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到酣處,甄誌丙大聲怒喝,連走險招,竟不再擋架對方來劍,一味猛攻。趙誌敬暗唿不妙,知他處境尷尬,寧可給自己刺死,也不能泄漏了暗戀人家姑娘之事。他與甄誌丙雖素來不睦,卻無殺他之心,這麽一來,登時落在下風。再拆數招,甄誌丙左劍平刺,右掌正擊,同時左腿橫掃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連環”絕招。


    趙誌敬高縱丈餘,揮劍下削。甄誌丙長劍脫手,猛往對方擲去,跟著“嘿”的一聲,雙掌齊出。


    楊過見這幾招淩厲變幻,已非己之所知,不禁手心中全是冷汗,眼見趙誌敬身在半空,無可閃避,看來這兩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斷。豈知趙誌敬竟在這危急異常之際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尋丈,輕輕巧巧的落下地。


    瞧他身形落下之勢,正對準了小龍女坐處花叢,楊過大驚之下再無細思餘暇,縱身而起,左掌從右掌下穿出,托在趙誌敬背心,一招“彩樓拋球”,使勁揮出,將他龐大的身軀拋在兩丈以外。但他此時內力未足,這一下勁力使得猛了,勁集左臂,下盤便虛,登時站立不穩,身子一側,左足踏上了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彈迴,碰在小龍女臉上。隻這麽輕輕一彈,小龍女已大吃一驚,全身大汗湧出,正在急速運轉的內息湧入丹田,迴不上來,立即昏暈。


    甄誌丙鬥然間見楊過出現,又鬥然間見到自己晝思夜想的意中人竟隱身在花叢之中,登時呆了,實不知是真是幻。此時趙誌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龍女的麵容,又見她暈在地下,衣衫不整,叫道:“妙啊,原來她在這裏偷漢子。”


    楊過大怒,厲聲喝道:“兩個臭道士都不許走,迴頭找你們算帳。”見小龍女摔倒後便即不動,想起她曾一再叮囑,練功之際必須互相全力防護,縱然是獐兔之類無意奔到,也能闖出大禍,這時她大受驚嚇,定然為禍非小,惶急無比,伸手去摸她額頭,隻覺一片冰涼,忙將她衣襟拉過,遮好她身子,將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沒事麽?”


    小龍女“嗯”了一聲,卻不答話。楊過稍稍放心,道:“姑姑,咱們先迴去,迴頭再來殺這兩個賊道。”小龍女全身無力,偎倚在他懷裏。楊過邁開大步,走過二人身邊。甄誌丙癡癡呆呆的站在當地。趙誌敬哈哈大笑,道:“甄師弟,你的意中人在這裏跟旁人幹那無恥勾當,你與其殺我,還不如殺他!”甄誌丙聽而不聞,不作一聲。


    楊過聽了“幹那無恥勾當”六字,雖不明他意之所指,但知總是極惡毒的咒罵,盛怒之下,將小龍女輕輕放在地下,讓她背脊靠在一株樹上,折了一根樹枝拿在手中,向趙誌敬戟指喝道:“你胡說什麽?”


    事隔兩年,楊過已自孩童長成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趙誌敬初時並不知道是他,待得聽他二次喝罵,臉龐又轉到月光之下,這才瞧清楚原來是自己徒兒,自己忙亂中竟給他摔了一交,不由得慚怒交迸,見他上身赤裸,喝道:“楊過,原來是你這小畜生!”楊過道:“你罵我也還罷了,你罵我姑姑什麽?”趙誌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向來傳女不傳男,個個是冰清玉潔的處女,卻原來汙穢不堪,姘頭相好幾十個,不管和尚道士,徒弟師父,碰上了就不分日夜,幕天席地的幹這調調兒!”


    小龍女適於此時醒來,聽了他這幾句話,驚怒交集,剛調順了的氣息又複逆轉,雙氣相激,胸口鬱悶無比,知道已受內傷,隻罵得一聲:“你胡說八道……”突然口中鮮血狂噴,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來。


    甄誌丙與楊過一齊大驚,雙雙搶近。甄誌丙問道:“你怎麽啦?”俯身察看她傷勢。楊過隻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胸口。甄誌丙順手一格。楊過對全真派的武功招招熟習,手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後送,將他摔了出去。


    此時楊過練功時日未久,武功其實尚遠不及甄誌丙,如與別派武學之士相鬥,對手武功與甄誌丙相若,楊過非輸不可。但林朝英當年鑽研克製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配合得絲絲入扣,而她創成之後從未用過,是以全真弟子始終不知世上竟有這一項本門克星的武功。此時楊過突然使出,甄誌丙猝不及防,又當心神激蕩之際,竟全無招架之功。楊過出手雖快,勁力不足,甄誌丙這一交雖未跌倒,但身子已在兩丈之外,站在趙誌敬身旁。


    楊過道:“姑姑,你莫理他們,我先扶你迴去。”小龍女氣喘籲籲的道:“不,你殺了他們,別……別讓他們在外邊說……說我……”楊過道:“好。”縱身而前,手中樹枝向趙誌敬當胸點去。趙誌敬那將他放在眼裏,長劍微擺,削他樹枝。那知楊過所使劍招正是全真劍法的對頭,樹枝尖頭一顫,倏地彎過,已點中趙誌敬手腕上穴道。趙誌敬手腕一麻,暗叫不好。楊過左掌橫劈,直擊他左頰,這一劈來勢怪極,乃是從最不可能處出招。趙誌敬要保住長劍,就得挺頭受了他這一劈,若要避招,長劍非撒手不可。


    趙誌敬武功了得,放手撒劍,低頭避過,楊過已將他長劍奪過,趙誌敬跟著左掌前探,就在這一瞬之間要奪迴長劍。豈知林朝英在數十年前早已料敵機先,對全真高手可能使用的諸般巧妙厲害變著,盡數預擬了對付之策。趙誌敬這一招自覺別出心裁,定能敗中求勝,那想到楊過與小龍女早就將此招拆解得爛熟於胸。楊過見他左掌一閃,已知他要用此著,長劍刺去,搶先削他手掌。趙誌敬急忙縮手。楊過劍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躺下!”左腳勾出。趙誌敬要害受製,動彈不得,給他一勾,當即仰天摔倒。楊過提起長劍,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後風聲颯然,一劍刺到,甄誌丙厲聲喝道:“你膽敢弑師麽?”這一劍攻敵之必救,楊過於大驚大怒交攻之際,仍能審察緩急,立時迴劍擋格,當的一聲,雙劍相交。甄誌丙見他迴劍既快且準,不禁暗暗稱讚,突覺自己手中長劍不挺自伸,竟遭對方黏了過去,一驚之下,急運內力迴奪。他內力自遠為深厚,雙力互奪,楊過長劍反給牽引過去。不料楊過正是要誘他使這一著,隻微一凝持,突然放劍,雙掌直欺,猛擊他前胸,同時劍柄反彈上來,雙掌一劍,三路齊至,甄誌丙武功再高,也擋不住這怪異之極的奇襲。


    當此之時,甄誌丙隻得撒劍迴掌,並手橫胸,急擋一招,隻手臂彎得太內,已難發勁,總算楊過內力不強,未能將他雙臂折斷,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劇痛,兩臂酸麻,急忙倒退三步。趙誌敬已乘機跳起,與甄誌丙並肩抗敵。楊過雙劍在手,向二人攻去。


    趙甄二人數招之間,讓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殺得手忙腳亂,都既驚且怒,再也不敢大意。兩人並肩而立,使開掌法,隻守不攻,要先摸清對方的武功路子再說。這麽一來,楊過雖雙手皆有利器而對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嚴密異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時那麽殺他們個措手不及。林朝英隻求蓋過王重陽,如以利劍製敵肉掌,非但勝之不武,抑且自失身分,她於此自是不屑去多費心思,因此玉女心經劍術之中,並無克製全真派拳腳的招數。加之趙甄二人功力固然遠勝,又聯防而求立於不敗之地,楊過雙劍閃爍,縱橫揮動,卻無可乘之機,到後來且漸落下風。趙誌敬掌力沉厚,不斷催勁,壓向他劍上。


    甄誌丙定了定神,暗想兩個長輩合鬥一個少年,那成什麽樣子?眼見勝算已然在握,又記掛小龍女的安危,喝道:“楊過,你快扶你姑姑迴去,跟我們瞎纏什麽?”楊過道:“姑姑恨你們胡說八道,叫我非殺了你們不可。”甄誌丙唿的一掌,將他左手劍震歪了,向左躍開三步,叫道:“且住!”楊過道:“你想逃麽?”甄誌丙道:“楊過,你想殺我們兩個,這叫做千難萬難,不過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甄的倘若吐露了半句,立時自刎相謝。倘有食言……”說到此處,左掌向天,說道:“我甄誌丙死得慘不堪言,死後身入十八層地獄,來世做狗做豬,永為畜生!”


    楊過一呆之下,聽他說得誠懇,已知這誓言出自真心,喝道:“姓甄的,你做豬做狗,倒也相配!”向前踏上兩步,驀地裏挺劍向背後刺出,直指趙誌敬胸口。


    這一招“木蘭迴射”陰毒無比,趙誌敬正自全神傾聽二人說話,那料到他忽施偷擊,待得驚覺,劍尖已刺上了小腹。趙誌敬隻感微微一痛,立時氣運丹田,小腹鬥然間向後縮了半尺,疾起右腿,竟將楊過手中長劍踢飛。楊過不等他右腿縮迴,伸指向他膝彎裏點去,正中穴道。趙誌敬雖逃脫性命,卻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楊過麵前。


    楊過伸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長劍,指在趙誌敬咽喉,道:“我曾拜你為師,磕過你八個頭,現下你已非我師,這八個頭快磕迴來。”趙誌敬氣得幾欲暈去,臉皮紫脹,幾成黑色。楊過手上稍稍用力,劍尖陷入他喉頭肉裏。趙誌敬罵道:“你要殺便殺,多說什麽?”楊過挺劍正要刺去,忽聽小龍女在背後說道:“過兒,師父殺不得,你叫他立誓不說今日之事,就……就饒了他罷!”


    楊過對小龍女之言奉若神明,聽她這般說,便道:“你發個誓來。”趙誌敬雖然氣極,畢竟性命要緊,說道:“我不說就是,發什麽誓?”楊過道:“不成,非發個毒誓不可。”趙誌敬道:“好,今日之事,咱們這裏隻四人知道。如我對第五個人說起,教我身敗名裂,逐出師門,為武林同道所不齒,終於不得好死!”


    小龍女與楊過都不諳世事,隻道他當真發了毒誓。甄誌丙卻聽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別意,待要提醒楊過,又覺不便明助外人,隻見楊過抱著小龍女,腳步迅捷,轉過山腰去了。


    楊過抱著小龍女迴到古墓,將她放上寒玉床。小龍女歎道:“我身受重傷,怎麽還能與寒氣相抗?”楊過“啊”了一聲,心中愈驚,暗想:“原來姑姑受傷如此之重。”當下抱她到鄰室她自己的臥房。小龍女剛一臥倒,又是“哇”的一聲,噴出了大口鮮血,楊過赤裸的上身給噴得滿胸是血。她喘息幾下,便噴一口血。楊過嚇得手足無措,隻是流淚。


    小龍女淡淡一笑,說道:“我把血噴完了,就不噴了,又有什麽好傷心的?”楊過道:“姑姑,你別死。”小龍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楊過愕然道:“我?”小龍女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將你殺了。”這話她在兩年多前曾說過一次,楊過早就忘了,想不到此時重又提起。小龍女見他滿臉訝異之色,道:“我若不殺你,死了怎有臉去見孫婆婆?你獨個兒在這世上,又有誰來照料你?”楊過心中一片惶亂,不知說什麽好。


    小龍女吐血不止,神情卻甚鎮定,渾若無事。楊過靈機一動,奔去舀了一大碗玉蜂蜜漿來,喂她喝下。這蜜漿療傷果有神效,過不多時,她終於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楊過心中略定,驚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牆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咽喉上一涼,當即驚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雖不能如小龍女般黑暗中視物有如白晝,但在墓中來去,也已不須秉燭點燈。睜開眼來,見小龍女坐在床沿,手執長劍,劍尖指在他喉頭,一驚之下,叫道:“姑姑!你……”


    小龍女淡然道:“過兒,我這傷勢好不了啦,現下殺了你,咱們一塊兒見孫婆婆去罷!”楊過隻急叫:“姑姑!”小龍女道:“你心裏害怕,是不是?挺快的,隻一劍就完事。”楊過見她眼中忽發異光,知她立時就要下殺手,胸中求生之念熱切無比,再也顧不得別的,一個打滾,飛腿去踢她手中長劍。


    小龍女雖內傷沉重,身手迅捷,竟不減平時,側身避開他這一腳,劍尖又點在他喉頭。楊過連變幾下招術,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龍女所指點,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長劍如影隨形,始終不離他咽喉三寸之處。楊過嚇得全身出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命,定要給姑姑殺了。”危急中雙掌一並,憑虛擊去,欺她傷後無力,招數雖精,該無勁力與自己對掌。


    小龍女識得他用意,上身微側讓開,楊過隻須雙掌下擊,便可打落她手中長劍,但他無論如何不肯以一指相加於師父,掌力略偏,在小龍女肩頭掠過。小龍女叫道:“過兒,不用鬥了!”長劍略挺,劍尖顫了幾顫,一招巧妙無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實右,已點在楊過喉頭。她運勁前送,正要在他喉頭刺落,見到他乞憐的眼色,突然心中憐意大生,登時手腕無力,全身酸軟,當的一聲,長劍落地。


    這一劍刺來,楊過隻有待死,不料她竟會拋劍不刺。他一呆之下,隨即轉身逃出,臨出門時迴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隻見她半身倒在地下,長劍落在身邊,嘴裏兩道鮮血從嘴角邊緩緩流下,雙目緊閉,昏暗之中,但見她本來白玉一般晶瑩的臉色,似乎變得有些灰撲撲地。楊過心中大慟:“姑姑就要死了,我說什麽也不離開她!她要殺我,讓她殺好了。”搶身過去,靠牆坐倒,將小龍女的身子輕輕扶起,靠在自己胸前,伸手到石桌上將那碗尚未喝完的玉蜂蜜拿過,左手撥開小龍女的嘴唇,將蜂蜜緩緩灌入她口裏。


    小龍女喝得幾口蜂蜜,微微睜眼,發覺楊過摟著她上身,心下大喜,臉色如春花之綻,問道:“我要殺你,你……你怎不逃走?”楊過道:“我舍不得離開你!你殺我也不打緊。你如真的死了,我就自殺,否則你到了陰間,沒人陪你,你會害怕的。”小龍女聽他這幾句話情深無限,沒半點假意,心中平靜,便唿吸順暢,迷迷糊糊的似欲睡去。楊過將她抱起,輕輕放到床上,拉過薄被蓋在她身上。打亮火摺,點燃石桌上的一支蠟燭,見小龍女臉上微透紅暈,嘴角邊露出笑意,先前重傷垂死的頹態已大為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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