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她拍手嘻笑,高唱兒歌,什麽“天上一顆星,地下骨零丁”,什麽“寶塔尖,衝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來,有時歌詞記錯了,便東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製,豈知傻姑渾渾噩噩,向來並沒什麽愁苦煩惱,須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再強,也不能無中生有,誘發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給她亂七八糟的兒歌一衝,反連楊過等也製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須得先結果此人。”歌聲未絕,揮拂塵迎頭擊去。


    當年黃藥師後悔一時意氣用事,遷怒無辜,累得弟子曲靈風命喪敵手,因此收養曲靈風這個女兒傻姑,發願要把一身本事傾囊以授。可是傻姑從小就傻傻的頭腦不清,大後亦未變好,不論黃藥師花了多少心血來循循善誘,總是人力難以迴天,別說要學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識幾個字,學會幾套粗淺武功,卻也萬萬不能。十餘年來,傻姑在明師督導之下,卻也練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謂一套,其實隻是每樣三招。黃藥師知道什麽變化奇招她決計記不住,於是窮智竭慮,創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這六招呆呆板板,並無變化後著,威力全在功勁之上。常人練武,少則數十招,多則變化逾千,傻姑隻練六招,日久自然精純,招數雖少,卻也十分厲害。


    至於她能繞過茅屋前的土堆,隻因她在桃花島住得久了,程英的布置盡是桃花島的粗淺功夫,傻姑也不須學什麽奇門遁甲,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進屋。


    此時她見李莫愁拂塵打來,當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聽得這一叉破空之聲勁急,不禁大驚:“瞧不出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繞步向左,揮拂塵向她頭頸擊去。傻姑不理敵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塵倒轉,已卷住了叉頭。傻姑隻如不見,火叉仍往前刺。李莫愁運勁急甩,火叉竟不搖動,轉眼間已刺到她胸口,總算李莫愁武功高強,百忙中一個“倒轉七星步”,從牆壁破洞中反身躍出,方始避開了這勢若雷霆的一擊,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躍進茅屋,縱身而起,從半空中揮拂塵擊落。傻姑以不變應萬變,仍然挺叉平刺,敵人已經躍高,這一叉就刺向對方小腹。李莫愁見來勁狠猛,倒轉拂塵柄在叉杆上一擋,借勢竄開,呆呆的望著她,心想:“我適才攻擊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變化,十二著後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閑視之。這女子隻一叉當胸平刺,便將我六十三手變化盡數消解於無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趕快走罷!”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來來去去便隻三招,隻消時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勝。常言道程咬金三斧頭,傻姑也隻有三火叉,她單憑一招叉法,竟將這個絕頂厲害的敵人驚走,桃花島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轉過身來,正要從牆壁缺口中躍出,卻見破口旁已坐著一人,青袍長須,正是當年從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島主黃藥師。李莫愁昔年在他手下大敗虧輸,一見是他,心下暗驚,隻盼能設法脫身逃走。但見他憑幾而坐,矮幾上放著程英適才所彈的瑤琴。李莫愁對戰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黃藥師進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沒察覺,若在背後暗算,取她性命豈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與傻姑對招之時,生怕程英等加入戰團,是以口中悲歌並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難以寧定,此時鬥見黃藥師悄坐撫琴,心頭一震,歌聲登時停了。


    黃藥師在琴上彈了一響,縱聲唱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隻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這一根弦上彈出宮商角征羽諸般音律,而琴韻悲切,更遠勝於她歌聲。


    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黃藥師一加變調,她心中所生感應,比之楊過諸人更甚十倍。黃藥師早知她作惡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機緣將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簫與歐陽鋒的鐵箏、洪七公的嘯聲相抗,鬥成平手,這時他年事已高,力氣已因年紀增長而衰減,內功卻越練越深,李莫愁如何抵禦得住?片刻間便感心旌搖動,莫可抑製。


    黃藥師琴歌相和,忽而歡樂,忽而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數變,引得她也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見這一曲唱完,李莫愁難免發狂,心神大亂。


    便在此時,傻姑一轉頭,突然見到楊過,燭光之下,看來宛然是他父親楊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而當日楊康中毒而死的情狀深印腦海,永不能忘,忽見楊過呆呆而坐,隻道楊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著他道:“楊……楊兄弟,你……你別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


    黃藥師不提防她這麽旁裏橫加擾亂,錚的一聲,最後一根琴弦竟也斷了。傻姑躲到師祖身後,大叫:“鬼……鬼……爺爺,是楊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揮拂塵打熄燭火,從破壁中鑽了出去。黃藥師未能製其死命,終於給她逃脫,自顧身分,已不能出屋追擊。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響了:“是惡鬼,爺爺,打鬼,打鬼!”


    黃藥師喝住傻姑。程英打火點亮蠟燭,拜倒在地,向師父見禮,站起身來,將楊過與陸無雙二人的來曆簡略說了。


    黃藥師向楊過笑道:“我這個徒孫兼徒兒傻裏傻氣。她識得你父親。你果然與你父甚為相像。”楊過在床上彎腰磕頭,說道:“恕弟子身上有傷,不能叩拜。”黃藥師顏色甚和,道:“你不顧自己性命,兩次救我女兒和外孫女,真是好孩子。”原來他已與黃蓉見過麵,得悉經過情由,聽說程英將他救去,便帶同傻姑前來尋找。


    黃藥師取出療傷靈藥,給楊過服了,又運內功給他推拿按摩。楊過但覺他雙手到處,有如火炙,不自禁的從體中生出抗力。黃藥師鬥覺他皮肉一震,接著便感到他經脈運轉,內功實有異常造詣,手上加勁,運了一頓飯時分,楊過但覺四肢百骸無不舒暢,昏昏沉沉的竟睡著了。


    次日醒時,楊過睜眼見黃藥師坐在床頭,忙坐起行禮。黃藥師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麽名號?”楊過道:“前輩是桃花島主?”黃藥師道:“還有呢?”楊過覺得“東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轉念一想,他外號中既然有個“邪”字,脾氣自和常人大不相同,於是大著膽子道:“你是東邪!”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我聽說你武功不壞,心腸也熱,行事卻也邪得可以。又聽說你想娶你師父為妻,是不是?”楊過道:“正是,老前輩,人人都不許我,但我寧可千死萬死,也要娶她。”


    黃藥師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怔怔的望了他一陣,突然抬起頭來,仰天大笑,隻震得屋頂的茅草簌簌亂動。楊過怒道:“這有什麽可笑?我道你號稱東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見,豈知也與世俗之人一般無異。”黃藥師大聲道:“好,好,好!”說了幾個“好”字,轉身出屋。楊過怔怔的坐著,心想:“我這一番話,可把這位老前輩給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無怒色?”


    殊不知黃藥師一生縱橫天下,對當時禮教世俗之見最是憎恨,行事說話,無不離經叛道,因此上得了個“邪”字的名號。他落落寡合,生平實無知己,雖以女兒女婿之親,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多年江湖飄泊,居然遇到楊過。日前英雄大會中楊過諸般作為,已傳入他耳中,黃蓉也約略說了這少年的行事為人,此刻與他寥寥數語,更大合心意。


    這天傍晚,黃藥師又迴到室中,說道:“楊過,聽說你反出全真教,毆打本師,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師門,轉拜我為師罷。”楊過一怔道:“為什麽?”黃藥師笑道:“你先不認小龍女為師,再娶她為妻,豈非名正言順?”楊過道:“這法兒倒好。可是師徒不許結為夫妻,卻是誰定下的規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師父,又做我妻子。”


    黃藥師鼓掌笑道:“好啊!你這麽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籌。”伸手替他按摩療傷,歎道:“我本想要你傳我衣缽,好教世人得知,黃老邪之後又有個楊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沒法兒的了。”


    楊過道:“也非定須師徒,方能傳揚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紀幼小,武藝淺薄,咱倆大可交個朋友,要不然就結拜為兄弟。”黃藥師佯怒道:“小小娃兒,膽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頑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沒上沒下?”楊過問道:“老頑童周伯通是誰?”黃藥師當下將周伯通的為人簡略說了些,又說到他與郭靖如何結為金蘭兄弟。


    二人談談說說,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楊過口齒伶俐,言辭便給,兼之生性和黃藥師極為相近,說出話來,黃藥師每每大歎深得我心,當真是一見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雖然不認,心中卻已將他當作忘年之交,當晚命程英在楊過室中加設一榻,二人聯床共語。其時楊過未滿二十歲,黃藥師卻已年近八十。中間隔了四十上下的郭靖、黃蓉夫婦,楊過其實已是他的孫輩。


    數日過後,楊過傷勢痊可,他與黃藥師二人也如膠如漆,難舍難分。黃藥師本要帶了傻姑南下,此時卻一句不提動身。程英與陸無雙見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飲,晚間剪燈夜話,高談闊論,滔滔不絕,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覺老的全無尊長身分,少的卻又太過肆無忌憚。本來以見識學問而論,楊過還沒黃藥師的一點兒零頭,隻是黃藥師說到什麽,他總是打從心竅兒出來的讚成,偶爾加上片言隻字,卻又往往恰到好處,那是天生的性情相投,不由得黃藥師不引他為生平第一知己了。


    這些時日之中,楊過除了陪黃藥師說話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錯認自己那晚所說的話,當時她說:“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別人罷!”料想她必知自己父親是給誰害死,旁人隱瞞不說,傻姑瘋瘋顛顛,或可從她口中探明真相。


    這日午後,楊過道:“傻姑,你來,我有話跟你說。”傻姑見他太像楊康,總是害怕,搖頭道:“我不跟你玩。”楊過道:“我會變戲法,你瞧不瞧?”傻姑搖頭道:“你騙人,我不瞧!”說著閉上了眼睛,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了過來,叫道:“快瞧!”以歐陽鋒所授的功夫倒轉身子,雙手撐地,交叉而行。傻姑睜開眼來,一見大喜,拍掌歡唿,隨後跟去。


    楊過顛倒前行,到了一處樹木茂密之地,離所居茅舍已遠,翻身直立,說道:“我們來捉迷藏,好不好?不過輸了的得罰?”傻姑這些年來跟隨黃藥師,沒人陪她玩耍,聽楊過這麽說,喜出望外,連連拍手,登時將懼怕他的心思丟到了九霄雲外,說道:“好極,好極。好兄弟,你說罰什麽?”她稱楊過之父為好兄弟,稱他也是好兄弟。


    楊過取出一塊手帕將她雙目蒙住,道:“你來捉我。倘若捉著了,你問我什麽,我就答什麽,不可隱瞞半句。倘若捉不著,我就問你,你也得照實迴答。”傻姑連說:“好極,好極!”楊過叫道:“我在這裏,你來捉我!”傻姑張開雙手,循聲追去。楊過練的是古墓派輕功,妙絕當時,別說傻姑眼睛給蒙住了,就算目能見物,也決計追他不著,來來去去追了一陣,倒在樹幹上撞得額頭起了老大幾個腫塊,不由得連聲唿痛。


    楊過怕傻姑掃興,就此罷手不玩,故意放慢腳步,輕咳一聲。傻姑疾縱而前,抓住他背心,大叫:“捉著啦,捉著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滿臉喜色。


    楊過道:“好,我輸啦,你問我罷。”這倒是給她出了個難題。她怔怔的望著楊過,心下茫然,不知該問什麽才是,隔了良久,問道:“好兄弟,你吃過飯了麽?”楊過見她思索半天,卻問這麽一句不打緊的話說,險些笑了出來,當下不動聲色,一本正經的答道:“我吃過了。”傻姑點點頭,不再言語。楊過道:“你還問什麽?”傻姑搖搖頭,說道:“不問啦,咱們再玩罷。”楊過道:“好,你快來捉我。”


    傻姑摸著額頭上的腫塊,道:“這次輪到你來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於楊過意料之外,卻也正合心意,於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雖然癡呆,輕功也甚了得,楊過身處暗中,那裏捉她得著?他縱躍幾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縫,眼見她躲在右邊大樹之後,故意向左摸索,說道:“你在那裏?你在那裏?”猛地裏一個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隨即拉下帕子放入懷內,防她瞧出破綻,笑道:“這次要我問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過飯啦。”楊過笑道:“我不問你這個。我問你,你識得我爹爹,是不是?”說到這裏,臉色甚是鄭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誰?我不識得。”楊過道:“有一個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樣,那是誰?”傻姑道:“啊,那是楊兄弟。”楊過道:“你見到那楊兄弟給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裏,那個廟裏,好多好多烏鴉大聲叫,嗚啊,嗚啊,嗚啊!”學起烏鴉的嘶叫。樹林中枝葉蔽日,本就陰沉,她這麽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楊過不禁發抖,問道:“楊兄弟怎麽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說,楊兄弟不許我說,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來,哈哈!嗬嗬!哈哈!”她竭力模仿楊康當年臨死時的笑聲,笑得自己也害怕起來,滿臉恐懼之色。楊過莫名其妙,問道:“誰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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