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隨口道謝一聲,正要轉身與小龍女一齊辭出,卻見金輪國師、瀟湘子、尹克西諸人臉上均有異色,心念一動:“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定要從中阻撓。”向忽必烈道:“王爺,小人去刺郭靖,乃是為報私仇,兼之要以他的首級去換救命丹藥,如能托王爺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卻萬萬不敢領受。”忽必烈問道:“這卻為何?”楊過道:“小人武功遠不及在座諸位,如何敢稱第一勇士?王爺須得應允此事,小人方敢動身。”


    忽必烈見他言辭誠懇,確是真情,又見旁人神情,已猜到他心意,說道:“既是如此,人各有誌,我也不勉強。”國師等聽忽必烈如此說,果然均有欣慰之色。


    楊過圈轉馬頭,與小龍女並騎向襄陽馳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迴複漢人打扮,到得城下時天已向晚,見城門緊閉,城頭一隊隊兵卒手執火把,來去巡邏。楊過大聲叫道:“我姓楊名過,特來拜見郭靖郭大爺。”城上守將聽得唿聲,見他隻有一名女子相從,當即向郭靖稟報。


    過不片時,兩個青年走上城頭,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來是楊大哥,隻你們兩位嗎?”楊過見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親,不知武氏兄弟的父親當時是否在旁相助?”說道:“武大哥,武二哥,郭伯伯在不在城裏?”武修文道:“在的。楊大哥請進來罷。”命兵卒打開城門,放下吊橋,讓楊過與小龍女入城。


    二武引著二人來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滿臉堆歡,搶出門來,向小龍女一揖為禮,拉著楊過的手笑道:“過兒,你們來得正好。韃子攻城正急,兩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滿城百姓之福。”小龍女是楊過之師,郭靖對她以平輩之禮相敬,客客氣氣的讓著進屋,對楊過則十分親熱。


    楊過左手讓他握著,想起此人乃殺父大仇,居然這般假惺惺作態,恨不得拔出劍來立時刺死了他,但忌憚他武功,不敢貿然動手,臉上強露笑容,說道:“郭伯伯安好。”他滿腔憤恨,沒跪下磕頭。郭靖豁達大度,於此細節也沒留心。


    到得廳上,楊過要入內拜見黃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將臨盆,這幾天身子不適,日後再見罷。”楊過暗喜:“黃蓉智計過人,我隻耽心給她看出破綻,此人抱恙,真是天助我成功。”說話之間,中軍進來稟道:“呂大帥請郭大爺赴宴,慶賀今日大勝韃子。”郭靖道:“你迴稟大帥,多謝賜宴。我有遠客光臨,不能奉陪了。”中軍見楊過年紀甚輕,並無特異之處,不知郭靖何以對他如此看重,為了陪伴這個少年,竟推卻元帥的慶功宴,不由得滿心奇怪,迴去稟知呂文煥。


    郭靖在內堂自設家常酒宴,為小龍女與楊過接風,由朱子柳、魯有腳、武氏兄弟、郭芙諸人相陪。朱子柳向楊過連聲稱謝,說虧得他從霍都處取得解藥,治了他身上之毒。楊過淡淡一笑,謙遜幾句。武氏兄弟佯作不聞。


    郭芙見了他卻神情淡漠,隻叫了聲:“楊大哥。”郭靖責道:“芙兒,先前你為金輪國師所擒,若不是楊大哥舍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說,連你媽媽也要身遭大難,怎不好好謝過了楊大哥?”郭芙站起身來,說道:“多謝楊大哥日前相救。”楊過道:“大家自己人,何必言謝?”郭芙一言不發的坐下。酒席之間,隻見她雙眉微蹙,似有滿腹心事,武氏兄弟也似心神不屬。魯有腳與朱子柳卻興高采烈,滔滔不絕的縱談日間大勝韃子之事。


    席散時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兒陪小龍女入內安寢,自己拉楊過同榻而眠。小龍女入內時向楊過望了一眼,神色之間,深情款款,關念無限,似囑他務須小心。楊過隻怕露出心事,將頭轉過,竟不敢與她正麵互視。


    郭靖攜著楊過的手同到自己臥室,讚他力敵金輪國師,在酒樓上與亂石陣中兩次救了黃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隨後問他別來的經曆。楊過生怕言多有失,於遇見程英、陸無雙、傻姑、黃藥師等情由一概不提,隻道:“侄兒受傷後在一個荒穀中養傷,後來遇到師父,便同來相尋郭伯伯。”


    郭靖一麵解衣就寢,一麵說道:“過兒,眼前強虜壓境,大宋天下當真危如累卵。襄陽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隻怕我大宋千萬百姓便盡為蒙古人的奴隸了。我親眼見過蒙古人殘殺異族的慘狀,當真令人血為之沸。”楊過聽到這裏,想起途中蒙古兵將施虐行暴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關格格作聲,滿腔憤怒。


    郭靖又道:“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但這隻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為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兩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將來成就定然遠勝於我,這是不消說的。隻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


    這一番話誠摯懇切,楊過隻聽得聳然動容,見郭靖神色莊嚴,雖知他是自己殺父之仇,卻也不禁肅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後,我必會記得你今晚這一番話。”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是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國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難保了。聽說忽必烈善於用兵,今日退軍,自必再來,這數日中定有一場大廝殺。咱們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時候不早,咱們睡罷。”


    楊過應道:“是。”當即解衣就寢,將從絕情穀中帶出來的那柄匕首藏在貼肉之處,心想:“我待你睡熟之後,在被窩中給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強百倍,又豈能躲避?”


    郭靖日間惡戰,大耗心力,著枕即便熟睡。楊過卻滿腹心事,那裏睡得著?他臥在裏床,與郭靖兩頭睡臥,但聽得郭靖鼻息調勻,一唿一吸,相隔極久,暗自佩服他內功深厚。過了良久,耳聽得四下裏一片沉靜,隻遠遠傳來守軍的刁鬥之聲,輕輕坐起,從衣內摸出匕首,心想:“我將他刺死之後,再去刺殺黃蓉,諒她一個待產孕婦,濟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與姑姑同赴絕情穀取那半枚丹藥了。此後我和她隱居古墓,享盡人間清福,管他這天下是大宋的還是蒙古的?”


    想到此處,極是得意,忽聽得隔鄰一個孩子大聲啼哭起來,接著有母親撫慰之聲,孩子漸漸止啼入睡。楊過心頭一震,猛地記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見,一名蒙古武士用長矛挑破嬰兒肚皮,高舉半空為戲,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慘叫,心想:“我此刻刺殺郭靖,原是一舉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陽難守,這城中成千成萬嬰兒,豈非盡讓蒙古兵卒殘殺為樂?我為了報一己之仇,卻害了無數百姓性命,豈非大大不該?”


    轉念又想:“我如不殺他,裘千尺如何肯將那半枚絕情丹給我?我如死了,姑姑也決不能活。”他對小龍女相愛之忱,世間無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橫了:“罷了,罷了,管他什麽襄陽城百姓,什麽大宋江山,我受苦之時,除了姑姑之外,有誰真心憐我?世人從不愛我,我又何必去愛世人?”當下舉起匕首,勁力透於右臂,將匕首尖對準了郭靖胸口。


    室中燭火早滅,但楊過暗中視物,亦能隱約可見,匕首將要刺落之際,向郭靖臉上瞧去,見他臉色慈和,意定神閑,睡得極是酣暢,自己少年時郭靖的種種愛護之情,猛地裏湧上心來:桃花島上他如何親切相待、如何千裏迢迢的送自己赴終南山學藝、如何要將獨生女兒許配於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實是位忠厚長者,以他為人,實不能害我父親。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說八道?我曾和程英妹子三擊掌為誓,下手殺郭靖之前,定須三思,想得清清楚楚。我當真已想得清楚了嗎?我這一刀刺了下去,倘若錯殺了好人,那可是萬死莫贖了。且慢,這事須得探問一下清楚再說。”


    於是慢慢收迴匕首,將自遇到郭靖夫婦以來的往事,一件件在心頭琢磨尋思。他記起黃蓉對自己時時神色不善,有好幾次他夫婦正在談論什麽,一見到自己便即轉過話題,他夫婦有件要緊事情瞞過了自己,那是決計無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為徒,何以隻教我讀書,不傳我半點武藝?郭伯伯待我這麽好,難道不是因為他害了我父親,心中自咎難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補過?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對我毫不提防,與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眼望帳頂,思湧如潮,煩躁難安。


    郭靖內功極高,雖在睡夢之中,仍察覺楊過唿吸急促有異,當即睜眼醒轉,問道:“過兒,怎麽了?睡不著麽?”楊過微微一顫,道:“沒什麽。”郭靖笑道:“你如不慣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楊過忙道:“不,不要緊。”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罷。學武之人,最須講究收攝心神。”楊過應道:“是。”


    隔了片刻,楊過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陽宮學藝,在終南山腳下一座寺廟中,我曾問過你一句話。”郭靖道:“怎麽?”楊過道:“那時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眾道的誤會,你可還記得我問的那句話麽?”郭靖迴想片刻,說道:“是了,那日你問我,你爹爹是怎樣去世的。”楊過抬高了頭,瞪視著他,道:“不,我是問你,到底誰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給人害死的?”楊過嘶啞著嗓子問道:“難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麽?”


    郭靖默然不語,過了半晌,長長歎了口氣,說道:“他確死得不幸,可是沒誰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楊過坐起身來,心情激動異常,道:“你騙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殺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難過,流下淚來,緩緩的道:“過兒,你祖父和我父是異姓骨肉,你父和我也曾義結金蘭。你父如是冤死,我豈能不給他報仇?”楊過身子發顫,衝口想說:“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給他報仇?”但知這句話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盡。當年你問起之時,年紀尚幼,未能明白內中情由,因此我沒跟你說。現下你已經長大,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韃子,我從頭說給你聽罷。”說罷又著枕安睡。


    楊過素知他說一是一,從無虛語,聽了這番話,卻又半信半疑起來,心中暗罵:“楊過,楊過,你平素行事一往無前,果敢勇決,何以今日卻猥猥葸葸?難道是內心害怕他武功厲害麽?今夜遷延遊移,失了良機,明日若教黃蓉瞧出破綻,隻怕連姑姑都死無葬身之地了。”一想起小龍女,精神又為之一振,伸手撫摸懷內匕首,刀鋒貼肉,都熨得熱了。


    第二十一迴


    襄陽鏖兵


    楊過正想拔出匕首,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彈了三下,忙閉目不動。


    郭靖便即驚醒,坐起身來,問道:“蓉兒麽?可有緊急軍情?”窗外卻再無聲音。郭靖見楊過睡得鼻息調勻,心想他好容易睡著了,別再驚醒了他,輕輕下床,推門出房,隻見黃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聲問道:“什麽事?”


    黃蓉不答,拉著他手走到後院,四下瞧了瞧,這才說道:“你和過兒的對答,我在窗外都聽見啦。他不懷好意,你知道麽?”郭靖吃了一驚,問道:“什麽不懷好意?”黃蓉道:“我聽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倆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許確有疑心,但我已答允將他父親逝世的情由詳細說給他知道。”黃蓉道:“你真要毫不隱瞞的跟他說?”郭靖道:“他父親死得這麽慘,我心中一直自責。楊康兄弟誤入歧途,但咱們也沒好好規勸他,沒盡全力想法子挽救。”黃蓉哼了一聲,道:“這樣的人又有什麽可救的?我隻恨殺他不早,否則你那幾位師父又何致命喪桃花島上?”郭靖想到這樁恨事,不禁長長歎了口氣。


    黃蓉道:“朱大哥叫芙兒來跟我說,這次過兒來到襄陽,神氣中很透著點兒古怪,又說你和他同榻而眠。我耽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還是別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須知人心難測,而他父親……總是因為一掌拍在我肩頭,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說是你害死他的啊。”黃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殺他之心,結果他也因我而死,那麽是否咱們親自下手,也沒多大分別。”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說得對。那麽我還是不跟他明言的為是。蓉兒,你累了半夜,快迴房休息罷。過了今晚,明日我搬到軍營中睡。”


    他知愛妻識見智計勝己百倍,雖不信楊過對己懷有惡意,但她既如此說,也便遵依,伸手扶著她腰,慢慢走向內堂,說道:“過兒奮力奪迴武林盟主之位,於國家大事上是非分明;兩次救你和芙兒,全不顧自身安危,這等俠義心腸,他父親如何能比?”黃蓉點頭道:“這樣的少年原本十分難得,但他心中有兩個死結難解,一是他父親的死因,二是跟他師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說得龍姑娘離他而去,可是過兒神通廣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瞧他師徒倆的神情,此後萬萬分拆不開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兒,你比過兒更神通廣大,怎生想個法子,總之要救他不致誤入歧途。”


    黃蓉歎了口氣道:“別說過兒的事我沒法子,就連咱們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哥哥,我心中隻一個你,你心中也隻一個我。可是咱們的姑娘卻不像爹娘,心裏同時有兩個少年郎君,對武家哥兒倆竟不分軒輊。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為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庸作品集(簡體新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簡體新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