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什麽?我隻助你殺敵,誰來管你救人?哼哼,這姑娘的死活與我有甚相幹?她死了倒好!”楊過怒道:“你兩夫妻真是一對兒,誰都沒半點心肝!”裘千尺冷笑一聲,也不動怒,臉上神色自若,靜觀二人劇鬥。


    楊過斜眼向小龍女一瞥,見她靠在椅上,撕衣襟包紮傷口,料想並無大礙,精神一振,劍招忽變,自全真劍法變為玉女劍法。公孫止見他的劍法本來穩重端嚴,突然間輕靈跳脫,豐姿綽約,登時如換了一個人一般,心下微感奇異,暗想:“此人詭計多端,又在搗什麽鬼了?”但接招之下,隻覺對方劍法吞吐激揚,宛然名家風範,與小龍女適才所使正是一路,登時疑心盡去,當下金刀黑劍同時攻了上去。


    十餘招後,楊過又漸落下風,給公孫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屢次出言指點,但楊過惱她有意損傷小龍女,對她唿叫宛似不聞,暗道:“誰要你來囉唆?”忽然想起,當日在程英的茅舍中養傷之時,枕邊有一本四言詩集,躺在床上無聊,曾加翻閱,隻覺詩句飄逸,讀來心曠神怡。他是學武之人,事事與武功聯想,當時讀著詩句,心中便虛擬劍招,與詩句配合,其時隻盼用以抵禦李莫愁,後來並未用上,這時心中想起,唰唰唰唰四劍,長聲吟道:“良馬既閑,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口中長吟,劍招配合了詩句,揮舞得瀟灑有致。公孫止一呆,道:“什麽?”


    楊過又吟道:“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淩厲中原,顧盼生姿。”詩句是四字一句,劍招也是四招一組,吟到“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時劍去奇速,於“淩厲中原,顧盼生姿”這句上卻是迅猛之餘,繼以飄逸。公孫止從沒見過這路劍法,聽他吟得好聽,攻勢登緩,凝神捉摸他詩中之意,心知他劍招與詩意相合,隻要領會了詩義,便能破其劍法。


    聽他又吟道:“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這幾句詩吟來淡然自得,劍法卻大開大闔,峻潔雄秀,尤其最後兩句劍招極盡飄忽,似東卻西,趨上擊下,一招兩劍,難以分其虛實。


    小龍女此時已裹好創口,見楊過的劍法使得好看,但從未聽他說起過,不禁問道:“過兒,這是什麽劍法,誰教你的?”楊過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說好麽?前幾日我躺著養傷,床邊有一本詩集,我看到這首詩好,就記下了。朱子柳前輩在英雄宴上以書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詩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夠。”小龍女道:“很好啊……”


    忽聽得金輪國師讚道:“楊兄弟,你這份聰明智慧,真叫老衲佩服得緊。下麵幾句自然是‘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


    公孫止心念一動:“這和尚在指點我。”當下也不及細想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劍之後緊接下一劍,當即揮黑劍先守上盤,金刀卻從中盤疾砍而出。


    金輪國師文武全才,雖然僻居蒙古,卻於漢人的經史百家之學無所不窺,他聽了楊過所吟之詩,早知下句,便先行說了出來,想借公孫止之手將他除去。這一次公孫止果然搶到先著,楊過劍招未出,已為他盡數封住去路,鋸齒金刀卻從中路要害砍來。好在楊過聽到國師吟詩,也早防有此著,竟不再使自創的四言詩劍法,長劍橫守中盤,左手中指錚的一聲,在金刀背上一彈。


    公孫止隻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發麻,心下吃驚:“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楊過這一彈正是黃藥師所傳的彈指神通功夫,隻是他功力未夠,未能克敵製勝,這一下若是讓黃藥師彈上了,公孫止的金刀非脫手不可。但隻這麽一彈,楊過長劍飛舞,再使黃藥師所授“玉簫劍法”。這玉簫劍法與彈指功夫均以攻敵穴道為主,劍指相配,精微奧妙,饒是他功夫未純,一陣急攻,卻也使公孫止招架不易。公孫止數次欲以黑劍削敵兵刃,但楊過的君子劍也是一柄寶劍,雙劍相碰,火花飛迸,誰也削不斷誰。


    此時裘千尺又在旁唿喝:“他劍刺右腰,刀劈項頸!”“他劍削右肩,刀守左脅。”竟將公孫止每一路招數都先行喝了出來。如此一來,楊過自是有勝無敗,公孫止的陰陽雙刃雖係家傳武學,但經裘千尺去蕪存菁、創新補闕,大大的整頓過一番,他所使招數自是盡在裘千尺料中,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給她先行叫破。鬥到酣處,驀聽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劍齊攻你上盤。”這句唿喝時刻拿捏得極是陰毒,恰好公孫止刀劍已出,難以中途改變,楊過卻有餘裕抵擋。楊過低頭疾趨,橫劍護背,左指已戳到了對方臍下一寸五分處的“氣海穴”。楊過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敵人必受重創,豈知公孫止飛出一腿,竟向他下顎踢到。


    楊過一驚,向旁急竄數尺,才想起此人能自閉穴道,微一沉吟間,公孫止刀劍又已攻上。但聽裘千尺叫道:“他刀劍交叉,右劍攻左,左刀砍右。”楊過不遑多想,當即竭力抵禦。


    依二人功力而論,楊過早已不敵,全賴裘千尺搶先提示,點破了公孫止所有厲害招數。此時二人翻翻滾滾,已拆了七八百招,穀中諸子弟固瞧得心驚膽戰,而瀟湘子等眾高手也目眩神馳。刀光劍影之中,公孫止張口喘氣,楊過汗透重衣,二人進退趨避之際均已不如先前靈動。


    公孫綠萼心想再鬥下去,二人必有一傷,她固不願楊過鬥敗,卻也不忍見父親受傷,低聲向裘千尺道:“媽,你叫他們別打啦,大家來評個理看,到底誰是誰非。”


    裘千尺“哼”了一聲,道:“斟兩碗茶過來。”綠萼心中煩亂,但依言斟了兩碗茶,搶到母親麵前。裘千尺舉起雙手,取下了包在頭頂的那塊血布。她腦門撞柱流血,小龍女撕下了衣襟為她包紮,此時取下包布,頭頂又有鮮血流出。綠萼驚道:“媽!”裘千尺道:“死不了!”將血布拋在膝頭,雙手各接一隻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卻浸入了茶水之中,滿指鮮血都混入茶內。她隨手輕晃,片刻間鮮血便不見痕跡,叫道:“都鬥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對綠萼道:“送茶去給他們解渴,一人一碗。”


    綠萼知道母親對父親怨毒極深,料想她決無這般好心,竟要送茶給他解渴,此舉多半會對父親不利,但兩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絕無毒藥,又是一般無異,想來母親是體惜楊過,但父親倘若無茶,便決不肯住手,楊過這碗茶仍喝不到,眼見兩人確都累得狠了,當下手托茶盤,盛著兩碗茶,走向廳心,朗聲說道:“請喝茶罷!”


    公孫止與楊過早就口渴異常,聽得裘千尺的叫聲,一齊罷手躍開。綠萼將茶盤先送到父親麵前。公孫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來,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藥,將手一擺,向楊過道:“你先喝。”楊過坦然不懼,隨手拿起一碗,放到嘴邊,喝了一口。公孫止道:“好,這碗給我!”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茶碗。楊過笑道:“是你女兒斟的茶,難道還能有毒?”說著換過茶碗,一飲而盡。


    公孫止向女兒臉上一看,見她臉色平和,心想:“萼兒對這小子大有情意,茶中自當不會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還怕怎地?”也即一口喝幹,錚的一下,刀劍並擊,說道:“咱們再打,哼,若非這老賤人指點,你便有十條小命,也都已喪在我金刀黑劍之下。”


    裘千尺將破布按上頭頂傷口,陰惻惻的道:“他閉穴之功已破,你盡可打他穴道。”公孫止一呆,但覺舌根處隱隱有血腥之味,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原來他所練的家傳閉穴功夫有一項重大禁忌,決不能飲食半點葷腥,否則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無意之中沾到,是以祖訓嚴令穀中人人不食葷腥,旁人雖不練這門上乘內功,卻也迫得陪著吃素。他向來防範周密,那想到裘千尺竟會行此毒計,將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楊過喝一碗血茶自絲毫無損,公孫止畢生苦練的閉穴功卻就此付於流水。


    他狂怒之下迴過頭來,隻見裘千尺膝頭放著一碟款待賀客的蜜棗,正吃得津津有味,緩緩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說過,你公孫家這門功夫難練易破,不練也罷。”


    公孫止眼中如欲噴出火來,舉起刀劍,向她疾衝過去。綠萼一驚,搶到母親身前相護,突覺耳畔唿唿風響,似有暗器掠過。公孫止長聲大號,右眼中流下鮮血,轉身疾奔而出,手中卻兀自握著刀劍。一滴滴鮮血濺在地下,一道血線直通向廳門。隻聽得他慘聲唿號,愈去愈遠,終於在群山之中漸漸隱沒。廳上眾人麵麵相覷,不知裘千尺以甚法子傷他。


    隻楊過和綠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使的,仍是口噴棗核功夫。


    當楊過與公孫止激鬥之際,她早已嘴嚼蜜棗,在口中含了七八顆棗核。眼見公孫止武功大進,自己縱然噴出棗核襲擊,他也必閃避得了,若一擊不中,給他有了防範,以後便再難相傷,因此於他酣鬥之餘先用血茶破了他閉穴功夫,乘他怒氣勃發之際突發棗核。這是她十餘年潛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勁道之強,準頭之確,不輸於天下任何厲害暗器。若不是綠萼突然搶出,擋在麵前,公孫止不但雙目齊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時便送了性命。


    綠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厲聲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遠別再見我。”綠萼愕然停步,左右為難,但想此事畢竟是父親不對,母親受苦之慘,遠勝於他,再者父親已然遠去,要追也追趕不上,從門口緩緩迴來,垂首不語。


    裘千尺凜然坐在椅上,東邊瞧瞧,西邊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們都是喝喜酒來著,這杯酒沒喝成,豈不掃興?”眾人給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頭發毛,隻怕她口中突然噴出古怪暗器。穀中諸人隻一味驚懼,國師與尹克西等卻各暗自戒備。


    小龍女與楊過見公孫止落得如此下場,也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深深歎了口長氣,各自伸手,相互緊緊握住,兩人心意相通,當即並肩往廳外走去。剛到門口,裘千尺突然大聲喝道:“楊過,你到那裏去?”


    楊過迴轉身來,長揖到地,說道:“裘老前輩、綠萼姑娘,咱們就此別過。”他自知命不久長,也不說什麽“後會有期”之類的話了。綠萼迴了一禮,黯然無言。裘千尺怒容滿臉,喝道:“我將獨生女兒許配於你,怎地既不稱我嶽母,又這麽匆匆忙忙的便走了?”楊過一愕默然,心道:“你雖將女兒許配於我,我可沒說要啊。”裘千尺道:“此間彩禮齊全,燈燭俱備,賀客也到了這許多,咱們武學之士也不必婆婆媽媽,你們二人今日便成了親罷。”


    金輪國師等眼見楊過為了小龍女與公孫止幾番拚死惡鬥,此時聽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風波。各人互相望了幾眼,有的微笑,有的輕輕搖頭。


    楊過左手挽著小龍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劍劍柄,說道:“裘老前輩一番美意,令愛於晚輩又有大恩,晚輩極為感激。但晚輩心有所屬,實非令愛良配。”說著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鬥然口噴棗核,是以按劍以防。


    裘千尺向小龍女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嘿,這小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無怪老的著了迷,小的也為她顛倒。”綠萼道:“媽,楊大哥與這位龍姑娘早有婚姻之約,這中間詳情,女兒慢慢再跟你說。”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當你媽是什麽人?我說過的話,也能改口麽?姓楊的,別說我女兒容貌端麗,沒一點配你不上,她便是個醜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為妻不可。”


    麻光佐聽她說得蠻橫,不由得哈哈大笑,大聲說道:“這穀中的夫妻當真是一對活寶,老公逼人家閨女成親,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別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不成!”麻光佐咧開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向他眉心,當真是來如電閃,無法閃避。麻光佐驚愕之下,頭一抬,啪的一聲,棗核已將他三顆門牙打落。麻光佐大怒,虎吼一聲,撲將過去。但聽波波兩響,他右腿“環跳”、左足“陽關”兩穴同時為棗核打中,雙足一軟,摔倒在地,爬不起來。


    這三枚棗核實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楊過當麻光佐大笑之際,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長劍要過去相救,終於遲了一步,忙伸手將他扶起,解開了他穴道。麻光佐倒也極肯服輸,見這禿頭老太婆手不動,腳不抬,口一張便將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吐出三枚門牙,滿嘴鮮血的說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麻不敢得罪你啦。”裘千尺毫不理他,瞪著楊過道:“你決意不肯娶我女兒,是不是?”


    公孫綠萼在大庭廣眾之間受此羞辱,再也抵受不住,拔出腰間匕首,刃尖指在自己胸口,大聲道:“媽,你再問一句,女兒當場死給你看。”裘千尺嘴一張,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將過去,斜中匕首之柄。這一下勁力好大,那匕首橫飛而出,插入木柱,深入數寸,燭光之下,劍柄兀自顫動。眾人“噫”的一聲,無不倒抽一口涼氣。


    楊過心想留在這裏徒然多費唇舌,手指在劍刃上一彈,和著劍刃振起的嗡嗡之聲,朗聲吟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個劍花,攜著小龍女的手轉身便走。


    綠萼聽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兩句話,更加傷心欲絕,取過更換下來的楊過那件破衫,雙手捧著走到他麵前,悄然道:“楊大哥,衣服也還是舊的好。”楊過道:“多謝了。”伸手接過。他和小龍女都知她故意擋在身前,好教母親不能噴棗核相傷。小龍女臉含微笑,點頭示謝。綠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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