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一翁一招得手,跟著又是一胡子甩去。周伯通不敢再用胡子去和他對攻,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虛飄飄的揮拳打出,拳風推動樊一翁的胡子向右甩去,適逢麻光佐縱身攻到,長胡子正好拂在他臉上。麻光佐雙眼遭遮,兩手順勢抓住胡子。樊一翁的胡子本來舒卷自如,但為周伯通的拳風激得失卻控縱之力,竟落入麻光佐掌中。他一驚之下用力奪迴,卻為麻光佐使出蠻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時順勢拉扯,砰嘭大響,二人一齊摔下地來。


    麻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麽疼痛。樊一翁摔在他身上,怒道:“你怎麽啦,還不放手?”麻光佐摔得雖然不痛,給這矮子雙足在小腹一撐,卻有點經受不起,怒喝:“我偏不放,瞧你怎麽?”說著手腕急轉,竟將他胡子在臂上繞了幾轉。樊一翁劈麵一掌,麻光佐側頭避讓,那知對方這掌卻是虛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麻光佐哇哇大叫,迴擊一拳。說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胡子纏於敵臂,難以轉頭,這一拳竟也給他擊中顴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嘭嘭的打將起來,樊一翁雖然在上,卻脫不出對方糾纏。


    金輪國師見廳上亂成一團,自己六人同來,已有五人出手,仍奈何不了一個老頑童,未免臉上無光,嗆啷啷兩聲響亮,從懷中取出一隻銀輪、一隻銅輪,一隻自左至右,一隻自右至左,劃成兩道弧光,向周伯通襲去。雙輪在空中當啷急響,聲勢驚人。兩輪質地均為精鋼,甚為沉重,隻外表鍍銀、鍍銅,色澤有別。


    周伯通不知厲害,說道:“這是什麽東西?”伸手去抓。楊過有心助他,大叫:“抓不得!”揮手擲上鋼杖,當的一聲巨響,又粗又長一根鋼杖給銅輪激得直飛到牆角,打得石牆火光四濺,石屑紛飛。銅輪迴飛過來,國師左手一撥,輪子又急轉著向橫梁上旋去。


    這一來,周伯通才知和尚甚不好惹,心想對手人多,自己應付不了,一個筋鬥翻下地來,叫道:“各位請了,老頑童失陪,趕明兒咱們再玩。”說著奔向廳口,卻見四個綠衫人張著一張漁網攔在門前。周伯通知這漁網厲害,叫道:“不好!”縱身欲從東窗躍出,眼看綠影晃動,又有一張漁網罩將過來。


    周伯通躍迴廳心,隻見東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綠衫人張開漁網擋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躍上橫梁,一招“衝天掌”在屋頂上打了個大洞,待要從洞中鑽出,一抬頭,卻見上麵也罩了張漁網。他無路可走,翻身下地,指著穀主笑道:“黃臉皮老頭兒,你留住我幹麽啊?要我陪你玩耍嗎?”


    公孫穀主淡淡的道:“你隻須將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時放你出穀。”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東西有什麽用?就算本領練到如你這般,好希罕麽?”公孫穀主緩緩走到廳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左袖又拂了一拂,說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日子,便得向你領教幾招。你還是留下穀中物事,好好去罷。”


    周伯通大怒,叫道:“這麽說,你硬栽我偷了你東西啦。呸,你這窮山穀中能有什麽寶貝了?”說著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脫下,手腳極其快捷,片刻之間已赤條條的除得清光。公孫穀主連聲喝阻,他那裏理睬,將衣褲連袋子裏裏外外翻了一轉,果然並無別物。廳上眾女弟子均感狼狽,轉過了頭不敢看他。這一下卻也大出穀主意料之外,他書房、丹房、芝房、劍房中每處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緊,非追迴不可,難道這老頑童當真並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紀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為老不尊?說話口不擇言,行事顛三倒四,在大庭廣眾之間不顧體麵,豈不笑掉了旁人牙齒?”這幾句話其實正該責備他自己,不料卻給他搶先說了,公孫穀主啼笑皆非,倒也無言可對,見樊一翁與麻光佐兀自在地下纏打不休,喝道:“一翁起來,別再跟客人胡鬧。”


    周伯通笑道:“長胡子,你這死纏爛打的脾氣我很喜歡,咱二老大可交個朋友。”其實樊一翁一生端嚴穩重,今日與麻光佐廝打實乃迫不得已,他早已數次欲待站起,苦於胡子給對方纏在手臂之上,沒法脫身。


    公孫穀主眉頭微皺,指著身上一絲不掛的周伯通道:“說到在大庭廣眾之間,行事惹人恥笑,隻怕還是閣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條條從娘肚子中出來,現下赤身露體,清清白白,有什麽不對了?你這麽老了,還想娶一個美貌的小姑娘為妻,糟老頭子全沒自知之明,嘿嘿,可笑啊可笑!”這幾句話猶似一個個大鐵錘般打在穀主胸口,他焦黃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潮,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叫道:“啊喲,不好,沒穿衣服,隻怕著涼。”突然向廳口衝去。


    廳中四個綠衫弟子隻見人形一晃,忙移動方位,四下裏兜上,將他裹入網中。四人將漁網四角結住,提到穀主麵前。那漁網是以極堅韌極柔軟的金絲混以鋼絲鑄成,即是寶刀寶劍,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網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將過來,縱是高手也難應付,所差者必須四人合使,單身一人便用它不來。四人一兜成功,大為得意,卻見穀主注視漁網,臉上神色不善,忙低頭看時,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腳解開金絲網,放出兩個人來,卻是樊一翁與麻光佐。


    原來周伯通脫光了衣服,誰也沒防到他竟會不穿衣服而猛地衝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纏鬥的樊麻二人,丟入網中。乘著四弟子急收漁網,他早已竄出。虛虛實實,聲東擊西,鬧了個神出鬼沒。


    老頑童這麽一鬧,公孫穀主固臉上無光,連金輪國師等也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稱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這許多人之力,仍擒不住這樣瘋瘋顛顛的一個老頭兒,也算得無能之至。隻楊過甚感欣喜,他對周伯通頗為佩服,早消了害他之念,心中已當他是朋友,他若失手被擒,便要設法相救,現下他能自行脫逃,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國師奉忽必烈之命,要想拉攏周伯通,但周伯通一陣搗亂,沒機會跟他拉交情,覺得再耽下去也無意味,與瀟湘子、尹克西兩人悄悄議論了兩句,站起身來拱手道:“極蒙穀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該多所討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別過。”


    公孫穀主本來疑心這六人與老頑童是同路人,後見瀟湘子與他性命相搏,國師、尹克西、楊過、尼摩星、麻光佐各施絕技攻打,倒頗有相助自己之意,各人武功不弱,於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國師道:“但教力之所及,當得效勞。”穀主道:“今日午後,小弟續弦行禮,想屈各位大駕觀禮。敝居僻處窮鄉,數百年來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貴客同時降臨,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麻光佐道:“有酒喝麽?有肉吃麽?”


    公孫穀主待要迴答,隻見楊過雙眼怔怔的瞪視廳外,臉上神色古怪已極,似是大歡喜,又似大苦惱。眾人均感詫異,順著他目光瞧去。隻見一個白衣女郎緩緩的從廳外長廊上走過,淡淡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清清冷冷,陽光似乎也變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淚光閃爍,走得幾步,淚珠就從她臉頰上滾下。她腳步輕盈,身子便如在水麵上飄浮一般掠過走廊,始終沒向大廳內眾人瞥上一眼。


    楊過好似給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突然間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長廊盡頭,聽到叫聲,身子劇烈一震,輕輕的道:“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叫我嗎?”迴頭似乎在尋找什麽,但目光茫然,猶似身在夢中。


    楊過從廳上急躍而出,拉住她手,叫道:“姑姑,你也來啦,我找得你好苦!”接著“哎唷”一聲,卻是手指上為情花小刺刺傷處驀地裏劇痛難當,跟著撲倒在地。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顫抖,坐倒在地,合了雙眼,似乎暈倒。楊過叫道:“姑姑,你……你怎麽啦?”將她摟在懷裏。過了半晌,那女郎緩緩睜眼,站起身來,冷冷的道:“閣下是誰?你叫我什麽?”


    楊過大吃一驚,向她凝目瞧去,卻不是小龍女是誰?忙道:“姑姑,我是過兒啊,怎……怎地你不認得我了麽?你身子好麽?什麽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說著走進大廳,到公孫穀主身旁坐下。楊過奇怪之極,迷迷惘惘的迴進廳來,左手扶住椅背。


    公孫穀主一直臉色漠然,此時不自禁的滿臉喜色,舉手向國師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擇定今日午後行禮成親。”說著眼角向楊過淡淡一掃,似怪他適才行事莽撞,認錯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驚。


    楊過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大聲道:“姑姑,難道你……你不是小龍女麽?難道你不是我師父麽?”那女郎緩緩搖頭,說道:“不是!什麽小龍女?”


    楊過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一團:“姑姑惱了我,不肯認我?隻因咱們身處險地,她故弄玄虛?還是她像我義父一樣,什麽事都忘記了?可是義父仍然認得我啊。莫非世間真有與她一模一樣之人?”隻說:“姑姑,你……你……我……我是過兒啊!”


    公孫穀主見他失態,微微皺眉,低聲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從金輪國師起逐一掃過,卻避開了楊過,沒再看他。眾人但見她衣袖輕顫,杯中清水潑了出來濺上她衣衫,她卻全然不覺。


    楊過心下慌亂,彷徨無計,轉頭問國師道:“我師父和你比過武的,你自然記得。你說我……我認錯了人麽?”


    當這女郎進廳之時,國師早已認明她是小龍女,然見她對楊過毫不理睬,心想定是這對少年男女在鬧別扭,微微一笑,說道:“我也不大記得了。”小龍女與楊過聯手使玉女素心劍法,令他遭受生平從所未有之大敗,他想倘若這對男女齟齬反目,不能聯手,便可分別予以翦除,於自己實大有好處,何必助他們和好?楊過又是一愕,隨即會意,心下大怒:“你這和尚太也歹毒。當你在山頂養傷之際,我出力助你,此時你卻來害我。”恨不得立時便殺了他。


    金輪國師見他失神落魄,眼中露出恨恨之意,尋思:“他對我已懷恨在心,留著這小子總是後患。今日他方寸大亂,實是除他的良機。”拱手向公孫穀主笑道:“今日欣逢穀主大喜,自當觀禮道賀,隻老衲和這幾位朋友未攜賀禮,未免有愧。”


    公孫穀主聽他說肯留下參與婚禮,心中大喜,對那女郎道:“這幾位都是武林高人,隻須請到一位,已是莫大榮幸,何況請到了……請到了……”他本想說“六位”,但覺楊過少年輕浮,適才見他與周伯通動手,姿式雖然美觀,功力卻屬平平,料想武學修為華而不實,不能將他列於“武林高人”之數,但若將他除外而隻說“五位”,未免又過於著跡,微一躊躇,接口道:“……請到了這眾位英雄。”就沒接下文。國師暗想:“這穀主氣派儼然,瞧他布漁網擒拿老頑童的陣勢,武功智謀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卻小。楊過與小龍女說了這幾句話,他就耿耿於懷。”


    公孫穀主道:“柳妹,這位是金輪國師……”一個個說下去,最後說了楊過姓名。那女郎聽到各人名號時隻微微點頭,臉上木然,似對一切全不縈懷,對楊過卻連頭也不點,眼向廳外。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孫穀主說什麽話,他半句也沒聽見。尹克西等本不知他的淵源,隻道他認錯了人,以致慚愧。


    公孫綠萼站在父親背後,楊過這一切言語舉止沒半點漏過她耳目,盡自思量:“晨間他手指給情花刺傷,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時情狀,難道我這新媽媽便是他意中人麽?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與這些人到我穀中,其實是為我新媽媽而來?”側頭打量那“新媽媽”時,見她臉上既無喜悅之意,亦無嬌羞之色,實不似將作新嫁娘的模樣,心下更是犯疑。


    楊過胸口悶塞,如欲窒息,隨即轉念:“姑姑既執意不肯認我,料來她另有圖謀,我當別尋途徑試探真相。”站起身來,向穀主一揖,朗聲說道:“小子有位尊親,跟……跟這位姑娘容貌極是相像,適才不察,竟致誤認,還請勿罪。”


    公孫穀主聽到他這幾句雍容有禮之言,立時改顏相向,還了一揖,說道:“認錯了人,也是常情,何怪之有?隻是……”頓了一頓,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個如她這等容顏之人,那不僅巧合,也奇怪之極了。”言下之意,自是說普天之下那裏還能再有一個這般美貌的女子。


    楊過道:“是啊,小子也挺奇怪。小子冒昧,請問這位姑娘高姓?”公孫穀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親可也姓柳?”楊過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幹麽要改姓柳?”心念一動:“啊,為的是我姓楊。”念頭這麽一轉,手指又即劇痛。公孫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意,眼光始終不離他臉龐。


    公孫穀主向楊過凝視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見她低頭垂眉,一聲不作,心中起疑:“剛才她聽到這小子唿喚,我隱隱聽到她似乎說‘過兒,過兒,你在那兒?是你叫我麽?’莫非她真是這小子的姑姑?何以卻不認他?”待要出言相詢,但想眼下外人眾多,此事待婚禮之後慢慢再問不遲,話到口邊,卻又縮迴。


    楊過又道:“這位柳姑娘自非在穀中世居的了,不知穀主如何與她結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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