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萼道:“那年輕婢女叫什麽名字?她相貌很美麽?”


    裘千尺道:“呸!美個屁!這小賤人就是肯聽話,公孫止說什麽她答應什麽,又是滿嘴的甜言蜜語,說這殺胚是當世最好的好人,本領最大的大英雄,就這麽著,讓這賊殺才迷上了。哼,這賤婢名叫柔兒。他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公孫止,他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一招那一式我不明白?這也算大英雄?他給我大哥做跟班也還不配,給我二哥去提便壺,我二哥也一腳踢得他遠遠地。”


    楊過聽到這裏,不禁對公孫止微生憐憫之意,心想:“定是你處處管束,要他大事小事都全聽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終於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綠萼隻怕她又罵個沒完沒了,忙問:“媽,後來怎樣?”


    裘千尺道:“嗯,當時這兩個狗男女約定了,第三天辰時再在這所在相會,一同逃走,在這兩天之中卻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絲毫痕跡,以防給我瞧出破綻。接著二人又說了許多混話。那賤婢癡癡迷迷的瞧著這賊殺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還尊貴,比神仙菩薩更加法力無邊。那賊殺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斷的自稱自讚,跟著又摟摟抱抱,親親摸摸,這些無恥醜態隻差點兒沒把我當場氣死。第三天一早,我假裝在靜室中枯坐練功,公孫止到窗外來偷瞧了幾次,臉上這副神情啊,當真是打從心底裏樂將上來。我等他一走開,立即施展輕功,趕到他們幽會之處。那無恥的小賤人早等在那裏。我一言不發便將她抓起,拋入了情花叢中……”楊過與綠萼不由得都“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裘千尺向二人橫了一眼,繼續說道:“過了片刻,公孫止也即趕到,他見柔兒在情花叢中翻滾號叫,這份驚慌也不用提啦。我從樹叢後躍了出來,雙手扣住他脈門,將他也摔入了情花叢中。這穀中世代相傳,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藥,叫做絕情丹。公孫止掙紮著起來,扶著那賤婢一齊奔到丹房,想用絕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見到什麽?”


    綠萼道:“媽……他見到什麽?”楊過心道:“定是你將絕情丹毀了個幹淨,那還能有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說道:“哈哈,他見到的是,丹房桌上放著一大碗水,幾百枚絕情丹浸在碗中,碗旁貼著一張字條,寫著‘砒霜水’三字。要服絕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罷,終於也不免一死。配製絕情丹的藥方原是他祖傳秘訣,然而諸般珍奇藥材急切難得,而且調製一批丹藥,須連經春露秋霜,三年之後方得成功。當下他奔來靜室,向我雙膝跪下,求我饒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顧念夫妻之情,決不致將絕情丹全數毀去,定會留下若幹。他連打自己耳光,賭咒發誓,說隻要我饒了他二人性命,他立時將柔兒逐出穀去,永不再跟她見麵,此後再也不敢複起貳心。”


    “我聽他哀求之時口口聲聲的帶著柔兒,心下十分氣惱,當即取出一枚絕情丹來放在桌上,說道:‘絕情丹隻留下一顆,隻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顆,並無效驗。救她還是救自己,你自己拿主意罷。’他立即取過丹藥,趕迴丹房。我隨後跟去。這時那賤婢已痛得死去活來,在地下打滾。公孫止道:‘柔兒,你好好去罷。我跟你一塊死。’說著拔出長劍。柔兒見他如此情深義重,滿臉感激之情,掙紮著道:‘好,好。我跟你在陰間做夫妻去。’公孫止當胸一劍,便將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著,暗暗吃驚,隻怕他第二劍便往自己頸口抹去,但見他提起劍來,我正要出聲喝止,卻見他伸劍在柔兒的屍身上擦了幾下,拭去血跡,還入劍鞘,轉頭向窗外道:‘尺姊姊,我甘心悔悟,親手將這賤婢殺了,你就饒了我罷。’說著舉手往口邊一送,將那枚絕情丹吞服了。這一下倒令我大為意外,但如此了結,足見他悔悟之誠,我也甚感滿意。當時他在房中設了酒宴,殷殷把盞,向我賠罪。我痛斥了他一頓,他不住口的自罵該死,發下了幾百個毒誓,說從此決不再犯。”


    楊過心道:“這一下你可上了大當啦!”綠萼卻淚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麽?你可憐這賤婢麽?”綠萼搖頭不語,她實是為父親的無情狠辣而傷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兩杯酒,微微冷笑,從懷中又取出一顆絕情丹來,放在桌上,笑道:‘你適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隻不過試試你的心腸,隻消你再向我求懇幾句,我便會將兩枚丹藥都給你,救了這美人兒的性命,豈不甚好?’”


    綠萼忙問:“媽,倘使當時他真的再求,你會不會把兩枚丹藥都給他?”


    裘千尺沉吟半晌,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了。當時我也曾想過,不如救了這賤婢,將她趕出穀去,那麽公孫止對我心存感激,說不定從此改邪歸正,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但他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將心上人殺了,須怪不得我啊。公孫止拿起那顆丹藥瞧了半天,舉杯笑道:‘尺姊姊,過去的事又說它作甚?這丫頭還是殺了的好,一幹二淨。你幹了這杯。’他不住的隻勸我喝酒,我了卻了一樁心事,胸懷歡暢,竟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轉,已身在這石窟之中了,手足筋脈都已給他挑斷,這賊殺才也沒膽子再和我相見一麵。哼,這當兒他隻道我的骨頭也早化了灰啦。”


    她說完了這件事,目露兇光,神色甚是可怖。楊過與綠萼都轉開了頭,不敢與她目光相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說話。


    綠萼環顧四周,見石窟中惟有碎石樹葉,滿地亂草,淒然道:“媽,你在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隻靠食棗子為生麽?”裘千尺道:“是啊,難道這千刀萬剮的賊殺才每天還會給我送飯不成?”綠萼抱著她叫了聲:“媽!”


    楊過道:“那公孫止可跟你說起過這石窟有無出路?”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這麽多年夫妻,他從來沒說過莊子之下有這麽個石窟,有這麽個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這奸賊也不會放我在這裏了。那些鱷魚多半是他後來養的,他終究怕我逃出去。”


    楊過在石窟中環繞一周,果見除了進來的入口之外更無旁的通路,抬頭向頭頂透光的洞穴望去,見那洞離地少說也有一百來丈,洞下雖長著一株大棗樹,但不過四五丈高,就算二十株棗樹疊起,也到不了頂,凝思半晌,確實束手無策,道:“我上樹去瞧瞧。”躍上棗樹,攀到樹頂,見高處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般滑溜,摒住唿吸,縱上石壁,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迴頭向綠萼叫道:“公孫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繩子下來縋你們上去。”


    約莫爬了六七十丈,仗著輕功卓絕,一路化險為夷,但爬到離洞穴七八丈時,石壁不但光滑異常,再無可容手足之處,而且向內傾斜,除非是壁虎、蒼蠅,方能附壁不落。楊過察看周遭形勢,頭頂洞穴徑長丈許,足可出入而有餘,心下已有計較,當即溜迴石窟之底,說道:“能出去!但須搓一根長索。”取出匕首,割下棗樹樹皮,搓絞成索。公孫綠萼大喜,在旁相助。


    兩人手腳雖快,也花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條極長的樹皮索子。


    楊過抓住繩索,使勁拉扯幾下,道:“斷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條棗樹的枝幹,長約一丈五尺,將繩索一端縛在樹幹中間,又向上爬行,攀上石壁盡頭,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兩臂運勁,喝一聲:“上去!”將樹幹摔出洞穴。這一下勁力使得恰到好處,樹幹落下時正好橫架在洞穴口上。


    楊過拉著繩索,將樹幹拉到洞穴邊上,使得樹幹兩端架於洞外實地者較多,而中段淩空者不過數尺,再拉繩索試了兩下,知道樹幹橫架處頗為堅牢,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雙手抓著繩索,交互上升,低頭下望,隻見裘千尺與綠萼母女倆在暮色朦朧中已成為兩個小小黑點。手上加勁,上升得更快了,片刻間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樹幹,手臂一曲,唿的一聲,已然飛出洞穴,落在地下。


    楊過舒了一口長氣,站直身子,但見東方一輪明月剛從山後升起。在閉塞黑暗的鱷潭與石窟中關了大半天,此時重得自由,胸懷間說不出的舒暢,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卻何以絲毫不覺鬱悶?可見境隨心轉,想出去而不得,心裏才難過,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反而不開心了。”想到小龍女,情花刺傷處作痛,寧神片刻,將長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見楊過出洞,便大罵女兒:“你這蠢貨,怎地讓他獨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後,那裏還想得到咱們?”綠萼道:“媽,你放心,楊大哥不是那樣的人。”裘千尺怒道:“普天下男人都是一般,還能有什麽好的?”突然轉過頭來,向女兒全身仔細打量,說道:“小傻瓜,你給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綠萼滿臉通紅道:“媽,你說什麽,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惱怒:“你不懂,為什麽要臉紅?我跟你說啊,對付男人,一步也放鬆不得,半點也大意不得,難道你還沒看清楚你媽的遭遇?”正自嘮叨不休,綠萼縱起身來,接住了楊過垂下的長索,給母親牢牢縛在腰間,笑道:“你瞧,楊大哥理不理咱們?”說著將繩索扯了幾扯,示意已經縛好。


    裘千尺哼了一聲,道:“媽跟你說,上去之後,你須得牢牢釘住他,寸步不離。丈夫,丈夫,隻是一丈,一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知道麽?你外公給你媽取名為千尺,千尺便是百丈,嘿嘿,百丈之外,還有什麽丈夫?”綠萼又好笑,又傷感,心道:“媽真是一廂情願,人家那有半點將我放在心上了。再過一百年,我也管不著他。”眼眶一紅,轉過了頭。裘千尺還待說話,突覺腰間一緊,身子便緩緩上升。


    綠萼仰望母親,雖知楊過立即又會垂下長索來救自己,但此時孤零零的獨處地底石窟,不由得身子發顫,害怕異常。


    楊過將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間長索,二次垂入石窟。綠萼將樹皮索子縛在腰間,拉著繩索抖了幾下,但覺繩索拉緊,身子便即淩空上升。眼見足底的棗樹越來越小,頭頂的星星越來越明,再上去數丈便能出洞,猛聽得頭頂有人大聲唿叱,接著繩子一鬆,身子便急墮而落。從這百丈高處掉將下來,焉得不粉身碎骨?綠萼大聲驚唿,險些暈去,但覺身子往下直跌,實做不得半點主,隻想:“他要摔死我嗎?不會,決計不會!”


    楊過雙手交互收索,將綠萼拉扯而上,眼見成功,猛聽得身後腳步聲響,竟有人奔來襲擊,這一下當真吃驚非小,顧不得迴身迎敵,雙手如飛般收索。但聽得一人大聲喝道:“在這裏鬼鬼祟祟,幹什麽勾當?”風聲勁急,一條長大沉重的兵刃擊向背心。


    楊過聽著兵刃風聲,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隻得迴過左手,伸掌搭在鋼杖上向旁推開,化解了這一擊來勢。黑暗之中,樊一翁沒見到楊過麵目,但已知對方武功了得,收轉鋼杖,奮力橫掃。楊過右手支持著綠萼的身重,加之那條百餘丈的長索也頗具份量,時刻稍久,本已吃力,感知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樊一翁慣用的鋼杖已毀,這時所用的是另一條更粗鋼杖,這一杖來勢極猛,楊過左掌與他杖身甫觸,登覺全身大震,右手拿捏不住,繩索脫手,綠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綠萼驚唿,而在石窟之頂,裘千尺與楊過也齊聲大叫。楊過顧不得擋架鋼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繩索。但綠萼急墮之勢極大,百來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墮的衝勢,幾達千斤之力。楊過抓住繩索,微微一頓,隨即為衝力所扯,竟身不由主,頭下腳上的向洞窟中掉了下去。他武功雖強,至此也已絕無半分騰挪餘地。


    裘千尺手足筋絡已斷,武功全失,在旁瞧著,隻有空自焦急,眼見盤在洞穴邊的百餘丈長索越抽越短,隻要繩索一盡,楊過與綠萼便身遭慘禍了。長索垂盡,突為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飛將起來,揮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動:“你這惡賊害人,也教你同歸於盡。”看準繩索伸手輕輕一撥,這一撥並無多大勁力,但方位恰到好處,繩子甩將過去,正好在樊一翁腰間轉了幾圈,登時緊緊纏住。


    樊一翁隻覺腰間一緊,急忙使出千斤墜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楊過與綠萼二人的身重並在一起,又加上這股下墮的衝力,還是帶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邊上。樊一翁眼見隻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一個倒栽蔥摔將下去,大驚之下,左手抓住繩索,右掌撐住了洞口岩石,這麽一借力,大喝一聲,竟將繩索拉得停住不動。


    這時綠萼離地已不過十數丈,眼見楊過隨她摔下,心中大慰。


    當時最厲害的乃這股下墜的衝勢,即是小小一顆石子,從如許高處落下,也力道奇大,待得樊一翁奮起神力將衝勢止住,他手上重量便隻楊過與綠萼二人體重,不過二百來斤,於他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繩索,左手便要伸到腰間去解開繩索,再將敵人摔下,突覺背心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節之下的“靈台穴”上,一個婦人的聲音喝道:“快拉上來!靈台有損,百脈俱廢!”


    樊一翁大吃一驚,這“靈台有損,百脈俱廢”八字,正是師父在傳授點穴功夫時所諄諄告誡的,當下不敢違抗,隻得雙手交互用力,將楊過與綠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墜之勢,使勁過猛,此時但覺胸口塞悶、喉頭甜甜的似欲吐出血來,知道自身髒腑已受內傷,實不宜使力,苦於要害製於敵手,隻得拚命使勁。好容易將楊過拉上,心中隻一寬,登時四肢酸軟,哇的一聲,狂噴鮮血,委頓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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