不想這番話說將出來有何惡果,唰的一響,將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劍往劍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說道:“你師父相貌美麗,武功高強,果然是人間罕有,就隻一件事不妥。”楊過道:“什麽不妥?”郭芙道:“隻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道士們鬼鬼祟祟,暗中來往。”楊過怒道:“我師父跟全真教有仇,怎會跟他們暗中來往?”郭芙冷笑道:“‘暗中來往’這四個字,我還是說得文雅了的。有些話兒,我女孩兒家不便出口。”楊過越聽越怒,大聲道:“我師父冰清玉潔,你再瞎說一言半句,我扭爛了你的嘴。”郭芙眉間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錯,她做得出,我說不出。好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卻去跟一個臭道士相好。”


    楊過鐵青了臉,喝道:“你說什麽?”郭芙道:“我親耳聽見的,難道還錯得了?全真教的七名道士來拜訪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亂,我爹媽身子不好,不能相見,就由朱伯伯和我去招待賓客……”楊過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見他氣得額頭青筋暴現,雙眼血紅,自喜得計,說道:“七名道士中一個叫趙誌敬,一個叫甄誌丙,可是有的?”楊過道:“有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說道:“朱伯伯給他們安排了歇宿之處,也沒再理會。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幫弟子悄悄來報我知曉,說這兩位道爺竟在房中拔劍相鬥……”楊過哼了一聲,心想甄趙二人自來不和,房中鬥劍亦非奇事。


    郭芙續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張望,見兩人已收劍不鬥,但還在鬥口。姓趙的說那姓甄的抱住你師父,怎樣怎樣,姓甄的並不抵賴,隻怪他不該大聲叫嚷……”


    楊過霍地揭開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什麽怎樣怎樣?”郭芙臉上微微一紅,神色頗為尷尬,道:“我怎知道?難道還會是好事了?你寶貝師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才知道。”語氣之中,充滿了輕衊。楊過又氣又急,心神大亂,反手一記,啪的一聲,郭芙臉上中了一掌。他憤激之下,出手甚重,隻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亂冒,半邊麵頰登時紅腫,若非楊過病後力氣不足,這一掌連牙齒也得打下幾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裏受過此等羞辱?狂怒之下,順手拔出腰間淑女劍,便向楊過頸中刺去。楊過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與郭伯母的愛女,這位姑娘是襄陽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縱不見怪,此處我焉能再留?”伸腳下床穿了鞋子,見郭芙一劍刺到,他冷笑一聲,左手迴引,右手倏地伸出,虛點輕帶,已將她淑女劍奪過。


    郭芙連敗兩招,怒氣更增,見床頭又有一劍,正是君子劍,搶過去一把抓起,拔劍出鞘,便往楊過頭上斬落。楊過見寒光閃動,舉淑女劍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暈七日之後出手無力,淑女劍舉到胸前,手臂便軟軟的提不起來。郭芙劍身一斜,當的一聲輕響,雙劍相交,淑女劍脫手落地,楊過跟著坐倒在地。


    郭芙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惡毒已極,今日便殺了你為我妹妹報仇,爹爹媽媽也不會見怪。”見他再無力氣抗禦,隻舉起右臂護在胸前,眼神中卻殊無半分乞憐之色,心中怒極,手上加勁,揮劍斬落。


    當日李莫愁乘金輪國師與楊過激鬥之際,搶了黃蓉初生的女兒郭襄,躍出襄陽城牆,金輪國師與楊過先後追出。待得小龍女隨後趕到時,已不見三人影蹤。小龍女從丐幫弟子手中借得汗血寶馬,又得魯有腳下令開啟城門,她縱馬出城,見到城牆外死了兩名軍士、一匹戰馬,她不知三人分別以二兵一馬墊腳,緩去從城牆高處躍下的猛烈衝勢。但三人早已遠去,她隻得任由紅馬縱蹄疾馳,追趕楊過。


    魯有腳正要下令關閉城門,馬蹄聲響,東北方有六七人乘馬馳來,當先一人叫道:“我們是全真教弟子,奉全真教劉真人、丘真人之命,前來謁見襄陽郭大俠、黃幫主,有要事奉商。”魯有腳手執竹棒,出城看時,見來者是七名中年道人,認得其中二人是全真教弟子甄誌丙與趙誌敬,當即迎進城來。甄誌丙說起來意,說道師伯劉真人及師父丘真人得知蒙古大軍又來進攻襄陽,派他和趙誌敬等七人前來探明訊息迴報,全真教便可在蒙古軍之後斬兵殺將,焚劫糧草,為大宋應援,以牽製蒙軍南下。魯有腳鄭重道謝,說道郭靖今日負傷,黃蓉恰正生育,敵軍中有硬手進城偷襲,自己正要去郭府應援。


    甄誌丙聽了,忙道:“咱們恰好趕上,正可稍盡微力。”便與趙誌敬、李誌常等六道隨著魯有腳趕去郭府。眾人一到,隻見大火燒得正旺,朱子柳正督率軍士救火。魯有腳一問,得知郭靖、黃蓉已避至穩妥處,便即放心。丐幫眾弟子加入救火,眾人身手矯捷,不久便救熄了火頭。忙亂之中,瀟湘子又率同達爾巴、霍都二人來攻。甄誌丙發令結起天罡北鬥陣,七道習練有素,此上彼落,互相應援,瀟湘子、達爾巴、霍都三人武功雖高,在朱子柳及天罡北鬥陣下也討不到便宜,眼見城中丐幫弟子及宋軍愈來愈多,偷襲無功,便即退去。


    朱子柳謝了七道,甄誌丙等問知郭靖傷勢並無大礙,約定次日相見。朱子柳分送七道入客舍安歇。甄誌丙與趙誌敬、李誌常等商議了,李誌常等五道連夜先行趕迴重陽宮,向師尊稟報襄陽軍情,甄趙二道則留待與郭靖夫婦會見後,商定雙方配合攻守之策後再迴。當晚甄趙二道與五位師弟分手後,同宿一房。


    那日小龍女騎了汗血寶馬追尋楊過與金輪國師,卻走錯了方向。那紅馬一奔出便十餘裏,待得勒轉馬頭迴來再找,楊過等人更不知去向。她心中憂急,眼見時候過去一刻,楊過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險,在襄陽周圍三四十裏內兜圈子找尋。紅馬雖快,但荒穀隱僻,不近大路,直至過了半夜,她才遠遠聽到武三通號啕大哭之聲。循聲尋去,不久便聽到武氏兄弟掄劍相鬥,跟著又聽到楊過說話。她心中大喜,生怕楊過遇上勁敵,欲待暗中相助,下馬將紅馬係在樹上,悄悄隱身在山石之後,觀看楊過對敵。


    這一偷看不打緊,隻聽得楊過口口聲聲說與郭芙早訂終身,將郭芙叫作“我那未過門的妻子”、“我的芙妹”,而把郭靖夫婦叫作“嶽父嶽母”。小龍女越聽越驚心動魄,聽他說郭靖、黃蓉夫婦已招他為婿,暗中傳他武藝,又見他對武氏兄弟發怒,不許他們再見郭芙。他每說一句,小龍女便如經受一次雷轟電擊,滿心混亂,似乎宇宙萬物於霎時之間全都變了。若換作旁人,見楊過言行與過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會待事情過後向他問個明白,最多發作一頓,打他兩個耳光出氣;但小龍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塵,於人間欺詐虛假的伎倆絲毫不知。楊過對旁人油嘴滑舌,胡說八道,對她卻一向正經,從不說半句戲言,因此她對楊過的言語向來無不深信。她自傷自憐,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當時楊過聽到歎息,脫口叫了聲“姑姑”,小龍女並不答應,掩麵遠去。楊過還道是李莫愁所發,自己聽錯,也沒深究。


    小龍女牽了汗血寶馬,獨自在荒野亂走,思前想後,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紀已過二十,但一生居於古墓,於世事半點不明,識見便與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無異,心想:“過兒既與郭姑娘定親,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俠夫婦一再不許他和我結親。過兒從來不跟我說,自是為了怕我傷心,唉,他待我總是很好的。”又想:“他遲遲不肯下手殺郭大俠,為父報仇,當時我一點不懂,原來他全是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來,他對郭姑娘也情義深重之極了。我此時若牽寶馬去給他,他說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處來,日後與郭姑娘的婚事再起變故。我還是獨自一人迴到古墓去罷,這花花世界隻教我意亂心煩。”想了一陣,意念已決,雖心如刀割,但想還是救楊過性命要緊,連夜馳迴襄陽,要托朱子柳送紅馬到荒穀中去交給楊過。


    這時襄陽城中刺客雖去,郭靖、黃蓉未曾康複,兀自亂成一團。朱子柳與魯有腳齊心合力,負起了城防重任。正當忙亂之際,小龍女卻牽了紅馬過來,要他去交給楊過,說要楊過快到絕情穀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換取解毒靈丹,隻把朱子柳聽得莫名其妙,不知所雲。他追問幾句,小龍女心神煩亂,不願多講,隻說快去快去,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隻想:“讓你妹妹在絕情穀去耽上幾日,並無大礙,這是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性命。”她提到楊過的名字,不由得悲從中來,話未說得清楚,淚珠已滾滾而下,語音嗚咽,當即奔向臥室,倒在床上淒然痛哭。


    朱子柳於前因絲毫不知,聽了小龍女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怎明白她說些什麽?見她神色有異,不便細問,但“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這句話卻非同小可,心想隻有到那荒穀走一遭,見機行事便了。出得門來,汗血寶馬已然不見,一問親兵,說道郭姑娘已牽了去,待要找郭芙時,她卻躲得人影不見。朱子柳暗暗歎氣,心想這些年輕姑娘們個個難纏,不是說話不明不白,便行事神出鬼沒。


    他掛念楊過安危,另騎快馬,帶了幾名丐幫弟子,依著小龍女所指點的途徑到那荒穀察看,見楊過與武氏兄弟一齊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運氣衝穴,其餘三人已奄奄一息,心想“遲得片刻,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這話果然不錯,忙救迴襄陽,適逢師叔天竺僧自大理到來,當即施藥救治。


    小龍女在床上哭了一陣,越想越傷心,眼淚竟不能止歇。她這一哭,衣襟全濕,伸手到腰間去取汗巾來擦眼淚,手指碰到了淑女劍,心想:“我把這劍拿去給了郭姑娘,讓他們配成一對兒,也是一件美事。”她癡愛楊過,任何對他有益之事盡皆甘為,翻身坐起,也不拭去淚痕,逕自來找郭芙。


    這時早過午夜,郭芙已然安寢,小龍女也不待人通報,掀開窗戶,躍進她房中,將郭芙叫醒,便說“你們原是一對”雲雲,那就是郭芙對楊過轉述的一番話了。她將淑女劍交給了郭芙,迴頭便走。郭芙聽得摸不到頭腦,連問:“你說什麽?我半點兒也不懂。”小龍女淒然不答,一躍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龍姑娘你迴來。”卻見她頭也不迴的走了。


    小龍女低著頭走進花園,一大叢玫瑰發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終南山與楊過共練玉女心經時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時般師徒相處,卻已不可得了。


    正自發癡,忽聽左首屋中傳出一人喝道:“這是在人家府上,你又提小龍女幹什麽?”小龍女吃了一驚:“是誰在說我?”停步傾聽,卻聽得另一個聲音道:“為什麽不能提?你又想去抱住了她苗條可愛的身體,用塊黑布蒙住了她眼睛,乘她給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便又跟她親親熱熱的銷魂一番嗎?這終南山玫瑰花旁的銷魂滋味,嚐了一迴,又想第二迴再嚐嗎?”


    小龍女大吃一驚,全身冷汗直冒,疑心大起:“難道那晚過兒跟我親熱,竟不是過兒,而是這個臭道士?不可能,決不可能!”從兩人語音之中,已知說話的是甄誌丙與趙誌敬,於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著身子暗聽。這時兩人話聲轉低,但小龍女與他們相隔甚近,仍聽得清清楚楚。


    隻聽甄誌丙道:“我做了這件事,當真錯盡錯絕,我聽從師尊教誨,一生研求清靜無為,清心寡欲,但那龍姑娘實在是天仙下凡,我一見之下,便日思夜想,再也管不住自己。那晚上她躺在地下玫瑰花旁,一動不動,不管我如何親她疼她,吻她的小嘴臉頰,她半點也不抗拒,反而順著我,主動就我……”說到後來,語音溫柔,便似夢囈一般。


    小龍女聽著這些話,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腦中便似轟轟亂響:“難道真的是他,不是我心愛的過兒?不,不會的,決不會,他說謊,一定是過兒。”


    甄誌丙又道:“在我心中,她是藐姑射山的仙子,是王母娘娘的女兒媚蘭。我隻要瞧了她一眼,便是畢生大幸。我怎麽可以在她不知不覺之中,玷汙了她高貴的身子?我不管做什麽,都贖不了我的罪過。那位朱先生說她便在此間,我這就要去見她,求她一劍殺了我!我隻求她殺我,我決不說為了什麽,隻有我自己的鮮血,才能用來洗我的窮兇極惡。這罪過是洗不淨的,我來世要做狗做馬,做牛做羊,再來服侍她千年萬年……”說到這裏,聲音嗚咽,顯是在痛哭流涕。忽聽得牆上發出砰砰幾聲,小龍女湊眼窗縫,見甄誌丙以頭撞牆,說道:“我該死,受什麽罪都應當!隻求你別再提她的名字。”


    小龍女一晚之間,接連聽到兩件心為之碎、腸為之斷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雖聽著甄、趙二人說話,但於他們言中之意竟似懂非懂,知道總之是令她摧心落魄的禍事。


    隻聽趙誌敬冷笑幾聲,說道:“咱們修道之士,一個把持不定,墮入了魔障,那便須以無上定力,斬毒龍,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龍女的名字,是要你習聽而厭,由厭而憎。這是助你修練的一番美意啊。”甄誌丙低聲道:“她是天仙化身,我五體投地的敬她拜她,怎能厭她憎她?求你別提她名字,提她一次,我們凡夫俗子,便是褻瀆了仙子一次。”提高聲音道:“哼,你的惡毒心腸,難道我不知?你一來對我妒忌,二來心恨楊過,要揭穿這件事情,教他師徒二人終身遺恨。”


    小龍女聽到“楊過”兩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楊過,楊過。”說到這名字的時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柔情密意,她盼望甄趙二人不住的談論楊過,隻要有人說著他的名字,她就說不出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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