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一個多時辰,楊過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居然對陸無雙有輕薄之意,輕薄她也沒什麽,但如此對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帳王八蛋,正在深深自責,陸無雙忽道:“傻蛋,怎麽不跟我說話?”楊過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喲,不好,我真胡塗。”陸無雙道:“你本就胡塗嘛!”楊過道:“咱們改裝易容,那三個道人盡都瞧在眼裏,如跟你師父說起,豈不糟糕?”陸無雙抿嘴一笑,道:“那三個臭道人先前騎馬經過,早趕到咱們頭裏去啦,師父還在後麵。你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竟沒瞧見。”


    楊過“啊”了一聲,向她一笑。陸無雙覺得他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話中“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什麽”那幾個字,不禁臉兒紅了。就在此時,一匹馬突然縱聲長嘶。陸無雙迴過頭來,隻見道路轉角處兩個老丐並肩走來。


    楊過見山角後另有兩個人一探頭就縮了迴去,正是申誌凡和姬清虛,心下了然:“原來這三個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幫,說我們改了道人打扮。”當下拱手說道:“兩位叫化大爺,你們討米討八方,貧道化緣卻化十方,今日要請你們布施布施了。”一個化子聲似洪鍾,說道:“你們就剃光了頭,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過我們耳目。快別裝傻啦,爽爽快快的,跟我們到執法長老跟前評理去罷。”楊過心想:“這個老叫化說話聲中氣十足,隻怕武功甚為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幫中的七袋弟子,見楊陸二人都是未到二十歲的少年,居然武功甚高,料想這中間定有古怪。


    雙方均自遲疑之際,西北方金鈴響起,玎玲,玎玲,輕快流動,抑揚悅耳。陸無雙暗想:“糟了,糟了。我雖改了容貌裝束,偏巧此時又撞到這兩個死鬼化子,給他們一揭穿,怎麽能脫得師父毒手?唉,當真運氣太壞,魔劫重重,偏有這麽多人吃飽了飯沒事幹,盡找上了我,纏個沒了沒完。”


    片刻之間,鈴聲更加近了。楊過心想:“這李莫愁我是打不過的,隻有趕快向前奪路逃走。”說道:“兩位不肯化緣,也不打緊,就請讓路罷。”說著大踏步向前走去。兩個化子見他腳下虛浮,似乎絲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楊過右掌劈出,與兩人手掌相撞,三隻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這兩名七袋弟子練功數十年,內力深湛,在江湖上已少逢敵手,要論武功底子,實遠勝楊過,論到招數的奇巧奧妙,卻又不及。楊過借力打力,將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闖過,卻也不能。三人各自暗驚。


    就在此時,李莫愁師徒已然趕到。洪淩波叫道:“喂,叫化兒,小道士,瞧見一個跛腳姑娘過去沒有?”兩個老丐在武林中行輩甚高,聽洪淩波如此詢問,心中有氣,丐幫幫規嚴峻,絕不許幫眾任意與外人爭吵,二人順口答道:“沒瞧見!”李莫愁眼光銳利,見了楊陸二人背影,微微起疑:“這二人似乎曾在那裏見過。”又見四人相對而立,劍拔弩張的便要動武,心想在旁瞧個熱鬧再說。


    楊過斜眼微睨,見她臉現淺笑,袖手觀鬥,心念一動:“有了,如此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轉身走到洪淩波跟前,打個問訊,嘶啞著嗓子說道:“道友請了。”洪淩波以道家禮節還禮。楊過道:“小道路過此處,給兩個惡丐平白無端的攔住,定要動武。小道未攜兵刃,請道友瞧在老君麵上,相借寶劍一用。”說罷又深深一躬。洪淩波見他臉上凹凹凸凸,又黑又醜,但神態謙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卻,拔出長劍,眼望師父,見她點頭示可,便倒轉劍柄,遞了過去。


    楊過躬身謝了,接過長劍,轉身大聲向陸無雙道:“師弟,你站在一旁瞧著,不必動手,教他丐幫的化子們見識見識我全真教門下手段。”李莫愁一凜:“原來這兩個小道士是全真教的。但全真教跟丐幫素來交好,怎地兩派門人卻鬧將起來?”楊過生怕兩個乞丐喝罵出來,揭破了陸無雙的秘密,挺劍搶上,叫道:“來來來,我一個鬥你們兩個。”陸無雙卻大為擔憂:“傻蛋不知我師父曾與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餘戰,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一式逃得過她眼去?天下道教派別多著,正乙、大道、太一,什麽都好冒充,怎地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兩個老丐聽他說道“全真教門下”五字,都是一驚,齊聲喝道:“你當真是全真派門人?你和那……”


    楊過那容他們提到陸無雙,長劍刺出,分攻兩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嫡傳劍法。兩個老丐輩份甚高,決不願合力鬥他一個後輩,但楊過這一招來得奇快,不得不同時舉棒招架。鐵棒剛舉,楊過長劍已從鐵棒空隙中穿了過去,仍疾刺二人胸口。兩個老丐萬料不到他劍法如此迅捷,急忙後退。楊過毫不容情,著著進逼,片刻之間,已連刺二九一十八劍,每一劍都一分為二,刺出時隻有一招,手腕抖處,劍招卻分而為二。這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一氣化三清”劍術,每一招均可化為三招,楊過每一劍刺出,兩個老丐就倒退三步,這一十八劍刺過,兩個老丐竟一招也還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玉女心經的武功專用以克製全真派,楊過未練玉女心經,先練全真武功,不過練得並不精純,“一氣化三清”是化不來的,“化二清”倒也化得似模似樣。


    李莫愁見小道士劍法精奇,不禁暗驚,心道:“無怪全真教名頭這等響亮,果然是人才輩出,這人再過十年,我那裏還能是他對手?全真教的掌教,日後隻怕落在這小道人手裏。”她若跟楊過當真動手,數招之間便能知他的全真劍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實是古墓派功夫,但外表看來,卻真偽難辨。楊過從趙誌敬處學到全真派功夫口訣,此後曾加修習,因此他的全真派武功卻也不是全盤冒充。洪淩波與陸無雙自然更加瞧得神馳目眩。


    楊過這一十八劍刺過,長劍急抖,卻已搶到了二丐身後,又是一劍化為兩招刺出。二丐急忙轉身招架,楊過不容他們鐵棒與長劍相碰,晃身閃到二丐背後,兩丐急忙轉身,楊過又已搶到他們背後。他自知若憑真實功夫,莫說以一敵二,便一個化子也抵敵不過,是以迴旋急轉,一味施展輕功繞著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個門人武功練到適當火候,就須練這輕功,以便他日練“天罡北鬥陣”時搶位之用。楊過此時步伐雖是全真派武功,但唿吸運氣,使的卻是“玉女心經”中的心法。古墓派輕功乃天下之最,他這一起腳,兩名丐幫好手便跟隨不上,但見他急奔如電,白光閃處,長劍連刺。如他當真要傷二人性命,二十個化子也都殺了。二丐身子急轉,掄棒防衛要害,此時已顧不得抵擋來招,隻有盡力守護。


    如此急轉了數十圈,二丐已累得頭暈眼花,腳步踉蹌,眼見就要暈倒。李莫愁笑道:“喂,丐幫的朋友,我教你們個法兒,兩個人背靠背站著,那就不用轉啦。”這一言提醒,二丐大喜,正要依法施為,楊過心想:“不好!給他們這麽一來,我可要輸。”不再轉身移位,一招兩式,分刺二丐後心。


    二丐隻聽得背後風聲勁急,不及迴棒招架,忙向前邁了一步,足剛著地,背後劍招便到,大驚之下,隻得提氣急奔。那知楊過的劍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論兩人跑得如何迅捷,劍招始終是在他兩人背後晃動。二丐腳步稍慢,背上肌肉就為劍尖刺得劇痛。二丐心知楊過並無相害之意,否則手上微一加勁,劍尖上前一尺,刃鋒豈不穿胸而過?但腳下始終不敢有絲毫停留。三人都發力狂奔,片刻間已奔出兩裏有餘,將李莫愁等遠遠拋在後麵。


    楊過突然足下加勁,搶在二丐前頭,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約而同的雙棒齊出。楊過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鐵棒,同時右手長劍平著劍刃,搭在另一根鐵棒上向左推擠,左掌張處,兩根鐵棒一齊握住。二丐驚覺不妙,急忙運勁裏奪。楊過功力不及對方,那肯與他們硬拚,長劍順著鐵棒直劃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時削斷,隻得撒棒後躍,臉上神色甚為尷尬,鬥是鬥不過,就此逃走,卻又未免丟人太甚。


    楊過說道:“敝教與貴幫素來交好,冤有頭,債有主,古墓派的赤練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兩位何不找她去?”雙手捧起鐵棒,恭恭敬敬的還了二丐,又道:“那赤練仙子隨身攜帶之物天下聞名,兩位難道不知麽?”一個老丐恍然而悟,說道:“啊,是了,她手中拿著拂塵,花驢上係有金鈴。那個穿青衫的就是她了?”楊過笑道:“不錯,不錯。用銀弧飛刀傷了貴幫弟子的那個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沉吟,又道:“就隻怕……不行,不行……”那聲若洪鍾的乞丐性子甚是急躁,忙問:“不行什麽?”楊過道:“想那李莫愁橫行天下,貴幫雖然厲害,卻沒一個是她敵手。既然傷了貴幫朋友的是她弟子,那也隻好罷休。”


    那乞丐給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鐵棒,就要往來路奔迴。另一個乞丐卻性格持重,心想我二人連眼前這小道人也鬥不過,還去惹那赤練仙子,豈非白白送死?當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須急在一時,咱們迴去從長計議。”向楊過一拱手,說道:“請教道友高姓大名。”楊過笑道:“小道姓薩,名叫華滋。後會有期。”打個問訊,迴頭便走。


    兩丐喃喃自語:“薩華滋,薩華滋?可沒聽過他的名頭,此人年紀輕輕,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來,罵道:“直娘賊,狗廝鳥!”另丐問道:“什麽?”那丐道:“他名叫薩華滋,那是殺化子啊,給這小賊道罵了還不知道。”兩丐破口大罵,卻也不敢迴去尋他算帳。


    楊過心中暗笑,生怕陸無雙有失,急忙迴轉,見陸無雙轉過了頭,不住向這邊張望,顯是不敢與師父朝相。她一見楊過,臉有喜色,忙催馬迎來,低聲道:“傻蛋,你好,你撇下我啦。”


    楊過一笑,雙手橫捧長劍,拿劍柄遞到洪淩波麵前,躬身行禮,道:“多謝借劍。”洪淩波伸手接過。楊過正要轉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見這小道士武藝了得,心想留下此人,必為他日之患,乘他此時武功不及自己,隨手除掉了事。


    楊過一聽“且慢”二字,已知不妙,當下將長劍又遞前數寸,放在洪淩波手中,隨即撒手離劍。洪淩波隻得抓住劍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楊過道:“見笑了!”李莫愁本欲激他動手,將他一拂塵擊斃,但他手中沒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分,那是不能用兵刃傷他的了,於是將拂塵往後領中一插,問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個的門下?”


    楊過笑道:“我是王重陽的弟子。”他對全真諸道均無好感,心中沒半點尊敬之意,丘處機雖相待不錯,但與之共處時刻甚暫,臨別時又給他狠狠教訓了一頓,至於郝大通、趙誌敬等,那更是想起來就咬牙切齒。他在古墓中學練王重陽當年親手所刻的《九陰真經》要訣,若說是他的弟子,勉強也說得上。但照他年紀,隻能是趙誌敬、甄誌丙輩的徒兒,李莫愁見他武功不弱,才問他是全真七子那一個的門人,實已抬舉了他。楊過如隨口答一個丘處機、王處一的名字,李莫愁倒也信了。但他不肯比打死孫婆婆的郝大通矮著一輩,便抬出王重陽來。重陽真人是全真教創教祖師,生平隻收七個弟子,武林中眾所周知,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陽真人早不在人世了。


    李莫愁心道:“你這小醜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誰,在我麵前膽敢搗鬼。”轉念一想:“全真教道士那敢隨口拿祖師爺說笑?又怎敢口稱‘王重陽’三字?但他若非全真弟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的?”


    楊過見她臉上雖仍笑吟吟地,但眉間微蹙,正自沉吟,心想自己當日扮了鄉童,跟洪淩波鬧了好一陣,在古墓中又跟她們師徒數度交手,別給她們在語音舉止中瞧出破綻,事不宜遲,走為上策,舉手行了一禮,翻身上馬,就要縱馬奔馳。


    李莫愁輕飄飄的躍出,攔在他馬前,說道:“下來,我有話問你。”楊過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麽?你要問我,有沒見到一個左腿有些不便的年輕美貌姑娘?可知她帶的那本書在那裏?”李莫愁心中一驚,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聰明。那本書在那裏?”楊過道:“適才我和這師弟在道旁休息,見那姑娘和三個化子動手。一個化子給那姑娘砍了一刀,但又有兩個化子過來,那姑娘不敵,終於給他們擒住……”


    李莫愁素來鎮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不動聲色,但想到陸無雙既為丐幫所擒,那本《五毒秘傳》勢必也落入他們手中,不由得微現焦急。


    楊過見謊言見效,更加誇大其詞:“一個化子從那姑娘懷裏掏出一本什麽書來,那姑娘不肯給,卻讓那化子打了老大個耳括子。”陸無雙向他橫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說八道損我,瞧我不收拾你?”楊過明知陸無雙心中駭怕,故意問她道:“師弟,你說這豈不讓人生氣?那姑娘給幾個化子又摸手、又摸腳,吃了好大的虧哪,是不是?”陸無雙低垂了頭,隻得“嗯”了一聲。


    說到此處,山角後馬蹄聲響,擁出一隊人馬,儀仗兵勇,聲勢甚盛,原來是一隊蒙古官兵。其時金國已滅,淮河以北盡屬蒙古。李莫愁自不將這些官兵放在眼裏,但她急欲查知陸無雙的行蹤,不想多惹事端,便避在道旁,隻見鐵蹄揚塵,百餘名蒙古兵將擁著一個官員疾馳而過。那蒙古官員身穿錦袍,腰懸弓箭,騎術甚精,臉容雖瞧不清楚,縱馬大跑時的神態卻頗剽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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