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道:“我自然乖,永永遠遠聽你話,好教你不舍得趕我走。”小龍女道:“你好有寶嗎?我幹麽不舍得趕你走?你走了之後,我再去收個女徒兒,就不怕寂寞了。”楊過道:“女徒兒又蠢又不乖!”忽然心下恐懼,悲從中來,撲身草地,哭道:“姑姑,我將來大了,你也別趕我走。我不乖,你打我好了,你殺我好了,我死也不離開你!”說著越哭越大聲。他心情激動,哭得幾乎是故意撒嬌。


    他隻在初進古墓及孫婆婆去世時大哭過,此後從不哭泣,小龍女萬料不到隻幾句話他便放聲大哭,不由得手足無措,說道:“別哭,別哭!我又沒趕你走。”楊過道:“那你以後也不可嚇我,說要趕我走。”小龍女道:“你一聽到‘到外麵去’就即眉花眼笑,我想你在古墓中一定氣悶得緊。”楊過道:“我陪著你在一起,一點也不氣悶,反而開心得很。你如不許我陪伴你,我就一劍殺了我自己。”小龍女板起臉道:“你隻要乖乖的,聽我話就是了。不許你用自殺來威脅我。我如要趕你走,你死不死關我什麽事,威脅也沒用的。”楊過聽她說“你死不死關我什麽事”,這句話冷漠無情之極,忍不住又伏地大哭。小龍女道:“又不是小娃娃了,動不動就哭,算乖呢,還是不乖?”


    楊過翻身躍起,說道:“姑姑,我不哭啦!”見一對白蝴蝶雙雙飛過,便即飛身縱出,雙掌打個圈子,將這對蝴蝶分別抓在雙手。蝴蝶飛翔遠較麻雀遲緩,以楊過此時的輕功及手法,捉蝶自是手到拿來,輕而易舉。小龍女道:“這對蝴蝶多好看,別傷了它們。”楊過道:“是!”伸開手掌,任由雙蝶翩躚而去,臉頰上淚水兀自未幹,他伸衣袖拭去,微笑道:“夭矯空碧!”


    當晚兩人吃過晚餐,楊過收拾了碗筷,在廚房中將碗碟筷子洗得幹淨,放在木架上晾幹,又洗了鍋鑊,自迴寒玉床上躺臥,依照小龍女所傳之法修習內功。此時小龍女仍和他同睡一室,楊過有時修習內功時遇到難處,大唿小叫,小龍女便可立即指點,免他於極寒極熱時內息走岔。兩人日夜莊敬相對,心中各無男女之見,小龍女也沒想到要另睡一室。


    這晚小龍女洗過臉、洗過手腳,走入臥室,又掛了長繩,上繩而睡。楊過練了一遍師傳內功,剛要合眼,忽見小龍女一雙纖纖白足在繩上轉了個方向,當是她翻了個身。楊過平時看慣了,向來無動於中,但這天日間為了小龍女趕他不趕而大哭大叫一番,心情激蕩,見到這雙白足,隻覺說不出的可愛,心道:“我隻須乖乖的聽話,姑姑便不會趕我走。我一生一世在這裏瞧著她這對小小的白腳兒,那一生一世就開心得很。”胡思亂想片刻,不敢再想,便即入睡。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心口突然一團熱氣,慢慢向下移往小腹,突見一對白蝴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在眼前翩翩飛舞。楊過看了一會,瞧得有趣,疾躍而起,伸出雙掌,使動“天羅地網勢”,右掌高擋,左手已輕輕抓住了一隻白蝶,跟著右掌前探,將另一隻白蝶抓住了。隻覺入手冰冷,兩隻白蝴蝶身子柔軟,卻冷得出奇。片刻之間,隻覺雙蝶漸漸溫暖,輕輕顫動。楊過生怕傷害了蝴蝶,輕輕鬆手,不敢抓緊,卻又怕蝴蝶飛走,仍鬆鬆攏住,卻不放手。突覺兩隻蝴蝶一衝,從他手掌中脫身滑出,跟著有人喝道:“過兒,你幹什麽?”


    楊過一驚而醒,立即察覺自己雙掌握住了姑姑的兩隻腳掌,自己站在地下小龍女所臥的長繩之前。他大吃一驚,急躍迴床,砰的一聲,摔上了寒玉床,顫聲道:“姑……姑……對……對不住,我做夢,捉住了一對白蝴蝶,那知……那知卻抓住了你的腳。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寒玉床寒氣上升,他驚惶之下不遑運功抵禦,登時冷得牙齒互擊,格格作聲,身子發抖。


    小龍女道:“別怕,別怕!你不是故意就好。”輕拍他胸口。楊過隻覺一股暖氣衝向“膻中穴”,漸漸周身溫暖,便即寧定,自運功力與寒氣相抗。小龍女上繩自睡,雙膝曲轉,雙足縮入裙底,楊過便見不到她的赤足了。


    第二日小龍女怕楊過又再發夢,便將長繩掛入了隔壁的石室而睡。楊過央求道:“姑姑,我說什麽也不敢再發夢來捉你了。我綁住自己的手,要是我再發夢,你用劍斬我好了,我一痛,立刻就醒了。”小龍女道:“我瞧你當真不是故意的,這才饒你。你功行已有進展,也不會輕易走火了,自己小心便是。”楊過不敢再求,此後練功,加倍的小心翼翼,居然無事。


    這日小龍女道:“我古墓派武功,你已學全啦,明兒咱們練全真派武功。這些全真老道的功夫,練起來可不容易,當年師父也不十分明白,我更加沒能領會多少。咱們一起從頭來練。我如解得不對,你盡管說好了。”


    次日師徒倆到了第一間奇形石室之中,依著王重陽當年刻在室頂的符訣圖形修習。


    楊過練了幾日,這時他武學的根柢已自不淺,又生性聰明,許多處所一點即透,初時進展極快。但十餘日後,突然接連數日不進反退,愈練愈別扭。


    小龍女和他拆解研討,也自感到疑難重重,道:“我與師父學練全真武功,練不多久,便難進展一步,其時祖師婆婆已不在世,沒處可以請教。明知由於未得門徑口訣,卻也無法可想。我曾說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訣,給師父重重訓斥了一頓。這門功夫就此擱下了,反正是全真派武功,不練也不打緊。此事不難,咱們隻消去捉個全真道士來,不斷敲他腦袋,逼他傳授入門口訣,那就行了。跟我走罷。”


    這一言提醒了楊過,忽然想起趙誌敬傳過他的“全真大道歌”中有雲:“大道初修通九竅,九竅原在尾閭穴。先從湧泉腳底衝,湧泉衝起漸至膝。過膝徐徐至尾閭,泥丸頂上迴旋急。金鎖關穿下鵲橋,重樓十二降宮室。”便將這幾句話背了出來。


    小龍女細辨歌意,說道:“聽來這確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訣。你既知道,那再好也沒有了。”楊過於是將趙誌敬所傳口訣,逐一背誦出來。當日趙誌敬所傳,確是全真派上乘內功的基本要訣,但未授其用法,至於什麽“湧泉”、“十二重樓”、“泥丸”等等名稱更毫不解說,楊過隻熟記在心,自毫無用處。此時小龍女細加推究,說明“湧泉穴”是在足底,“尾閭穴”是在脊椎盡頭,至於“泥丸”亦即頭頂的“百會穴”。同一穴道有六個不同名稱,因而易於混淆,小龍女指出其中關鍵,楊過立時便明白了。數月之間,兩人已將王重陽在室頂所留的武功精要大致參究領悟。


    這一日兩人在石室中對劍已畢,小龍女歎道:“初時我小覷全真派的武功,隻知它雖號稱天下武學正宗,其實也不過如此,到得今日,才知此道其實大有道理。咱們雖盡知其法門秘要,但要練到得心應手,勁力自然而至,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楊過道:“全真派武功雖精,但祖師婆婆既留下克製之法,自然尚有勝於它的本事。這叫做一山還有一山高。”小龍女道:“從明日起,咱們要練玉女心經了。”


    次日兩人同到第二間石室,依照室頂的符訣圖形練功。這番修習卻比學練全真派武功容易得多,林朝英所創破解王重陽武功的法門,還是源自她原來的武學。室頂符訣圖形便是心經要訣,林朝英另有口傳詳解,詳述心經武功的練法及要旨所在。這部心經,自淺而深,分為十篇。小龍女的師父不傳首徒李莫愁,卻傳給了小徒小龍女。李莫愁以為另有筆錄的《玉女心經》,卻不知師祖、師父隻是口傳,並無筆錄。


    過得數月,二人已將《玉女心經》的外功練成。有時楊過使全真劍法,小龍女就以玉女劍法破解,待得小龍女使全真劍法,楊過便以玉女劍法克製。那玉女劍法果是全真劍法的克星,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劍法的招式壓製得動彈不得,步步針鋒相對,招招製敵機先,全真劍法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脫不了玉女劍法的籠罩。


    兩人所使劍招均極狠辣,但兩人依照經中所囑,折去長劍劍尖,又將劍刃兩邊劍鋒以錘子打鈍,這劍既不能刺人,又不能傷人,變成了徒有劍招、劍意而不能傷人的“無鋒劍”。李莫愁所以使拂塵而不使劍,便因古墓派的劍法雖精,卻不易傷敵,於是以拂塵使劍招,劍法精妙,人所難測,往往一戰便即取勝。


    殊不知“無鋒劍”不易傷人,乃因林朝英隻求克製全真劍法,無意當真與王重陽性命相拚,旨在較藝而非搏鬥,一勝即可,決不傷人。因之古墓派的“玉女無鋒劍”劍招奇幻,變化莫測,似乎平平無奇,突然間幻招忽生,看去極像要拋劍認輸,卻怪事陡起,劍招忽從萬萬不可能之處生出,實令人眼花繚亂,手足無措。蓋林朝英和王重陽對劍之時,七分當真,卻有三分乃是戲耍,林朝英的武功與王重陽本來旗鼓相當,其實誰也勝不了誰,王重陽明知對方好勝心切,又憐她是女流之輩,到緊急關頭每每容讓一招半式,林朝英卻由此而生變化,有時撒嬌喬呆,有時放潑賴皮,不存半點武學大宗師風範,當王重陽哭笑不得之際,林朝英就此獲勝。這些劍術用在與自己人試招原本極為適合,但當真臨敵,隻因花招極多,虛式層出,敵人難辨真假,極易受騙上當,待得發覺,早已為對方所製,後悔莫及了。


    外功初成,轉而進練內功。全真內功博大精深,欲在內功上創製新法而勝過之,委實談何容易?林朝英也真絕頂聰明,居然別尋蹊徑,自旁門左道力搶上風。小龍女抬頭望著室頂的圖文,沉吟不語,一動不動的凝視,始終皺眉不語。


    楊過道:“姑姑,這功夫很難練麽?”小龍女道:“我從前聽師父說,這心經的內功須二人同練,隻道能與你合修,那知卻不能夠。”楊過大急,忙問:“為什麽?”小龍女道:“你如是女子,那就可以。”楊過急道:“那有什麽分別?男女不是一樣麽?”小龍女搖頭道:“不一樣。你瞧這頂上刻著的圖形。”楊過向她所指處望去,見室頂角落處刻著無數人形,不下七八十個,瞧模樣似乎均是女相,姿式各不相同,全身有一絲絲細線向外散射。楊過仍不明原由,轉頭望她。


    小龍女道:“我師父曾指著這些圖形說,練功時全身熱氣蒸騰,須揀空曠無人之處,全身衣服暢開而修習,使得熱氣立時發散,無片刻阻滯,否則轉而鬱積體內,小則重病,大則喪身。”楊過道:“那麽咱們解開衣服修習就是了。”小龍女道:“到後來二人以內力導引防護,你我男女有別,解開了衣服相對,成何體統?”


    楊過這兩年來專心練功,並未想到與師父男女有別,這時覺得與師父解開全身衣衫而相對練功確然不妥。小龍女其時已年逾二十,可是自幼生長古墓,於世事可說一無所知,本門修練的要旨又端在克製七情六欲,是以師徒二人雖是少年男女,但朝夕相對,一個冷淡,一個恭誠,絕無半點越禮之處。此時談到解衣練功,隻覺是個難題而已,亦無他念。楊過忽道:“有了!咱倆可以並排坐在寒玉床上練。”小龍女道:“萬萬不行。熱氣給寒玉床逼迴,練不上幾天,你和我就都死啦。”


    楊過沉吟半晌,問道:“為什麽定須兩人在一起練?咱倆各練各的,我遇上不明白地方,慢慢再問你不成嗎?”小龍女搖頭道:“不成。這門內功步步艱難,時時刻刻會練入岔道,如無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隻有你助我、我助你,合二人之力方能共度險關。”楊過道:“練這門內功,果然有些麻煩。”小龍女道:“咱們將外功再練得熟些,也足夠打敗全真老道了。又不是真的要跟他們拚死活,就算勝他們不過,又有什麽了?這內功不練也罷。”楊過聽師父這般說,便答應了。


    這日他練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類以作食糧,打到一隻黃獐後,又去追趕一頭灰兔,這灰兔東閃西躲,靈動異常,他此時輕身功夫已甚了得,但一時竟追它不上。他童心大起,不肯發暗器相傷,卻與它比賽輕功,要累得兔兒無力奔跑為止。一人一兔越奔越遠,兔兒轉過山坳,忽然在一大叢紅花底下鑽了過去。


    這叢紅花排開來長達數丈,密密層層,奇香撲鼻,待他繞過花叢,兔兒已影蹤不見。楊過與它追逐半天,已生愛惜之念,縱然追上,也會相饒,找不到也就罷了。但見花叢有如一座大屏風,紅瓣綠枝,煞是好看,四下裏樹蔭垂蓋,便似天然結成的一座花房樹屋。楊過心念一動,忙迴去拉了小龍女來看。


    小龍女淡然道:“我不愛花兒,你既喜歡,就在這兒玩罷。”楊過道:“不,姑姑,這是咱們練功的好所在。你在這邊,我到花叢那一邊去,咱倆都解開了衣衫,但誰也瞧不見誰。豈不絕妙?”小龍女聽了大覺有理。她躍上樹去,四下張望,見東南西北都一片清幽,隻聞泉聲鳥語,杳無人跡,確是個上好的練功所在,說道:“虧你想得出,咱們今晚就來練罷。”


    當晚二更過後,師徒倆來到花蔭深處。靜夜之中,花香更加濃鬱。小龍女將修習玉女心經的口訣法門說了一段,楊過問明白了其中疑難不解之處,二人各處花叢一邊,解開衣衫,修習起來。楊過左臂透過花叢,與小龍女右掌相抵,隻要誰在練功時遇到難處,對方受到感應,立時能運功為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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