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無雙手上運勁,待要拔刀,楊過正做什麽惡夢,大叫:“媽啊,媽啊,小老鼠來咬我啊。”兩條泥腿倏地伸出,左腿擱在陸無雙臂彎裏的“曲池穴”,右腿卻擱在她肩頭的“肩井穴”。這兩處都是人身大穴,他兩條泥腿摔將下來,無巧不巧,恰好撞正這兩處穴道。陸無雙登時動彈不得,呆呆的站著,讓身子作了他擱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極,身子雖不能動,口中卻能說話,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腳拿開。”隻聽他打唿聲愈加響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惱恨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去。楊過翻了個身,正好避過唾沫,右腳尖漫不經意的掠了過來,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輕輕一碰。陸無雙立時全身酸麻,連嘴也張不開了,鼻中隻聞到他腳上陣陣臭氣。


    就這麽擱了一盞茶時分,陸無雙氣得幾欲暈去,心中賭咒發誓:“明日待我穴道鬆了,定要在這傻蛋身上斬他十七八刀。”再過一陣,楊過心想也作弄她得夠了,放開雙足,轉過身來,雖在黑暗之中,她臉上的氣惱神色仍瞧得清清楚楚。她越動怒,似乎越與小龍女相似,楊過癡癡的瞧著,那裏舍得閉眼?其實陸無雙相貌比小龍女差得遠了,隻是天下女子生氣的模樣不免大同小異,楊過念師情切,百無聊賴之中,瞧瞧陸無雙的嗔態怒色,自覺依稀瞧到了小龍女,那也是畫餅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過了一會,月光西斜,從大門中照射進來。陸無雙見楊過雙眼睜開,笑眯眯的瞧著自己,心中一凜:“莫非這傻蛋喬呆扮癡?他點我穴道,並非無意碰巧撞中?”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時,忽見楊過斜眼望著地下,她歪過眼珠,順著他眼光看去,隻見地下並排列著三條黑影,原來有三個人站在門口。凝神再看,三條黑影的手中都拿著兵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對頭找上了門來,偏生給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連遭怪異,心中雖然起疑,卻總難信如此肮髒猥瑣的一個牧童竟會有一身高明武功。


    楊過閉上了眼大聲打鼾。隻聽門口一人叫道:“小賤人,快出來,你站著不動,就想道爺饒了你麽?”楊過心道:“原來又是個牛鼻子。”又聽另一人道:“我們也不要你的性命,隻要削你兩隻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門外等著,爽爽快快的出來動手罷。”說著向外躍出。三人圍成半圓,站在門外。


    楊過伸個懶腰,慢慢坐起,說道:“外麵叫什麽啊,傻姑娘,你在那裏?咦,你幹麽站著不動?”在她背上推了幾下。陸無雙但覺一股強勁力道傳到,全身一震,三處遭封的穴道便即解開,當下不及細想,俯身拾起單刀,躍出大門,隻見三個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話,翻腕向左邊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條鐵鞭,他轉過身來,鐵鞭看準尖刀砸落。他鐵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強,砸得又準,當的一聲,陸無雙單刀脫手。中間一名道人手挺長劍,向陸無雙刺來。楊過橫臥桌上,見陸無雙向旁跳開,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長劍保不住。”果然她手腕鬥翻,已施展古墓派武功,奪過道人手中長劍,順手斫落,噗的一聲,道人肩頭中劍。他大聲咒罵,躍開去撕道袍裹傷。


    陸無雙揮劍與使鞭的漢子鬥在一起。另一個矮小漢子手持花槍,東一槍西一槍的攢刺,不敢逼近。那使鞭的猛漢武藝不弱,鬥了十餘合,陸無雙漸感不支。那人出手與步履之間均有氣度,似乎頗為自顧身分,陸無雙數次失手,他竟並不過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傷口,空手過來,指著陸無雙罵道:“古墓派的小賤人,下手這般狠毒!”挺臂舞拳,向她急衝過去。白光閃動,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劍,可是那矮漢的花槍卻也刺到了陸無雙背心,使鞭猛漢的鐵鞭戳向她肩頭。楊過暗叫:“不好!”雙手握著的兩枚石子同時擲出,一枚蕩開花槍,另一枚打中了猛漢右腕。


    不料那猛漢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鐵鞭固然無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閃電,倏地穿出,噗的一聲,擊正陸無雙胸口。楊過大驚,他究竟年輕識淺,看不透這猛漢左手上拳掌功夫了得,急忙搶出,一把抓住他後領運勁甩出。那猛漢騰空而起,跌出丈許之外。那道人與矮漢子見楊過如此厲害,忙扶起猛漢,頭也不迴的走了。


    楊過俯頭看陸無雙時,見她臉如金紙,唿吸微弱,受傷著實不輕,伸左手扶住她背脊,讓她慢慢坐起,但聽得格啦、格啦兩聲輕響,卻是骨骼互撞之聲,原來她兩根肋骨給那猛漢一掌擊斷了。她本已暈去,兩根斷骨一動,一陣劇痛,便即醒轉,低低呻吟。楊過道:“怎麽啦?很痛麽?”陸無雙早痛得死去活來,咬牙罵道:“問什麽?自然很痛。抱我進廟去。”楊過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動。陸無雙斷骨相撞,又一陣難當劇痛,罵道:“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個家夥呢?”楊過出手之時,她已給擊暈,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楊過笑了笑,道:“他們隻道你已經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陸無雙心中略寬,罵道:“你笑什麽?死傻蛋,見我越痛就越開心,是不是?”楊過每聽她罵一句,就想起小龍女當日叱罵自己的情景來。他在活死人墓中與小龍女相處這幾年,實是他一生中最歡悅的日子,小龍女縱然斥責,他因知師父真心相待,內心仍感溫暖。此時找尋師父不到,恰好碰到另一個白衣少女,淒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卻。實則小龍女秉性冷漠,縱對楊過責備,也不過不動聲色的淡淡數說幾句,那會如陸無雙這麽亂叱亂罵?但在楊過此時心境,終歸有個年輕女子斥罵自己,遠比無人斥罵為佳,對她的惡言相加隻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台上。陸無雙橫臥下去時斷骨又格格作聲,忍不住大聲唿痛,唿痛時肺部吸氣,牽動肋骨,痛得更加厲害了,咬緊牙關,額頭上全是冷汗。


    楊過道:“我給你接上斷骨好麽?”陸無雙罵道:“臭傻蛋,你會接什麽骨?”楊過道:“我家裏的癩皮狗跟隔壁的大黃狗打架,給咬斷了腿,我就給它接過骨。還有,王家伯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也是我給接好的。”陸無雙大怒,卻又不敢高聲唿喝,低沉著嗓子道:“你罵我癩皮狗,又罵我母豬。你才是癩皮狗,你才是母豬。”楊過笑道:“就算是豬,我也是公豬。再說,那癩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會癩皮。”陸無雙雖伶牙利齒,但每說一句,胸口就一下牽痛,滿心要跟他鬥口,卻力所不逮,隻得閉眼忍痛不理。楊過道:“那癩皮狗的骨頭經我一接,過不了幾天就好啦,跟別的狗打起架來,就跟沒斷過骨頭一樣。”


    陸無雙心想:“說不定這傻蛋真會接骨。何況如沒人醫治,我準沒命。可是他跟我接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麽是好?哼,他如治我不好,我跟他同歸於盡。如治好了,我也決不容這見過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慘禍,忍辱掙命,心境本已大異常人,跟隨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學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紀,卻滿肚子的惡毒心思,低聲道:“好罷!你如騙我,哼哼,小傻蛋,我決不讓你好好的死。”


    楊過心道:“此時不刁難,以後沒機會了。”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豬撞斷了肋骨,他閨女向我千求萬求,連叫我一百聲‘好哥哥’,我才去給接骨……”陸無雙連聲道:“呸,呸,呸,臭傻蛋……啊唷……”胸口又一陣劇痛。楊過笑道:“你不肯叫,那也罷了。我迴家啦,你好好兒歇著。”說著站起身來,走向門口。


    陸無雙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這裏了。”隻得忍氣問道:“你要怎地?”楊過道:“本來嘛,你也得叫我一百聲好哥哥,但你一路上罵得我苦了,須得叫一千聲才成。”陸無雙心下計議:“一切且答允他,待我傷愈,再慢慢整治他不遲。”說道:“我就叫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楊過道:“好罷,還有九百九十七聲,那就記在帳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來,伸手去解她衣衫。


    陸無雙不由自主的一縮,驚道:“走開!你幹什麽?”楊過退了一步,道:“隔著衣服接斷骨我可不會,那些癩皮狗、老母豬都不穿衣服。”陸無雙也覺好笑,可是若要任他解衣,終覺害羞,過了良久,才低頭道:“好罷,我鬧不過你。”楊過道:“你不愛治就不治,我又不希罕……”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這小賤人定然在此方圓二十裏之內,咱們趕緊搜尋……”陸無雙一聽到這聲音,隻嚇得麵無人色,當下顧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楊過的嘴巴,原來外麵說話的正是李莫愁。


    楊過聽了她聲音,也大吃一驚。隻聽另一個女子聲音道:“那叫化子肩頭所插的那把彎刀,明明是師妹的銀弧刀,就可惜沒能起出來認一下。”此人自是洪淩波了。


    她師徒倆從活死人墓中死裏逃生,迴到赤霞莊來,見陸無雙竟已逃走,這也罷了,不料她還把一本《五毒秘傳》偷了去。李莫愁橫行江湖,武林人士盡皆忌憚,主要還不因她武功,而在她赤練神掌與冰魄銀針的劇毒。《五毒秘傳》中載得有神掌與銀針上毒藥及解藥的藥性、製法,倘若流傳出去,赤練仙子便似赤練蛇給人拔去了毒牙。秘傳中所載她早熟爛於胸,自不須帶在身邊,在赤霞莊中又藏得機密萬分,那知陸無雙平日萬事都留上了心,得知師父收藏的所在,既決意私逃,便連這本書也偷了去。


    李莫愁這一番驚怒當真非同小可,帶了洪淩波連日連夜的追趕,但陸無雙逃出已久,所走的又係荒僻小道。李莫愁師徒自北至南、自南迴北兜截了幾次,始終不見她蹤影。這一晚事有湊巧,師徒倆行至潼關附近,聽得丐幫弟子傳言,召集西路幫眾聚會。李莫愁心想丐幫徒眾遍於天下,耳目靈通,當會有人見到陸無雙,於是師徒倆趕到集會之處,想去打探消息,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幫幫眾背著飛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兒在旁衛護。李莫愁見那人肩頭插了一柄彎刀,正是陸無雙的銀弧刀。她閃身在旁竊聽,隱約聽到那些乞丐憤然叫嚷,說給一個跛足丫頭用彎刀擲中了肩頭。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傷不久,陸無雙必在左近,當下急步追趕,尋到了那破廟之前。但見廟前燒了一堆火,又微微聞到血腥氣,忙晃亮火摺四下照看,果見地下有幾處血跡,血色尚新,顯是惡鬥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兒的衣袖,向那破廟指了指。洪淩波點點頭,推開廟門,舞劍護身,闖了進去。


    陸無雙聽到師父與師姊說話,已知無幸,把心一橫,躺著等死。隻聽得門聲輕響,一條淡青人影閃了進來,正是師姊洪淩波。


    洪淩波對師妹情誼還算不錯,知道此次師父定要使盡諸般惡毒法兒,折磨得師妹痛苦難當,這才慢慢處死,眼見她躺在神台上,當下舉劍往她心窩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劍尖剛要觸及陸無雙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頭一拍,洪淩波手臂無勁,立時垂下。李莫愁冷笑道:“難道我不會動手殺人?要你忙什麽?”對陸無雙道:“你見到師父也不拜了麽?”她此時雖當盛怒,仍然言語斯文,一如平素。陸無雙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不論哀求也好,挺撞也好,總是要苦受折磨。”淡淡的道:“你與我家累世深仇,什麽話也不必說啦。”李莫愁靜靜的望著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淩波臉上滿是哀憐之色。陸無雙上唇微翹,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這麽互相瞪視,過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書呢?拿來。”陸無雙道:“給一個惡道士、一個臭叫化子搶去啦!”李莫愁暗吃一驚。她與丐幫雖無梁子,跟全真教的過節卻是不小,素知丐幫與全真教淵源極深,這本《五毒秘傳》落入了他們手中,那還了得?


    陸無雙隱約見到師父淡淡輕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計。她在道上遁逃之際,提心吊膽的隻怕師父追來,此刻當真追上了,反不如先時恐懼,突然間想起:“傻蛋到那裏去了?”她命在頃刻,想起那個肮髒癡呆的牧童,不知不覺竟有一股溫暖親切之感。突然間火光閃亮,蹄聲騰騰直響。


    李莫愁師徒轉過身來,隻見一頭大牯牛急奔入門,那牛右角上縛了一柄單刀,左角上縛著一叢燒得正旺的柴火,眼見衝來的勢道極是威猛,李莫愁當即閃身在旁,但見牯牛在廟中打了個圈子,轉身又奔了出去。牯牛進來時橫衝直撞,出去時發足狂奔,轉眼間已奔出數丈之外。李莫愁望著牯牛後影,初時微感詫異,隨即心念一動:“是誰在牛角上縛上柴火尖刀?”轉過身來,師徒倆同聲驚唿,躺在台上的陸無雙已影蹤不見。


    洪淩波在破廟前後找了一遍,躍上屋頂。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當即追出廟去。黑暗中但見牛角上火光閃耀,已穿入了前麵樹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見牛背上無人,看來陸無雙並非乘牛逃走,轉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應,趕這怪牛來分我之心,乘亂救了她去。”但一時之間不知向何方追去才是,腳步加快,片刻間已追上牯牛,縱身躍上牛背,卻瞧不出什麽端倪,立即躍下,在牛臀上踢了一腳,撮口低嘯,與洪淩波通了訊號,一個自北至南,一個從西到東的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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