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主與楊過素不相識,那裏來的仇怨?所以要將楊過置之死地,全是為了小龍女之故,因此一劍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龍女瞧去。這一眼瞧過,心中立時打翻了醋缸,但見她情致纏綿的瞧著楊過,再斜眼向楊過看去,見他神色也與小龍女一般無異。此時黑劍劍尖已抵住楊過胸口,隻須臂力微增,劍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龍女既不驚惶關切,楊過也不設法抵禦,兩人癡癡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盡數忘了。穀主憤恚難平,心道:“此時將這小子殺了,看來柳妹立時要殉情而死,我定須逼迫她和我成婚,過了洞房花燭,再殺這小子不遲。”叫道:“柳妹,你要我殺他呢,還是饒他?”


    小龍女眼望楊過之時,全未想到穀主,突然給他大聲一唿,這才醒悟,驚道:“把劍拿開,你劍尖抵著他胸口幹麽?”穀主微微冷笑,說道:“要饒他性命不難,你叫他立時出穀,莫阻了你我吉期。”


    小龍女這次未見楊過之時,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與他相會,拚著自己一生傷心悲苦,盼他得能平安喜樂,此時當真會麵,如何再肯與穀主成婚?自知這些日子來自己所打的主意絕難做到,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卻他另嫁旁人,迴頭向穀主道:“公孫先生,多謝你救我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親的了。”


    穀主明知其理,仍問:“為什麽?”


    小龍女與楊過並肩而立,挽著他手臂,微笑道:“我決意跟他結成夫妻,終身廝守,難道你瞧不出來嗎?”穀主身子晃了兩晃,說道:“當日你若堅不答允,我豈能乘人之危,以勢相逼?你親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願的。”小龍女說道:“那不錯,可是我舍不了他。咱們要走了,請你別見怪。”說著拉了楊過的手,逕往廳口走去。


    穀主急縱而起,攔在廳口,嘶啞著嗓子道:“若要出穀,除非你先將我殺了。”小龍女微笑道:“你於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再說,你武功這般高強,我也決計打你不過。”一麵說,一麵撕下自己衣襟給楊過裹傷。


    金輪國師突然大聲說道:“公孫穀主,你還是讓他們走的好。”穀主哼了一聲,鐵青著臉不語。國師又道:“他二人雙劍聯手,你的金刀黑劍如何能敵?與其賠了夫人又折兵,還不如賣個人情,讓了他罷。”他敗在小龍女與楊過聯手的“玉女素心劍法”之下,引為畢生奇恥,此後苦苦思索,始終想不出破解之法,這時見穀主陰陽刃法極是厲害,頗不在自己金輪之下,於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鬥,一來可乘機再鑽研二人聯劍招法中的破綻,尋求取勝複仇之機,二來也盼他們鬥個三敗俱傷。


    其實他縱不出言相激,穀主也決不能讓小龍女與楊過攜手出穀,迴頭向金輪國師怒視一眼,心想:“你膽敢在我麵前說這般言語。此刻無暇,日後再跟你算帳。”轉過頭來,咬牙切齒的瞧著小龍女,心道:“你的心不給我,身子定須給我。你活著不肯跟我成親,你死了我也要你葬在這穀裏。”初時他本擬以楊過的性命相脅,逼迫小龍女屈服,但見二人泯不畏死,心想縱然二人齊殺,也決不放人,雙眉又緩緩上豎,臉上殺氣漸盛,料想自己的陰陽倒亂雙刃招法神妙莫測,這對少年男女縱然聯手,也決不敵,要教二人輸得口服心服,死而無怨。


    忽聽得麻光佐粗聲叫道:“喂,公孫老頭兒,人家說過不跟你成親了,你還攔著人家幹什麽?死皮賴活的,要臉不要?”瀟湘子陰惻惻的插口道:“麻兄別要胡說,公孫穀主今日已擺下喜宴,要請咱們大吃一頓呢。”麻光佐大聲道:“他的清水素菜,有什麽吃頭?我若是這位姑娘,也決不嫁他。如她這般美貌,便皇後娘娘也做得,何苦跟一個兇霸霸的黃臉老頭兒一輩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氣死,淡也淡死了她!”


    小龍女轉過頭來,婉言道:“麻大爺,公孫先生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我……心中是永遠感激他的。”


    麻光佐叫道:“好罷,公孫老兒,你若要大仁大義,不如今日就讓他小兩口兒在此間拜堂成親,洞房花燭。如果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占她身子,豈不是和下三濫的土匪賊強盜一模一樣?”他心直口快,說出來的話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卻又難以反駁。


    穀主殺機一起,決意要將入穀外人一網打盡,淡淡的道:“我這絕情穀雖非什麽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說來便來,說去便去,我姓公孫的也太過讓人小覷了。柳姑娘……”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說姓柳是騙你的,我姓龍。為的是他姓楊,我便說姓柳。”穀主醋意更甚,對她這幾句話隻作沒聽見,仍道:“柳姑娘,這……”他一句話還沒接下去,麻光佐插口道:“這位姑娘明明說是姓龍,你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叫慣了,這隻怪我先前騙他的不好,他愛叫什麽便叫什麽罷。”


    穀主對二人之言絕不理會,仍道:“柳姑娘,這姓楊的隻要勝得了我手中陰陽雙刃,我自任他平安出穀。咱二人私下的事,咱們自行了斷,可與旁人無幹。”說來說去,仍是要憑武力截留小龍女。


    小龍女歎了一口氣,道:“公孫先生,我原不願與你動手,但他一個人打你不過,我隻好幫他。”穀主雙眉豎成兩條直線,說道:“你不怕自己適才嘔過血,那麽一起上也成。”小龍女對他極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沒兵刃,空手跟你這對刀劍相鬥準定要輸。你大人大量,還是放我們走罷。”


    金輪國師插口說道:“公孫穀主,你這穀中包羅萬有,還缺兩把長劍麽?隻是我先得提醒你,他二人雙劍聯手,隻怕你性命難保。”


    穀主向西首一指,道:“那邊過去第三間便是劍室,你們要什麽兵刃,自行去挑選罷。隻怕我所藏的利器,這幾位貴客身上還未必有。”說著嘿嘿冷笑。他自負神功無敵,再鬥亦屬必勝,免得在門人弟子之前出爾反爾,失了威風。


    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開了旁人,在靜室中相處片刻,死亦甘心。”當即攜手向西,從側門出去,走過兩間房,來到第三間房前。


    小龍女眼光始終沒離開楊過之臉,見房門閉著,也不細看,伸手推開,正要跨過門檻進去,楊過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龍女道:“怎麽?”楊過左足踏在門檻之外,右足跨過門檻往地板上一點,立即縮迴,絲毫不見異狀。小龍女道:“你怕穀主要暗害咱們嗎?他這人很好,決不至於……”剛說完這三句話,猛聽得嗤嗤聲響,眼前白光閃動,八柄利劍自房門上下左右挺出,縱橫交錯,布滿入口,若有人於此時踏步進門,武功再高,也難免給這八柄利劍從四麵八方在身上對穿而過。


    小龍女透了口長氣,說道:“過兒,這穀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錯他的為人了。咱們也不用跟他比什麽劍,這就走罷。”忽聽身後有人說道:“穀主請兩位入室揀劍。”兩人迴過頭來,見八名綠衫弟子手持帶刀漁網,攔在身後,自是穀主防楊龍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後路。小龍女的金鈴索已為黑劍割斷,再不能如適才這般遙點綠衫弟子的穴道。


    小龍女向楊過道:“你說這室中還有什麽古怪?”楊過將她雙手握在掌中,說道:“姑姑,此刻你我相聚,複有何憾?便萬劍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龍女心中也是柔情萬種。兩人一齊步入劍室,楊過隨手把門帶上。


    隻見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櫃中、幾間,盡皆列滿兵刃,式樣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劍,或長逾七尺,或短僅數寸,有的鐵鏽斑駁,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花繚亂,一時也看不清這許多。


    小龍女對楊過凝視半晌,突然“嚶”的一聲,投入他懷中。楊過將她緊緊抱住,在她嘴上親去。小龍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雙手伸出去摟住他頭頸,湊嘴迴吻。


    突然砰的一聲,室門推開,一名綠衫弟子厲聲說道:“穀主有令,揀劍後立即出室,不得逗留。”楊過臉上一紅,當即雙手放開。小龍女卻想自己心愛楊過,二人相擁而吻決沒什麽不該,但既有人在旁幹擾,難以暢懷,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道:“過兒,待咱們打敗了那穀主,你再這般親我。”楊過笑著點了點頭,伸左手摟住她腰,柔聲道:“我永生永世也親你不夠。你揀兵器罷。”


    小龍女道:“這裏的兵刃瞧來果然均是異物,沒一件不好。咱們古墓裏也沒這麽多。”於是先從壁間逐一看去,要想揀一對長短輕重都一般的利劍,但瞧來瞧去,各劍均自不同。她一麵看,一麵問道:“適才進室之時,你怎知此處裝有機關?”楊過道:“我從穀主的臉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你為妻,但聽到你要和我聯手鬥他,便想殺你了。以他為人,我不信他會好心讓咱們來揀選兵刃。”


    小龍女又低低歎了口氣,道:“咱們使玉女素心劍法,能勝得了他麽?”楊過道:“他武功雖強,卻也不會在金輪國師之上。我二人聯手勝得國師,諒來也可勝他。”小龍女道:“是了,國師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動手,他是要瞧個清楚。”楊過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領會得一些了。我隻耽心你身子,剛才你又嘔了血。”


    小龍女笑靨如花,道:“你知道的,我傷心氣惱的時候才會嘔血,現下我歡喜得很,這點內傷不算什麽。你也嘔了血,不打緊罷?”楊過道:“我見了你,什麽都不礙事了。”小龍女柔聲道:“我也這樣。”頓了一頓,又道:“你近來武功大有進境,合鬥國師之時咱們尚且能勝,何況今日?”楊過聽了此言,也覺這場比試勝機甚高,握著她手說道:“我想要你答允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小龍女柔聲道:“你又何必問我?我早已不是你師父,是你妻子啦。你說什麽,我便聽你吩咐。”楊過道:“那……那真好,我……卻不知道。”小龍女道:“自從那天在終南山的晚上,你和我這般親熱,我怎麽還能是你師父?你雖不肯娶我為妻,在我心裏,我早就是你妻子了。”楊過不知那晚在終南山上到底為了何事,她才突然如此相問,或許是她一時心情激動,或許是她久懷情愫而適於其時突然奔放流露,自然萬萬料想不到甄誌丙作惡那一節,心想:“那天我義父歐陽鋒授我武功,將你點倒,我可並沒和你親熱啊。”但耳聽得她如此柔聲說著纏綿的言語,醺醺如醉,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小龍女靠在他胸前,問道:“你要我答允什麽?”楊過撫著她秀發,說道:“咱們勝了那穀主,立即動身迴古墓,以後不論什麽,你永遠不能再離開我身邊。”小龍女抬起頭來,望著他雙眼,說道:“難道我想離開你麽?難道離開你之後,我的傷心不及你厲害麽?我自然答允你,便天塌下來,我也不離開你啦。”


    楊過大喜,待要說話,忽聽為首的綠衫弟子大聲道:“揀定了兵刃沒有?”


    小龍女微微一笑,向楊過道:“咱們盡快走罷。”轉過身來,想任意取兩把劍便是,卻見西壁間一大片火燒的焦痕,幾張桌椅也均燒得殘破,不禁一怔。楊過笑道:“那老頑童曾闖進這劍房中來過,放了一把火,這焦痕自是他的手筆了。”見屋角裏半截畫幅下露出兩段劍鞘。他心念一動:“這兩把劍本是以畫遮住,隻因畫幅給老頑童燒去半截,劍身這才顯露。主人如此布置,這兩把劍必定珍異。”於是伸手到壁上摘下,將一柄交給小龍女,握住另一柄的劍柄,拔出劍鞘。


    劍一出鞘,兩人臉上都感到一陣涼意,劍身烏黑,沒半點光澤,就似一段黑木一般。小龍女也拔劍出鞘。那劍與楊過手中的一模一樣,大小長短,全無二致。雙劍並列,室中寒氣大增,隻是兩把劍既無尖頭,又無劍鋒,圓頭鈍邊,倒似一條薄薄的木鞭,便如他二人練玉女素心劍時所使的無尖無鋒鈍劍一般。楊過翻轉劍身,見刻著兩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龍女那把劍時,刻的是“淑女”兩字。楊過喜歡這成雙成對的劍名,眼望小龍女瞧她意下如何。


    小龍女喜道:“此劍無尖無鋒,正如咱們用慣了的無尖無鋒劍,也正好用來與穀主過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傷他。”楊過笑道:“劍名君子淑女,我可當不起。這‘君’字若改成個‘浪’字,我用起來就更好了。”說著舉劍虛刺兩下,但覺輕重合手,極是靈便,道:“好,咱倆便用這對劍罷。”


    小龍女還劍入鞘,正要出室,隻見桌上花瓶中插著的一叢花嬌豔欲滴,美麗異常,但雜亂無章,不成格局,多半還是周伯通來搗亂時弄亂的,於是順手去整理一下。楊過叫道:“啊喲,使不得。”但為時不及,小龍女手指已給花刺刺中數下,她愕然迴顧,問道:“怎麽?”楊過道:“這是情花啊,你在穀中這些日子,難道不知麽?”小龍女將傷指在口中吮了數下,搖頭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什麽花?”


    楊過待要解釋,一眾綠衫弟子連聲催促,兩人重迴大廳。公孫穀主早等得極不耐煩,向綠衫弟子怒目而視,顯是怪責他們辦事不力,何以任由楊龍二人耽擱了這許多時候。眾弟子極為害怕,均各變色。


    穀主待二人走近,問道:“柳姑娘,你揀定劍了?”小龍女取出“淑女劍”,點頭道:“我們用這對鈍劍,不敢當真與穀主拚鬥,隻點到為止如何?”穀主心中一凜,厲聲道:“是誰教你們取這劍的?”說著眼光向公孫綠萼一掃,隨即又定在小龍女臉上。小龍女微感奇怪,道:“沒人教我們啊。這對劍用不得麽?那我們去換過兩把便是。”穀主怒目向楊過橫了一眼,道:“換兩把劍,豈不又去半天?不用換了,動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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