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朗聲道:“咱們今日結盟,結的是‘抗蒙保國盟’,抗的是蒙古,所保的國是大宋。三位要爭盟主之位,先須得加盟。國師是不是要辭了蒙古第一國師之位,來加盟我們的同盟,共抗蒙古,共保大宋?”群雄一齊笑嚷:“對,對!你們一起來抗蒙保宋吧!倒也歡迎!”


    霍都仰天長笑,發笑時潛運內力,哈哈哈哈,嗬嗬嗬嗬,將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語都壓了下去,隻震得大廳上的燭火搖晃不定。群雄相顧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紀輕輕,公子哥兒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厲害內功。”霎時間都靜了下來。


    霍都朗聲說道:“我師父要做的,是天下英雄的盟主。他老人家當了盟主之後,他老人家說什麽,大夥兒就奉命而行,不得有違。他老人家說保蒙,大夥兒就保蒙。他老人家說滅宋,大夥兒就奉命滅宋。”群雄紛紛叫嚷:“你先說個明白:咱們這個‘抗蒙保國盟’,你們三個是不是想加盟,是不是想抗蒙保宋?”有人大聲叫道:“很好,歡迎蒙古國師棄暗投明,深明大義,跟我們一起來抗蒙保宋!”


    霍都雙手一劃,說道:“到底是抗蒙保宋,還是投蒙滅宋,憑盟主一言而決,你們推舉洪七公洪幫主,我們推舉蒙古聖僧金輪國師,我是國師的弟子,向洪幫主的成名絕技打狗棒法領教,丐幫中那一位會這棒法的,快快代洪幫主出戰,否則的話,大家遵奉我師父為盟主,聽從盟主的吩咐便了。丐幫隻須向我師認輸投誠,棄暗投明,我們蒙古人也可網開一麵,寬大為懷,原諒你們的愚昧無知。”


    中原群雄喝罵聲中,魯有腳竹棒一擺,大踏步走到席間,道:“在下是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打狗棒法十成中還學不到一成,原本不該使用。但你定要嚐嚐給打狗棒痛打一頓的滋味,在下就打你幾棒罷。”魯有腳的武功本已頗為精湛,打狗棒法雖未學全,究已使他原來武功加強不少威力,眼見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縱得高人傳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黃蓉身子不適,總不能讓她涉險。


    霍都隻求不與郭靖過招,旁人一概不懼,當即抱拳躬身,說道:“魯幫主,幸會幸會。跟你討教,再好也沒有了。”黃蓉暗暗著急,但想魯有腳新任幫主,他既已出言挑戰,自己便不能再加阻攔,否則既折了魯有腳的威風,又顯得自己的權勢仍在丐幫幫主之上,隻有讓他先鬥上一陣再說。


    陸家莊上管家指揮家丁,挪開酒席,在大廳上空出七八張桌子的地位來,更添紅燭,將廳中心照耀得白晝相似。


    霍都叫道:“請罷!”兩個字剛出口,扇子揮動,一陣勁風向魯有腳迎麵撲去,風中竟微帶幽香。魯有腳怕風中有毒,忙側頭避開。霍都扇風揮出,跟著嚓的一聲,扇子已摺成一條八寸長的點穴筆,逕向對手脅下點去。魯有腳竹棒揚起,竟不理會他點穴,使纏字訣一絆一挑。這打狗棒法當真巧妙異常,去勢全在旁人萬難料到之處,霍都輕躍相避,那知竹棒猛然翻轉,竟已擊中他腳脛。他一個踉蹌,躍出三步,才不致跌倒。旁觀群雄齊聲喝采,唿叫:“打中狗兒啦!”“教你嚐一下打狗棒法的味道!”


    這一下挫折,霍都登時麵紅過耳,輕飄飄一個轉身,左手揮掌擊了出去。魯有腳飛起左腳,竹棒橫掃,登時棒影飛舞,變幻無定。霍都暗暗心驚:“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虛傳!”打疊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應付。魯有腳的棒法畢竟未曾學全,數次已可得手,始終功虧一簣。郭靖、黃蓉在旁看著,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餘招,魯有腳棒法中的破綻越露越大。楊過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皺眉。幸好打狗棒先聲奪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對方腳脛,霍都心有所忌,不敢過份逼近,否則魯有腳早已落敗。黃蓉見情勢不妙,正欲開言叫他下來,魯有腳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晃,夾頭夾臉打在霍都的左邊麵頰。可是這一棒使得過重,失了輕妙之致,霍都羞痛交集之下,伸手急帶,已將竹棒抓住,當下再沒顧慮,騰的一掌,正中魯有腳胸口,跟著又橫掃一腿,喀喇一聲,魯有腳腳骨已斷,一口鮮血噴出,向前直摔下去。兩名七袋弟子急忙搶上扶下。群雄見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憤怒異常,紛紛喝罵。


    霍都雙手橫持那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洋洋得意,說道:“丐幫鎮幫之寶的打狗棒,原來也不過如此。”他有意要折辱這個中原俠義道的大幫會,雙手拿住竹棒兩端,便要將竹棒折為兩截。


    突然間綠影晃動,一個清雅秀麗的少婦已站在麵前,說道:“且慢!”正是黃蓉。霍都見她身法奇快,吃了一驚,隻說得一個:“你……”黃蓉左手輕揮,右手探取他雙目。霍都忙舉手相格,黃蓉已將竹棒輕輕巧巧的奪了過來。


    這一招奪棒手法叫做“獒口奪棒”,乃是打狗棒法中極高明的招數。當年丐幫洞庭湖君山大會,黃蓉曾以這招手法在楊康手中連奪三次竹棒。這一招變幻莫測,奪棒時百發百中,再強的高手也閃避不了。堂上堂下群雄采聲大起,黃蓉迴身入座,將竹棒倚在身旁,留著霍都站在當地,甚是狼狽。


    他雖武學精深,但黃蓉到底用何手法奪去竹棒,實不解其故,心想:“難道這女子會使幻術?”耳聽得眾人紛紛譏嘲,斜眼又見師父臉色鐵青,料想這樣一個美貌少婦真正本領自必有限,當即大聲道:“黃幫主,我已將棒兒還了給你,這就請來過過招。你總不會不敢罷?”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為適才並非黃蓉奪棒,乃是他將竹棒交還,以求比試。隻武功極高之人,才看出是黃蓉強奪過來。


    郭芙聽了他這話大是氣惱,她一生之中從未見人膽敢對母親如此無禮,唰的一聲,抽出佩劍。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給你出氣。”武敦儒也是這個心思,二人不約而同的躍到廳心。一個道:“我師母是尊貴之體。”另一個接上道:“焉能跟你這蠻子動手?”那一個又道:“你先領教領教小爺的功夫再說。”


    霍都見二人年紀輕輕,但身法端穩,確是曾得名師指點,心想:“我們今日來此,原是要耀武揚威,折一折漢人武師的銳氣,多打幾場甚好。不過彼眾我寡,如釀成合戰群毆,可就難弄得很。”說道:“天下英雄請了,這兩個乳臭小兒要跟我比武,倘若小王出手,隻怕給人說一聲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兩個孩子。這樣罷,咱們言明比武三場,那一方勝得兩場,就取盟主之位。小王與魯幫主適才的比試不必計算,大家從頭比起。各位請看妥是不妥?”這幾句話占盡身分,顯得極為大方。


    郭靖、黃蓉與眾貴賓低聲商量,覺得對方此議實難拒卻。今日與會之人,除了黃蓉不能出陣之外,算來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燈大師的四弟子書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強。朱子柳雖是大理國重臣,並非宋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齒相依,近年來也頗受蒙古脅迫,算得是同仇敵愾,何況他與靖蓉夫婦交好,自是義不容辭。當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陣鬥霍都,郝大通第二陣鬥達爾巴,郭靖壓陣,挑鬥金輪國師。這陣勢是否能勝,殊無把握,要是金輪國師武功當真極高,連郭靖也抵敵不住,說不定三陣連輸,那當真一敗塗地了。


    眾人議論未決,黃蓉忽道:“我倒有個必勝的法兒。”郭靖大喜,正要相詢,忽聽金刃劈風,霍霍生響,眾人轉過頭來,隻見武氏兄弟各使長劍,已和霍都一柄扇子鬥在一起。郭靖、黃蓉夫婦,以及一燈大師門下的點蒼漁隱與朱子柳均關心徒兒安危,凝目觀鬥。


    原來武氏兄弟聽霍都王子出言不遜,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兒,這話給心上人聽在耳中,這麵子如何下得去?何況適才見師母奪他竹棒,手到拿來,心想他雖打敗魯有腳,但魯有腳學藝蠢笨,實在太過不濟,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倆已得師父武功真傳,一人即或鬥他不過,二人合力,決無敗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場比四場,當真初生犢兒不怕虎,兄弟倆使個眼色,雙劍齊出。


    郭靖武功雖高,卻不大會調教徒兒,自己領會了上乘武學精義,傳授時卻總辭不達意,說不明白。武氏兄弟資質平平,在短短數年中又學到了多少?隻數招之間,二人的長劍便給霍都逼住了,半點施展不開。


    霍都眼見必占上風,也不理會對方是二人鬥他一人,見武修文長劍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平麵劍刃,扇子斜裏揮去,攔腰擊在劍刃之上,錚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武氏兄弟大驚,武修文急忙躍開,武敦儒怕傷了兄弟,挺劍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擊。霍都早料到此招,頭也不迴,摺扇迴轉,兩下裏一湊合,正好搭在劍背,手指轉了兩轉。他隻手指轉動,武敦儒手中長劍若要順著扇子而轉,肩骨非脫骱不可,隻得鬆手離劍,向後躍開,但見長劍直飛上去,劍光在半空中映著燭火閃了幾閃,這才跌下。武氏兄弟又驚又怒,雖赤手空拳,並不懼怕。武敦儒左掌橫空,擺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武修文卻右手下垂,食指微屈,隻要敵人攻來,就使一陽指對付。


    霍都見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輕視,心道:“贏到此處,已然夠了,莫要見好不收,自討沒趣。”降龍十八掌和一陽指都是武學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雖淺,擺出來的架子卻分毫不錯,常人看了也不覺什麽,在霍都這等行家眼中卻知實非易與,當下哈哈一笑,拱手道:“兩位請迴罷,咱們隻分勝敗,不拚生死。”語意中已客氣了許多。


    武氏兄弟臉上含羞,料想空手與他相鬥,多半隻有敗得更慘,二人垂頭喪氣的退在一旁,卻不到郭芙身邊。郭芙急步過去,大聲道:“武家哥哥,咱們三人齊上,再跟他鬥過。”眾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劍,左手一揮,叫道:“我們師兄妹三個一齊來。”郭靖喝道:“芙兒,別胡鬧!”郭芙最怕父親,隻得退了幾步,氣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見她嬌豔美貌,笑吟吟的點了點頭。郭芙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不理。武氏兄弟本來深恐為郭芙恥笑,見她全心袒護,足見有情,甚感安慰。


    霍都打開摺扇,扇了幾下,說道:“這一場比試,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俠,敝方三人是家師、師兄與區區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這頭陣,貴方那一位下場指教?誰勝誰敗,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聽妻子說有必勝之道,知道她智計百端,雖不知她使何妙策,卻也已有恃無恐,大聲說道:“好,咱們就三場見高下。”


    霍都知道對方武功最強的是郭靖,師父天下無敵,定能勝他,黃蓉雖施過奪棒怪招,然而瞧她嬌怯怯的模樣,當真動手,未必厲害,餘人更不足道,於是目光向眾人一掃,說道:“各位如有異議,便請早言。勝負既決,就須唯盟主之命是從了。”


    群雄要待答應,但見他連敗魯有腳與武氏兄弟,均舉重若輕,行有餘力,不知尚有多少本事沒施展出來,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轉頭望著靖蓉夫婦。


    黃蓉道:“足下比第一場,令師兄比第二場,尊師比第三場,那是確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黃蓉向身旁眾人低聲道:“咱們勝定啦。”郭靖道:“怎麽?”黃蓉低聲道:“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她說了這兩句,目視朱子柳。朱子柳笑著接下去,低聲道:“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王千金。”郭靖瞠目而視,不懂他們說些什麽。


    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精通兵法,怎忘了兵法老祖宗孫臏的妙策?”郭靖登時想起少年時讀《武穆遺書》,黃蓉曾跟他說過這個故事:齊國大將田忌與齊王賽馬,打賭千金,孫臏教了田忌一個必勝之法,以下等馬與齊王的上等馬賽,以上等馬與齊王的中等馬賽,以中等馬與齊王的下等馬賽,結果二勝一負,贏了千金。現下黃蓉自是師此故智了。


    黃蓉道:“朱師兄,以你一陽指功夫,要勝這蒙古王子是不難的。”朱子柳當年在大理國做過宰相,自是飽學之士,才智過人。大理段氏一派的武功講究悟性。朱子柳初列南帝門牆之時,武功居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後已升到第二位,此時的武功卻已遠在三位師兄之上。一燈大師對四名弟子一視同仁,諸般武功都傾囊相授,但到後來卻以朱子柳領會的最多,尤其一陽指功夫練得出神入化。此時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馬鈺、丘處機固尚有不及,但已勝過王處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聽妻子如此說,當即接口道:“請郝道長當那金輪國師,可就危險得緊。勝負固然無關大局,隻怕敵人出手過於狠辣,難以抵擋。”他心直口快,也不顧忌自己算上駟,而將郝大通當作下駟未免太不客氣。


    郝大通深知這一場比武關係國家氣運,與武林中尋常的爭名之鬥大大不同,倘若給蒙古國師搶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雖然漢人豪傑決不奉他這個“番邦盟主”的號令,但漢人武士不但丟臉,而且人心渙散,隻怕難以結盟抗敵,共赴國難,慨然說道:“這個倒不須顧慮,隻要利於國家,老道縱然喪生於那僧人之手,那也算不了什麽。”黃蓉道:“咱們在三場中隻要先勝了兩場,這第三場就不用再比。”郭靖大喜,連聲稱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負重任,倘若勝不了這蒙古王子,可要給天下英雄唾罵一世了。”黃蓉道:“不用過謙,就請出馬罷。”


    朱子柳走到廳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說道:“這第一場,由敝人來向閣下討教。敝人姓朱名子柳,生平愛好吟詩作對,寫字讀書,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請閣下多多指教。”說著深深一揖,從袖裏取出一枝筆來,在空中畫了幾個虛圈兒,全是個迂儒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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