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甫出,心中暗叫:“啊喲,不對!險些受了這小鬼之騙。”想起楊過在桃花島時曾以蛤蟆功震傷武修文,武功已有些根基,縱使這幾年沒半點進境,適才自己手掌拍上他腦門,無論如何定會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聰明得過了頭,要是慌慌張張的格我一招,或許竟能給你騙過。現下你裝作一竅不通,卻露出破綻來了。”也不說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搗鬼再作計較。她向趙誌敬望望,又向楊過瞧瞧,隻是微笑。


    趙誌敬見黃蓉試了一招,楊過並不還手,又聽到她低聲向丈夫說的話,隻道黃蓉已給他瞞過,那就更加顯得自己理虧,不由得怒火衝天,大聲道:“這小畜生詭計多端,黃幫主你試他不出,我來試試。”走到楊過麵前,指著他鼻子道:“小畜生,你當真不會武功麽?你如不接招,道爺手下可不會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著瞧罷。”他知楊過的武功實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殺手,卻要逼得他非顯露真相不可,如仍然裝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與郭靖夫婦翻臉,拚著受教主及師父重責便是。當真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想:“你料定黃幫主不會傷你的性命,這才大著膽子、鬼模鬼樣的裝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裝假?”袍袖一揮,便要動手。


    郭靖叫道:“且慢!”隻怕他傷了楊過性命,便要上前幹預。黃蓉一拉他袖子,低聲道:“你別管。”她知趙誌敬憤怒異常,出招必定沉重,楊過無法行險以圖僥幸,勢須還手,那時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這許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來料事決無差失,也就不再說話,隻踏上了一步,若當真危險,出手相救也來得及。


    趙誌敬向孫不二、甄誌丙二人說道:“孫師叔、甄師弟,這小畜生假裝不會武功,我是逼得無法,這才試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擊斃了他,請你們在掌教師伯、丘師伯和我師父麵前作個見證。”


    楊過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孫不二自一清二楚,見他此時憑著狡獪伎倆,擠得趙誌敬下不了台,明明顯得全真教理虧,又聽他口口聲聲辱罵全真教,也盼趙誌敬逼他現出本相,冷笑道:“這般毀師叛教逆徒,打殺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豈能叫人妄開殺戒?這幾句話的用意實是威嚇楊過,要他不敢繼續裝假作偽。


    趙誌敬有師叔撐腰,膽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對準楊過小腹猛踢過去。這招“天山飛渡”剛中有柔,陽勁蘊蓄陰勁,著實厲害。但這一腳勁力雖強,卻並不深奧,乃全真派武功入門第一課,出招平淡無奇,隻要稍會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學武,就必先學“天山飛渡”,跟著就學“退馬勢”,那是避讓“天山飛渡”的一著,一攻一守,乃最簡易的套子。趙誌敬使出這一招,是要使郭靖、黃蓉明白:“就算我沒傳他高深武功,難道這入門第一課也不教麽?”


    楊過見他飛腿踢來,卻不使那“退馬勢”,叫聲:“啊喲!”左手下垂,擋住了小腹。趙誌敬見他竟然大著膽子不閃不讓,這一腳也就不再容情,直踢過去,待得足尖與他小腹相距隻餘三寸,燈光下猛見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翹起,對準了自己右足內踝的“大豁穴”。


    這一腳若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對方身體,自己先已遭點中穴道,這一來不是對方伸手點穴,卻是自己將穴道湊到他指尖上去給他點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變招,硬生生轉過出腳方向,右足從楊過身旁擦過,總算避開了這一點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晃,滿臉脹得通紅。


    郭靖與黃蓉都在楊過身後,看不到他的手指,還道趙誌敬腳下容情,在最後關頭轉了去勢。孫不二和甄誌丙卻已看得清楚。甄誌丙默不作聲。孫不二霍地站起,喝道:“好小子,這等奸猾!”


    趙誌敬左掌虛晃,右掌往楊過左頰斜劈下去,這一招“紫電穿雲”卻是極精妙的上乘招數,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換,明明劈向左頰,掌緣卻要斬在敵人右頸之中。豈知楊過早已將玉女心經練得滾瓜爛熟,這心經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對頭。王重陽每一招厲害的拳術掌法,當年林朝英無不擬具了巧妙破法。這時楊過見他左掌晃動,忙伸手抱頭,似乎極為害怕,左手食指卻已暗藏右頸,卻以右掌在外遮掩,令趙誌敬無法看到,待他掌緣斬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聲,左手食指正好點中他掌緣正中的“後溪穴”。


    這一著仍是趙誌敬自行將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給他點穴,楊過不過料敵機先,將手指放在確當部位而已。趙誌敬掌上穴道遭點,登時手臂酸麻,知中詭計,狂怒之下,左足橫掃而出,楊過大叫:“啊喲!”左臂微曲,將肘尖置於左腰上二寸五分之處。趙誌敬左腳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時撞正楊過肘尖。他這一腳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強勁已極,穴道受到的震蕩便也十分厲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孫不二見師侄出醜,左臂探處,伸手挽起,在他背後拍了幾下,解開了穴道。


    楊過見這老道姑出手既準且快,武功遠勝趙誌敬,心中也自忌憚,忙退在一旁。


    孫不二雖修道多年,性子仍極剛強,見楊過的功夫奇詭無比,似乎正是本門武功的克星,而且要顯得全然不會武功,卻將全真派第三代弟子的第一高手製得一敗塗地,更加難得,自己出手也未必能勝,叫道:“走罷!”也不向郭黃二人道別,袍袖一拂,縱身從書房窗中撲出,逕自上了屋頂。


    甄誌丙一直猶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黃蓉解釋原委,趙誌敬怒道:“還說什麽?”拉拉他袍袖,兩人先後躍出窗口,隨孫不二而去。


    以郭靖黃蓉二人眼力,自知趙誌敬給人點了穴道,但楊過明明並未伸手出指,難道另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頭到窗口張望,卻那裏有人?他隻道趙誌敬正要痛下殺手之際忽然不忍,或是忌了自己夫婦而不敢下手,又或因郝大通無理殺人,全真教怕楊過到大廳上去宣揚其事,請眾評理,趙誌敬因而假裝穴道受點,藉故離去。黃蓉卻看出必是楊過使了詭計,不過一來她在楊過背後,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動靜,二來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經這樣一門武功,竟能料敵機先,將全真派武功克製得沒絲毫還手之力,一時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會似郭靖這般君子之心度人,見全真教四道拂袖逕去,大缺禮數,不禁恚怒。


    她心下沉吟,迴過身來,見書架下露出郭芙墨綠色的鞋子,當即叫道:“芙兒,在這兒幹什麽?”郭芙嘻嘻一笑,出來扮個鬼臉,道:“我和武家哥哥在這兒找書看呢。”黃蓉知他們三人素來不親書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來?一看女兒的臉色,料定他們必是事先躲著偷聽。正要斥罵幾句,丐幫弟子稟報有遠客到臨,黃蓉向楊過望了一眼,自與郭靖出去迎賓。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楊家哥哥是你們小時同伴,你們好好招唿他。”


    武氏兄弟從前和楊過不睦,此時見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沒學到半分武功,又讓師父“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自更加輕視,叫來一名莊丁,命他招唿楊過,安置睡處。郭芙對楊過卻大感好奇,問道:“楊大哥,你師父幹麽不要你?”


    楊過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懶,脾氣不好,又不會裝矮人侍候師父的親人,去給買馬鞭子、驢鞭子什麽的……”


    武氏兄弟聽得此言刺耳,都變了臉。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說什麽?”楊過道:“我說我不中用,討不到師父的歡心。”


    郭芙嫣然一笑,說道:“你師父是道爺,難道也有女兒麽?”楊過見她這麽一笑,猶似一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明媚嬌豔,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將頭轉了開去。郭芙自來將武氏兄弟擺布得團團亂轉,早已不當一迴事,這時見到楊過的神色,知他已為自己的美貌傾倒,暗自得意。


    楊過眼望西首,見壁上掛著一副對聯,上聯是“桃華影落飛神劍”,下聯是“碧海潮生按玉簫”。這副對聯他在桃花島試劍亭中曾經見過,知是黃藥師所書,但此處的對聯下麵署名卻是“五湖廢人病中塗鴉”。他年紀比眼前這三人大不了幾歲,閱曆心情,卻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廢人”四字,想起親人或死或離,自己東飄西泊,直與廢人無異,適才逼得趙誌敬狼狽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時盡消,一股淒苦蕭索之意襲上心來,不禁垂下了頭,暗自神傷。


    郭芙低聲軟語:“楊大哥,你這就去安置罷,明兒我再找你說話。”


    楊過淡淡的道:“好罷!”隨著那莊丁出了書房,隱約聽得郭芙在發作武氏兄弟:“我愛找他說話,你們又管得著了?他武功不好,我自會求爹爹教他。”


    第十二迴


    英雄大宴


    次日楊過在廳上用過早點,見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卻在旁探頭探腦。楊過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問道:“你找我麽?”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門外走走,我要問你這些年來在幹些什麽。”楊過噓了口長氣,心想那真一言難盡,三日三夜也說不完,而且這些事又怎能跟你說?


    二人並肩走出大門,楊過一側頭,見武氏兄弟遙遙跟隨在後。郭芙早已知道,卻假裝沒瞧見,隻向楊過絮絮相詢。楊過詳說初入重陽宮時她父親如何打得群道落花流水,他如何作弄鹿清篤,盡揀些沒要緊的閑事亂說一通,東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嬌笑。


    二人緩步行到柳樹之下,忽聽得一聲長嘶,一匹癩皮瘦馬奔將過來,在楊過身上挨挨擦擦,甚是親熱。武氏兄弟見了這匹醜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近二人身邊。武修文笑道:“楊兄,這匹千裏寶馬妙得緊啊,虧你好本事覓來?幾時你也給我覓一匹。”武敦儒正色道:“這是大食國來的無價之寶,你怎買得起?”郭芙瞧瞧楊過,望望醜馬,見二者一般的肮髒潦倒,不由得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楊過笑道:“我人醜馬也醜,原本相配。兩位武兄的坐騎,想來神駿得緊了。”武修文道:“咱哥兒倆的坐騎,也不過比你的癩皮馬好些。芙妹的紅馬才是寶馬呢。以前你在桃花島上早見過的。”楊過道:“原來郭伯伯將紅馬給了姑娘。”


    四個人邊說邊走。郭芙忽然指著西首,說道:“瞧,我媽又傳棒法去啦。”楊過轉過頭來,隻見黃蓉和一個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並肩走去,兩人手中都提著一根杆棒。武修文道:“魯長老也真夠笨的了,這打狗棒法學了這麽久,還是沒學會。”楊過聽到“打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凜,卻絲毫不動聲色,轉過頭來望著別處,假裝觀賞風景。


    隻聽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幫的鎮幫之寶,我媽說這棒法神妙無比,乃天下兵刃中最厲害的招數,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學得會的。你說他笨,你好聰明麽?”武敦儒歎了口氣,道:“可惜除了丐幫幫主,這棒法不傳外人。”郭芙道:“將來如你做丐幫幫主,魯幫主自會傳你。這棒法連我爹爹也不會,你不用眼熱。”武敦儒道:“憑我這塊料兒,怎能做丐幫幫主?芙妹,你說師母怎會選中魯長老接替?”郭芙道:“這些年來,我媽也隻掛個名兒。丐幫大大小小的事兒,一直就交給魯有腳長老辦著。我媽聽到丐幫中這許多囉哩囉唆的事兒就頭痛,她說何必老這樣有名無實,不如幹脆叫魯長老做了幫主。等魯長老學會打狗棒法,我媽就正式傳位給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樣打的?你見過沒有?”郭芙道:“我沒見過。咦,我見過的!”從地下撿起一根樹枝,在他肩頭輕擊一下,笑道:“就是這樣!”武修文大叫:“好,你當我是狗兒,你瞧我饒不饒你?”伸手作勢要去抓她。郭芙笑著逃開,武修文追了過去。兩人兜了個圈子又迴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別再鬧,我倒有個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說。”郭芙道:“咱們去偷著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個什麽寶貝模樣。”武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卻搖頭道:“要是給師母知覺咱們偷學棒法,定討一頓好罵。”郭芙慍道:“咱們隻瞧個樣兒,又不是偷學。再說,這般神妙的武功,你偷瞧幾下就會了麽?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起。”武敦儒給她一頓搶白,隻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兒咱們躲在書房裏偷聽,我媽罵了人沒有?你就是一股勁兒膽小。小武哥哥,咱們兩個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理對,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難道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成,我學會了迴來用這棒法打你。”說著舉起手中樹枝向他一揚。


    他三人對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聞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麽個樣兒,卻從來沒見過。郭靖曾跟他們講述,當年黃蓉在君山丐幫大會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奪得幫主之位,三個孩子聽得欣慕無已。此刻郭芙倡議去見識見識,武敦儒嘴上反對,心中早就一百二十個的願意,隻裝作勉為其難,不過聽從郭芙的主意,萬一事發,師母須怪不到他。


    郭芙道:“楊大哥,你也跟我們去罷。”楊過眺望遠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沒聽到他們的話。郭芙又叫了一遍,楊過才迴過頭來,滿臉迷惘之色,問道:“好好,跟你去,到那裏啊?”郭芙道:“你別問,跟我來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幹麽,他又看不懂,笨頭笨腦的弄出些聲音來,豈不教師母知覺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顧著他就是了。你們兩個先去,我和楊大哥隨後再來。四個人一起走腳步聲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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