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笑了笑,卻不理會,向耶律鑄道:“我們兩個,想投靠大人,做你侍從。”耶律鑄一驚,忙道:“楊英雄說笑話了,有何囑咐,請說便是。”楊過道:“我不說笑話,當真是要做大人的侍從。”耶律鑄心想:“原來這二人想做官,圖個出身。”不由得架子登時大了起來,咳嗽一聲,正色道:“嗯,學了一身武藝,賣與帝皇家,那才是正途啊。”楊過笑道:“這個你又想錯了。我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對頭,一路在後追趕。咱倆打她不過,想裝成你的侍從,暫時躲她一躲。”耶律鑄好生失望,一張板了起來的臉重又放鬆,陪笑道:“想兩位這等武功,區區仇家,何足道哉。倘若他們人多勢眾,下官招集兵勇,將他們拿來聽憑處置便是。”楊過道:“連我也打她不過,大人那些兵勇就不必費事啦。快吩咐侍從,給我們拿衣服更換。”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為輕鬆,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耶律鑄連聲稱是,命侍從取來衣服。楊陸二人到另室去更換了。陸無雙取過鏡子一照,鏡中人貂衣錦袍,明眸皓齒,居然是個美貌的少年蒙古軍官,自覺有趣。


    次晨一早起程。楊過與陸無雙各乘一頂轎子,由轎夫抬著,耶律鑄仍然騎馬,未到午時,但聽得鸞鈴之聲隱隱響起,由遠而近,從一行人身邊掠了過去。陸無雙大喜,心道:“在這轎中舒舒服服的養傷,真再好不過。傻蛋想出來的傻法兒倒也有幾分道理。我就這麽讓他們抬到江南。”


    如此行了兩日,不再聽得鸞鈴聲響,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不再迴頭尋找。向陸無雙尋仇的道人、丐幫等人,也沒發覺她的蹤跡。


    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龍駒寨,那是秦豫之間的交通要地,市肆繁盛。用過晚飯後,耶律鑄踱到楊過室中,向他請教武學,高帽一頂頂的送來,將楊過奉承得通體舒泰。楊過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耶律鑄正自聚精會神的傾聽,一名侍從匆匆進來,說道:“啟稟大人,京裏老大人送家書到。”耶律鑄喜道:“好,我就來。”正要站起身向楊過告罪,轉念一想:“我就在他麵前接見信使,以示我對他絲毫無見外之意,那麽他教我武功時也必盡心。”於是向侍從道:“叫他到這裏見我。”


    那侍從臉上有異樣之色,道:“那……那……”耶律鑄將手一揮,道:“不礙事,你帶他進來。”那侍從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鑄臉一沉道:“有這門子囉唆,快去……”話未說完,突然門帷掀處,一人笑著進來,說道:“鑄兒,你料不到是我罷。”


    耶律鑄一見,又驚又喜,急忙搶上跪倒,叫道:“爹爹,怎麽你老人家……”那人笑道:“是啊!是我自己來啦。”那人正是耶律鑄的父親,蒙古國大丞相耶律楚材。當時蒙古官製稱為中書令。


    楊過聽耶律鑄叫那人為父親,不知此人威行數萬裏,乃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有權勢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見他年紀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嚴中帶著三分慈和,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剛在椅上坐定,門外又走進兩個人來,上前向耶律鑄見禮,稱他“大哥”。這兩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歲,女的年紀與楊過相仿。耶律鑄喜道:“二弟,三妹,你們也都來啦。”向父親道:“爹爹,你出京來,孩兒一點也不知道。”耶律楚材點頭道:“是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親來主持,委實放心不下。”他向楊過等眾侍從望了一眼,示意要他們退下。


    耶律鑄好生為難,本該揮手屏退侍從,但楊過卻是個得罪不得之人,不由得臉現猶豫之色。楊過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早見楊過舉止有異,自己進來時,眾侍從拜伏行禮,隻這一人挺身直立,此時翩然而出,更有獨來獨往、傲視公侯之概,不禁心中一動,問耶律鑄道:“此人是誰?”


    耶律鑄是開府建節的封疆大吏,若在弟妹之前直說楊過的來曆,未免太過丟臉,當下含糊答道:“是孩兒在道上結識的一個朋友。爹爹親自南下,不知為了何事?”耶律楚材領了兒女三人到耶律鑄臥房中說話。他歎了口氣,緩緩說明情由。


    原來蒙古國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後,第三子窩闊台繼位。窩闊台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皇後尼瑪察臨朝主政。皇後信任群小,排擠先朝的大將大臣,朝政混亂。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開國功臣,遇到皇後措施不對之處,時時忠言直諫。皇後見他對自己諭旨常加阻撓,自然惱怒,但因他位高望重,所說的又為正理,輕易動搖不得。耶律楚材自知得罪皇後,全家百口的性命危如累卵,便上了一道奏本,說道河南地方不靖,須派大臣宣撫,自己請旨前往。皇後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遠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氣,當即準奏。於是耶律楚材帶了次子耶律齊、三女耶律燕,逕來河南,此行名為宣撫,實為避禍。


    楊過見耶律楚材等走出自己居室,便迴入己房,跟陸無雙胡言亂語的說笑,陸無雙偏過了頭不加理睬。楊過逗了她幾次全無迴答,當即盤膝而坐,用起功來。


    陸無雙卻感沒趣了,見他垂首閉目,過了半天仍然不動,說道:“喂,傻蛋,怎麽這當兒用起功來啦?”楊過不答。陸無雙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時,你陪不陪我說話兒?”正要伸手去嗬他癢,楊過忽然一躍而起,低聲道:“有人在屋頂窺探!”陸無雙沒聽到絲毫聲息,抬頭向屋頂瞧了一眼,低聲道:“又來騙人?”楊過道:“不是這裏,在那邊兩間屋子之外。”陸無雙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罵了聲:“傻蛋。”隻道他裝傻說笑。


    楊過扯了扯她衣袖,低聲道:“別要是你師父尋來啦,咱們先躲著。”陸無雙聽到“師父”兩字,背上登時出了一片冷汗,跟著他走到窗口。楊過指向西邊,陸無雙抬起頭來,果見兩間屋子外的屋頂上黑黝黝的伏著個人影。此時正當月盡夜,星月無光,若非凝神觀看,還真分辨不出,心中佩服:“不知傻蛋怎生察覺的?”她知師父向來自負,夜行穿的還是杏黃或靛青道袍,決不改穿黑衣,在楊過耳邊低聲道:“不是師父。”


    一言方畢,那黑衣人突然長身而起,在屋頂飛奔過去,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抬腿踢開窗格,執刀躍進窗中,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歸於盡罷。”卻是女子聲音。


    楊過心中一動:“這女子身法好快,武功似在耶律鑄之上,老頭兒隻怕性命難保。”陸無雙叫道:“快去瞧!”兩人奔了過去,伏在窗外向內張去。


    隻見耶律鑄提著一張板凳,前支後格,正與那黑衣女子相鬥。那女子年紀甚輕,但刀法狠辣,手中柳葉刀鋒利異常,連砍數刀,已將板凳的四隻凳腳砍去。耶律鑄眼見不支,叫道:“爹爹,快避開!”隨即縱聲大叫:“來人哪!”那少女忽地飛起一腿,耶律鑄猝不及防,正中腰間,翻身倒地。那少女搶上一步,舉刀朝耶律楚材頭頂劈落。


    楊過暗道:“不好!”心想先救了人再說,手中扣著一枚玉蜂針,正要往少女手腕上射去,隻聽得耶律楚材的女兒耶律燕叫道:“不得無禮!”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臉上劈落,左手以空手奪白刃手法去搶她刀子。這兩下配合得頗為巧妙,那少女側頭避開來掌,手腕已給耶律燕搭住,百忙中飛腿踢出,教她不得不退,手中單刀才沒給奪去。楊過見這兩個少女出手迅捷,暗暗稱奇,見霎時之間,兩人已砍打閃劈,拆解了七八招。


    這時門外衝進來十餘名侍衛,見二人相鬥,均欲上前。耶律鑄道:“慢著!三小姐不用你們幫手。”


    楊過低聲向陸無雙道:“媳婦兒,這兩個姑娘的武功勝過你。”陸無雙大怒,側身就是一掌。楊過微笑避開,道:“別鬧,還是瞧人打架的好。”陸無雙道:“那麽你跟我說真個的,到底是我強,還是她們強?”楊過低聲道:“一個對一個,這兩個姑娘都不如你。你一個打她們兩個呢,單論武功你就要輸。隻不過她們的打法太也老實,遠不及你詭計多端、陰險毒辣,因此畢竟還是你贏。”陸無雙心下歡喜,低聲道:“什麽‘詭計多端、陰險毒辣’的,可有多難聽!那是變化多端、靈活巧妙,說到詭計多端,世上沒人及得上咱們的傻蛋傻大爺。”楊過微笑道:“那你豈不成了傻大娘?”陸無雙輕輕啐了一口。


    隻見兩女又鬥一陣,耶律燕終究因沒兵刃,數次要奪對方的柳葉刀沒能奪下,反給逼得東躲西閃,沒法還手。耶律齊道:“三妹,我來試試。”斜身側進,右手連發三掌。耶律燕退在牆邊,道:“好,瞧你的。”


    楊過隻瞧了耶律齊出手三招,不由得暗暗驚詫。隻見他左手插在腰裏,始終不動,右手一伸一縮,也不移動腳步,隨手應付那少女的單刀,招數精妙,而時刻部位拿捏之準,更是不凡,心道:“此人好生了得,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卻又頗有不同。”


    陸無雙道:“傻蛋,他武功比你強得多啦。”楊過瞧得出神,竟沒聽見她說話。


    第十迴


    少年英俠


    耶律齊道:“三妹,你瞧仔細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著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舉刀反砍。這時出手要快,就能奪下她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呸,也沒這般容易。”


    耶律齊道:“是這樣。”說著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卻將她前後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隻留下左側後方斜角一個空隙。那少女要躲他這一拍,隻得斜退兩步。耶律齊點了點頭,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一直記著:“千萬別舉刀反砍。”但形格勢禁,隻有舉刀反砍才是連消帶打的妙著,當下無法多想,立時舉刀反砍。耶律齊道:“是這樣!”人人以為他定是要伸手奪刀,那知他右手也縮了迴來,與左手相拱,雙手籠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沒砍著,卻見他雙手籠袖,微微一呆。耶律齊右手忽地伸出,兩根手指夾著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給他奪了過去。


    眾人見此神技,一時呆了半晌,隨即一個哄堂大采。那黑衣少女臉色沮喪,呆立不動。眾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你,明明放你一條生路。你還不走,更待何時?”


    耶律齊緩步退開,向耶律燕道:“她也沒了兵刃,你再跟她試試,膽子大些,留心她的掌中腿。”耶律燕踏上兩步,說道:“完顏萍,我們一再饒你,你始終苦苦相逼,難道到了今日還不死心麽?”完顏萍不答,垂頭沉吟。


    耶律燕道:“你既定要與我分個勝負,咱們就爽爽快快動手罷!”說著衝上去迎麵就是兩拳。完顏萍後躍避開,淒然道:“刀子還我。”耶律燕一怔,心道:“我哥哥奪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鬥,怎地你又要討還刀器?”說道:“好罷!”從哥哥手裏接過柳葉刀拋給了她。一名守衛倒轉手中單刀遞過,說道:“三小姐,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轉念一想:“我空手打不過她,咱們就比刀。”接刀虛劈兩下,覺得稍微沉了一點,但勉強也可使得。


    完顏萍臉色慘白,左手提刀,右手指著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幫著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媽媽,今生我不能找你報仇了。咱們到陰世再算帳罷!”說話甫畢,左手橫刀就往自己脖子中抹去。


    楊過聽她說這幾句話時眼神淒楚,一顆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聲叫道:“姑姑!”


    就在此時,完顏萍已橫刀自刎。耶律齊搶上兩步,右手長出,又伸兩指將她柳葉刀奪過,隨手點了她臂上穴道,說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尋短見?”橫刀自刎、雙指奪刀,都隻一霎間之事,待眾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齊之手。


    其時室內眾人齊聲驚唿,楊過的一聲“姑姑”沒人在意,陸無雙在他身旁卻聽得清楚,低聲問道:“你叫什麽?她是你姑姑?”楊過忙道:“不,不!不是。”原來他見完顏萍眼波中流露出一股淒惻傷痛、萬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龍女與他決絕分手時一模一樣。他鬥然間見到,不由得如癡如狂,竟不知身在何處。


    耶律楚材緩緩說道:“完顏姑娘,你已行刺過我三次。我身為大蒙古國宰相,滅了你大金國,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卻又是為何人所滅呢?”完顏萍微微搖頭,道:“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姓耶律的是大遼國國姓,大遼國是給你金國滅了的。我大遼國耶律氏的子孫,給你完顏氏殺戮得沒剩下幾個。我少時立誌複仇,這才輔佐蒙古大汗滅你金國。唉,怨怨相報,何年何月方了啊?”說到最後這兩句話時,抬頭望著窗外,想到隻為了幾家人爭為帝王,以致千城民居盡成廢墟,萬裏之間屍積為山,血流成河。


    完顏萍茫然無語,露出幾顆白得發亮的牙齒,咬住上唇,哼了一聲,向耶律齊道:“我三次報仇不成,自怨本領不濟,那也罷了。我要自盡,又幹你何事?”耶律齊道:“姑娘隻要答允以後不再尋仇,你這就去罷!”完顏萍又哼了一聲,怒目而視。耶律齊倒轉柳葉刀,用刀柄在她腰間輕輕撞了幾下,解開她穴道,隨即將刀遞了過去。


    完顏萍欲接不接,微一猶豫,終於接過,說道:“耶律公子,你數次手下容情,以禮相待,我豈有不知?隻是我完顏家跟你耶律家仇深似海,憑你如何慷慨高義,我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


    耶律齊心想:“這女子始終糾纏不清,她武藝不弱,我總不能寸步不離爹爹,若有失閃,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語相迫,教她隻能來找我。”朗聲說道:“完顏姑娘,你為父母報仇,誌氣可嘉。隻是老一輩的帳,該由老一輩自己了結。咱們做小輩的自己各有恩怨。你家與我家的血帳,你隻管來跟我耶律齊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後與姑娘遇到,可就十分為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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