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陡然間使出“天羅地網勢”身法,從兩張漁網間倏地逸出,身法快速無比,那正是他初入古墓不久小龍女所教他的輕功,八十一隻麻雀高飛逃逸,他都能快速躍起,伸掌擋住,絕情穀弟子撒網罩人,手法終不能如此迅捷。眾人“咦”的一聲,隻見楊過已笑吟吟的站在小龍女身畔。


    小龍女見他以自己所授輕功脫險,不由得舒了口氣,心中高興,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但隨即又板起了臉。楊過見她若有若無的一笑,心中大喜,說道:“姑姑,過兒這一下還不錯罷?”小龍女欲待不理,終於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


    楊過既站在小龍女身畔,漁網陣若再上裹,便連小龍女也裹在網裏。十六名綠衫弟子眼望穀主,瞧他如何示下。公孫穀主雙掌互擊,錚錚有聲,便如是敲打鋼鐵一般,陰森森的道:“小子,你來接我的鐵掌!你如不敢,快快出穀去罷,我也不來難為你。”


    楊過斜眼向小龍女瞧去,想到她適才這一笑,胸口熱血上湧,朗聲道:“隻要我姑姑不走,我便死十次也不走,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好了!”倏然躍出,一晃之間已到了穀主背後,彎起右手,啪的一聲,指節骨打在穀主頸後大椎穴上。這一下恍若偷襲,但身法快極,縱起時與穀主相對,空中轉身,搶到了他背後,穀主剛欲轉身,頸後要穴已然中招。


    楊過這下出手,手腳之快,如鬼似魅,國師、瀟湘子等雖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等電閃若神的招數。這是玉女心經的手法,也即是李莫愁苦求而不得的妙技,小龍女與楊過練成以來,從未施展過一次。這路拳招掌法,並無招數名稱。林朝英當年創此武功,隻是求快,風馳電掣一般,於頃刻間連出數十招,一招未完,二招又至。發招者心中來不及去想招數,一想招數名稱次序,手腳就慢了。總之是有如狂風暴雨,連續出招。旁觀眾人喝采聲中,穀主背上接連中招,砰砰砰砰、啪啪啪啪,響聲不斷,楊過勢若顛狂,拳掌不住往穀主背上招唿,喝道:“你夠了麽!”躍開幾步,雙掌拍了拍。看穀主時,他兀立不動,上前一步,斜退一步,說道:“小子,多謝你給我捶背!”


    小龍女見楊過將這路玉女拳功使得圓轉快速,深得祖師婆婆的遺意,心下讚歎,臉色也不禁如花之放,但見公孫穀主要穴數處受擊,竟若無其事,不禁駭然失色。楊過也即大驚,適才明明打中了他背心幾處要穴,對手竟若無其事。


    他曾聽洪七公、歐陽鋒、黃藥師等高手講論武學,知道一人內功練到真正上乘境界,當敵招襲到時可暫行封閉自身穴道,但隻能於極短時刻中封閉一次,決不能長時連續封閉。又如歐陽鋒修習異派功夫,能練得經脈逆轉,周身大穴盡數變位,但其時他頭下腳上,一見而知。此刻這穀主卻對自己的拳打指戳全無反應,若不是僵屍複活,便是身上不生穴道,或已練成古怪的金鍾罩、鐵布衫奇功,隻怕此人竟不是人,又或身有妖法邪術,不由得心中怯了。


    公孫穀主雙掌翻起,掌心隱隱帶著一股黑氣,楊過不敢硬接,隻以輕功閃避,但見穀主的掌法也不特異,與完顏萍的“鐵掌”功夫有些相似,當下凝神拆接,心中怯意漸去,玉女心經神功使出來便頭頭是道。他想這人不知是人還是僵屍,不敢使用對付達爾巴取勝的移魂大法或美女拳招,隻以小龍女所授的古墓派正宗掌法應付,鬥到緊處,楊過搶到穀主左側,飛腿向他腿上踢去。


    穀主不閃不避,讓他踢中“期門穴”,左手反撩,已抓住了楊過左足小腿。楊過右足急撐,左足才脫掌握,心念一動,記得在古墓外與小龍女拆招時,小龍女也曾抓過他左足摔出。當時他入古墓不久,武功仍低,給師父抓住了一摔,額頭撞中一塊石子,他一半撒嬌,一半撒賴,趴在地下放聲假哭。小龍女伸掌在他屁股上重重一拍,喝道:“起來,不準哭!”他一躍而起,眼中竟沒半滴眼淚,向小龍女做了個鬼臉。小龍女本來少喜少怒,那時卻忍不住破顏微笑,說道:“羞,羞,羞!又哭又笑!”楊過嬉皮笑臉的道:“姑姑,我不哭,你能笑麽?”


    這時情景約略相似,他要讓小龍女憶及共處古墓時的溫馨,故意乘勢向前撲出,摔在小龍女之前,趴在地下不動,放開嗓子,長號假哭。這一招甚為兇險,乃是把自己背心賣給了公孫穀主,穀主倘若上前一掌一腳,中其要害,立時便取了他性命。但楊過此時與穀主相鬥,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要旨在情而不在勝,不是要勝過穀主,而是要挑起小龍女心中之情。


    小龍女陡然見到這情景,當年授藝的心情立時湧向心頭,情不自禁,伸掌在楊過屁股上重重一拍,笑道:“起來,不準哭!”她這一拍,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公孫穀主搶上一步,正要發拳往楊過背心擊落,小龍女這麽一拍,就擋身在其間。楊過跳起身來,哈哈大笑,握住了小龍女雙手,喜道:“姑姑,你認了我,我就不哭了!”


    公孫穀主向楊過恨恨的瞪了一眼,擊掌四下,十六名弟子突然快步退入內堂,楊過一怔,心想:“難道你認輸了?”他正自奇怪,一迴頭,卻見綠萼神色驚惶,連使眼色,示意他急速出穀,瞧這模樣,自己便似有大禍臨頭一般。楊過剛才給小龍女這麽一拍,心花怒放,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忽聽得內堂叮叮當當一陣輕響,十六名弟子轉了出來,手中仍拉著漁網。


    眾人一見漁網,無不變色。原來四張漁網已經換過,網上遍生倒鉤和匕首,精光閃亮,顯極鋒利,任誰給網兜住,全身中刀,絕無活命之望。麻光佐大叫:“喂,穀主老兒,你用這般歹毒家夥對付客人,要不要臉?”


    穀主指著楊過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幾次三番請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搗亂。我最後良言相勸,快快出穀去罷。”麻光佐見了這四張漁網,饒是他膽氣粗壯,也不由得肉為之顫,聽得網上刀鉤互撞而發出叮當之聲,更加驚心動魄,站起身來拉著楊過的手道:“楊兄弟,這般歹毒的家夥,咱們去他媽的為妙,你何必跟他嘔氣?”


    楊過眼望小龍女,瞧她有何話說。


    小龍女見穀主取出帶有刀鉤的漁網,心中早已想了一個“死”字,隻待楊過一給漁網兜住,自己也就撲在漁網之上,與他相擁而死。她想到此處,心下反而泰然,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帶著微笑。楊過正想著古墓中授藝的情景,見到帶刀漁網,心中倏地閃過一個念頭,站起身來,走到小龍女身前,微微躬身,說道:“姑姑,你的金鈴索與掌套請借給我一用。”


    小龍女隻想著與他同死之樂,此外更無別樣念頭,聽了他這句話,當即從懷中取出一條白綢帶子,遞了給他,又取出一雙白色手套,分別給他雙手戴上,戴手套時捏著他手,不由得深情款款,竟不舍得放開。


    楊過凝視著她臉,說道:“你現今認了我麽?”小龍女握住他手,柔情無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認你啦!”楊過精神大振,顫聲問道:“那你決意跟了我去,不嫁給這穀主啦,是不是?”小龍女微笑點頭,道:“我決意跟了你去,自不能再嫁旁人啦。過兒,從今以後,我自然是你妻子。”


    她話中“跟了你去”四字,說的是與他同死,連楊過也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自然是你妻子”這七個字,卻說得再也清楚不過。公孫穀主臉色慘白,雙手猛擊四下,催促綠衫弟子動手。十六名弟子抖動漁網,交叉走動。


    楊過聽了小龍女這幾句話,宛似死中複活,立時勇氣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鍋,他也不放在眼裏,右手綢帶抖動,玲玲聲響,綢帶就如一條白蛇般伸了出去。綢帶末端是個發聲的金鈴,綢帶一伸一縮,金鈴已擊中南邊一名弟子的“陰穀穴”,迴過來時擊中了東邊一名弟子的“曲澤穴”。那陰穀穴正當膝彎裏側,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澤穴位處臂彎,給點中的手臂酸軟,漁網脫手。


    這兩下先聲奪人,金鈴索一出手,漁網陣立現破綻,西邊持網的四名弟子一驚之下,攻上時稍形遲緩,楊過金鈴索倒將過來,玎玲玲聲響,又將兩名弟子點倒。但就在此時,北邊那張漁網已當頭罩下,網上刀鉤距他頭頂不到半尺,以金鈴索應敵已然不及。楊過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漁網,借力甩出,他手上戴著金絲掌套,手掌雖抓住匕首利鉤,卻絲毫無損。漁網給他抓住了一抖,鬥然向四名綠衫弟子反罩過去。


    眾弟子操練漁網陣法之時,隻怕敵人漏網兔脫,但求包羅嚴密,從來沒想到漁網竟會掉頭反噬,見網上明晃晃的刀鉤向自己頭上撲來,素知這漁網厲害無比,同聲驚唿,撒手躍開。那替補公孫綠萼的少年身手較弱,大腿上終於給漁網的匕首帶著,登時鮮血長流,摔倒在地,痛得大聲號哭。


    楊過笑道:“小兄弟,別害怕,我不傷你。”左手抖動漁網,右手舞起金鈴索,但聽得嗆啷啷、玎玲玲,刀鉤互擊,金鈴聲響,極是清脆動聽。這一來,眾弟子那裏還敢上前,遠遠靠牆站著,隻未得師父號令,不敢認輸逃走,但雖不認輸,卻也是輸了。


    麻光佐拍手頓足,大聲叫好,人群中唯他一人喝采,未免顯得寂寞,他叫了幾聲,瞪眼向國師道:“和尚,楊兄弟的本領不高麽?怎麽你不喝采?”國師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這般驚天動地。”麻光佐瞪眼道:“為什麽?”國師見公孫穀主雙眉豎起,慢慢走到廳心,凝神注視他的動靜,不去理會麻光佐說些什麽。


    穀主聽小龍女說了“我自然是你妻子”這七字後,已知半月來一番好夢到頭來終於成空,雖又失望,又惱怒,但想:“我縱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須得到你的人。我一掌將這小畜生擊斃,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時日久了,終能教你迴心轉意。”


    楊過見他雙眉越豎越高,到後來眼睛與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厲害武功,也不禁駭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網,全神戒備,自己和小龍女的生死存亡,在此一戰,實不敢有絲毫怠忽。


    穀主繞著楊過緩緩走了一圈,楊過也在原地慢慢轉頭,眼睛始終不敢離開他眼光,知他越遲不動手,出手越厲害,隻見他雙手向前平舉三次,雙掌合拍,錚的一響,錚錚然如金鐵相擊。楊過心中一凜,退了一步,穀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漁網邊緣一扯。他似乎周身刀槍不入,手掌竟不怕漁網上的匕首利鉤。楊過但覺這一扯之力大極,五指劇痛,隻得鬆手。穀主將漁網拋向廳角空著手的四名弟子,這才喝道:“退下!”


    楊過漁網遭奪,不容他再次搶到先手,綢索振處,金鈴抖動,分擊對方肩頭“巨骨”與頸中“天鼎”兩穴。公孫穀主右臂長出,倏向他臂上抓來,但聽叮叮兩聲,穀主“巨骨”與“天鼎”雙穴齊中,他恍若不覺,唿的一響,手抓變掌,拍向楊過左乳。楊過大驚,側身急閃,幸好他輕身功夫了得,才讓開對方這鬥然而至的掌擊。


    玉女心經武功的厲害之處,純在以內功為根基,練就了絕頂輕功,臨敵之時,突然以快速身手,搶點敵人穴道,或攻其要害。但公孫穀主練就閉穴奇功,周身穴道不受侵害,則玉女心經的攻勢便屬無效。楊過先前和他相鬥,是拚了性命以引動小龍女對自己的情意,認了自己,生死已置之度外。此時小龍女既已認了他,自己如給穀主或傷或擒,小龍女便陷身此穀,不能得脫,因之此番再戰,勝負之數便不能輕忽。穀主鐵掌之來,掌力沉重,楊過接了兩掌,已震得胸口隱隱作痛。此後穀主拳腳攻來,楊過隻以輕功閃避,不敢硬接,但每每相去僅間一線,甚為兇險。楊過勢難反擊,即令反擊,傷不到對方,也屬無用,當此處境,已屬必敗,麻光佐等手中都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楊過又閃避了兩次,突然搶前,閃到穀主背後,突然出拳,在他背心“大椎穴”上啪啪啪啪連擊四下。穀主哈哈一笑,說道:“好舒服,再打!”迴手一掌,在楊過麵門前掠過,相距不過寸餘。楊過叫聲:“啊喲!”挫出幾步,險些摔倒,隨即使出“天羅地網勢”,高躍而起,搶到穀主背後,又連拍四掌,啪啪啪啪四響,密如擊鼓,都拍在他腰間“至陽穴”上。


    穀主又道:“勞你駕,舒服得很!”迴拳打出。楊過跌出幾步,腳下踉蹌,猛地躍起,又搶到穀主背後,雙手連拍,一共八下。穀主大聲怒吼,轉身大罵:“小畜生!”雙掌橫拍豎打,滿臉怒色,似欲拚命。楊過急速躍開,叫道:“好舒服嗎?”


    公孫穀主躍起半空,十指似爪,惡狠狠的插將下來。楊過斜躍避開,穀主雙足落地,突然全身麻癢難當,摔倒在地,嗚嗚大唿。公孫綠萼大驚,搶上扶起,急叫:“爹,爹,你怎麽啦?”穀主左掌力推,將綠萼推開幾步,氣急敗壞的嘶聲道:“小畜生使喂毒暗器,快,快,快取解藥!”


    小龍女眼望楊過,明明見他已敗得十分狼狽,不知何以能反敗為勝?楊過笑吟吟的道:“玉蜂金針,他舒服得很,勞我的駕!”小龍女這才恍然,便要取玉蜂漿救他。楊過道:“咱們先脫身出穀,再給他蜂漿。此人反覆,言而無信,靠不住得很!”小龍女點點頭。


    原來楊過擊打他穴道無用,比鬥勢在有輸無贏,情急之下,猛想起先前勝過霍都王子之法,兩次搶到穀主身後,打他穴道。穀主能自封穴道,擊打自然無用。楊過這兩下乃是虛招,令他不防,第三次手中暗持玉蜂金針,拍打八下,將兩枚喂毒金針拍入了他的“中樞穴”。這穴位在人身第十椎節之下,乃督脈內息所必經,實為人身大穴。這兩枚喂毒金針,即是打中尋常肌膚,亦必麻癢難當,何況中在要穴?楊過還怕他閉穴後諸毒不侵,兩針正中中樞穴,其餘四針卻拍在穴道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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