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女緩緩轉過頭來,向群道臉上逐一望去。除郝大通內功深湛、心神寧定之外,其餘眾道士見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個突。


    小龍女俯身察看孫婆婆,問道:“婆婆,你怎麽啦?”孫婆婆歎了口氣,道:“姑娘,我一生從來沒求過你什麽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終是不答允。”小龍女秀眉微蹙,道:“現下你想求我什麽?”孫婆婆點了點頭,指著楊過,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小龍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孫婆婆強運一口氣,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別讓他吃旁人半點虧,你答不答允?”小龍女躊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孫婆婆厲聲道:“姑娘,老婆子倘若不死,也會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時候吃飯洗澡、睡覺拉尿,難道……難道不是老婆子一手照料的麽?你……你……你報答過我什麽?”小龍女上齒咬著下唇,說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孫婆婆的醜臉上現出一絲微笑,眼睛望著楊過,似有話說,一口氣卻接不上來。


    楊過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邊,低聲道:“婆婆,你有話跟我說?”孫婆婆道:“你……你再低下頭來。”楊過將腰彎得更低,把耳朵與她口唇碰在一起。孫婆婆低聲道:“你龍姑姑無依無靠,你……你……也……照料她……一生一世……”說到這裏,一口氣再也提不上來,突然滿口鮮血噴出,隻濺得楊過半邊臉上與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點,就此閉目而死。楊過大叫:“婆婆,婆婆!”傷心難忍,伏在她身上號啕大哭。


    群道在旁聽著,無不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孫婆婆的屍首行禮,說道:“婆婆,我失手傷你,實非本意。這番罪業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該當有此一劫。你好好去罷!”小龍女站在旁邊,一語不發,待他說完,兩人相對而視。


    過了半晌,小龍女才皺眉說道:“怎麽?你不自刎相謝,竟要我動手麽?”郝大通一怔,道:“怎麽?”小龍女道:“殺人抵命,你自刎了結,我就饒了你滿觀道士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話,旁邊群道已嘩然叫了起來。此時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紛紛斥責:“小姑娘,快走罷,我們不來難為你。”“瞎說八道!什麽自刎了結,饒了我們滿觀道士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聽群道喧擾,忙揮手約束。


    小龍女對群道之言恍若不聞,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團冰綃般的物事,雙手一分,右手將一塊白綃戴在左手之上,原來是一隻手套,隨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輕聲道:“老道士,你既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動手罷!”


    郝大通慘然一笑,說道:“貧道誤傷了孫婆婆,不願再跟你一般見識,你帶了楊過出觀去罷。”他想小龍女雖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滿天下,終究不過憑藉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紀,就算武功有獨得之秘,總不能強過孫婆婆去,讓她帶楊過而去,一來念著雙方師門上代情誼,息事寧人,二來誤殺孫婆婆後心下實感不安,隻得盡量容讓。


    不料小龍女對他說話仍恍如並沒聽見,左手輕揚,一條白色綢帶忽地甩出,直撲郝大通麵門。這一下來得無聲無息,事先竟沒半點朕兆,燭光照映之下,隻見綢帶末端係著個金色圓球。郝大通見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極怪異,他年紀已大,行事穩重,雖自恃武功高出對方甚多,卻也不肯貿然接招,閃身往左避開。


    那知小龍女這綢帶兵刃竟能在空中轉彎,郝大通躍向左邊,這綢帶跟著向左,隻聽得玎玎玎三聲連響,金球疾顫三下,分點他臉上“迎香”、“承泣”、“人中”三個穴道。這三下點穴出手之快、認位之準,實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聽得金球中發出玎玎聲響,聲雖不大,卻甚為怪異,入耳蕩心搖魄。郝大通全沒料到,大驚之下,忙使個“鐵板橋”,身子後仰,綢帶離臉數寸急掠而過。他怕綢帶上金球跟著下擊,也是他武功精純,揮灑自如,便在身子後仰之時,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這一著也出乎小龍女意料之外,錚的一響,金球擊落在地。她這金球擊穴,著著連綿,郝大通竟在極危急之中以巧招避過。小龍女左手綢帶與金球在空中緩緩掠過,倘若乘勢再行擊落,郝大通萬難更避,她並不追擊,顯是手下容情。


    郝大通伸直身子,臉上已然變色。群道不是他弟子,就是師侄,向來對他武功欽服之極,見他雖未受傷,這一招卻避得十分狼狽,無不駭異。四名道人各挺長劍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道:“是啦,早該用兵刃!”雙手齊揮,兩條白綢帶猶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玎兩響,接著又玎玎兩響,四名道人手腕上的“靈道”穴都讓金球點中,嗆啷、嗆啷兩聲,四柄長劍落地。這一下先聲奪人,群道盡皆變色,沒人再敢出手。


    郝大通初時隻道小龍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動上手竟險些輸在她手裏,不由得生了敵愾之心,從一名弟子手中接過長劍,說道:“龍姑娘功夫了得,貧道倒失敬了,來來來,讓貧道領教高招。”小龍女點了點頭,玎玎聲響,白綢帶自左而右的橫掃過去。


    按照輩份,郝大通高著一輩,小龍女動手之際本該敬重長輩,先讓三招,但她一上來就下殺手,於什麽武林規矩全不理會。郝大通心想:“這女孩兒武功雖不弱,但似乎什麽也不懂,顯是絕少臨敵接戰的經曆,再強也強不到那裏。”當下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擺動長劍,與她的一對白綢帶拆解起來。


    群道團團圍在周圍,凝神觀戰。燭光搖晃下,但見一個白衣少女,一個灰袍老道,帶飛如虹,劍動若電,紅顏華發,漸鬥漸烈。


    郝大通在這柄劍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單以劍法而論,在全真教中可以數得上第三四位,但與這小姑娘翻翻滾滾拆了數十招,竟占不到絲毫便宜。小龍女雙綢帶夭矯似靈蛇,圓轉如意,再加兩枚金球不斷發出玎玎之聲,擾人心魄。郝大通久戰不下,雖未落下風,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與這小女子戰到百招以上,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不由得焦躁,劍法忽變,自快轉慢,招式雖比前緩了數倍,劍上勁力卻也大了數倍。初時劍鋒須得避開綢帶卷引,威力既增,反去削斬綢帶。


    再拆數招,隻聽錚的一響,金球與劍鋒相撞,郝大通內力深厚,將金球反激起來,彈向小龍女麵門,當即乘勢追擊,眾道歡唿聲中劍刃隨著綢帶遞進,指向小龍女手腕,滿擬她非撒手放下綢帶不可,否則手腕必致中劍。那知小龍女右手疾翻,已將劍刃抓住,喀的一響,長劍從中斷為兩截。


    這一下群道齊聲驚叫,郝大通向後急躍,手中拿著半截斷劍,怔怔發呆。他怎想得到對方手套係以極細極韌的白金絲織成,是她師祖傳下的利器,雖輕柔軟薄,卻刀槍不入,任他寶刀利劍都難損傷,劍刃為她驀地抓住,隨即以巧勁折斷。


    郝大通臉色蒼白,大敗之餘,一時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機關,隻道她當真練就了刀槍不入的上乘功夫,顫聲說道:“好好好,貧道認輸。龍姑娘,你把孩子帶走罷。”小龍女森然道:“你打死了孫婆婆,說一句認輸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個哈哈,慘然道:“我當真老胡塗了!”提起半截斷劍就往頸中抹去。


    忽聽錚的一響,手上劇震,卻是一枚銅錢從牆外飛入,將半截斷劍擊落在地。他內力深厚,要從他手中將劍擊落,當真談何容易?郝大通一凜,從這錢鏢打劍的功夫,已知是師兄丘處機到了,抬起頭來,叫道:“丘師哥,小弟無能,辱及我教,你瞧著辦罷。”隻聽牆外一人縱聲長笑,說道:“勝負實乃常事,倘若打個敗仗就得抹脖子,你師哥再有十八顆腦袋也都割完啦。”人隨聲至,丘處機手持長劍,從牆外躍進。


    他生性豪爽不過,長劍挺出,刺向小龍女手臂,說道:“全真門下丘處機向高鄰討教。”小龍女道:“你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處機的長劍。郝大通驚叫:“師哥,留神!”但為時已然不及,小龍女手上使勁,丘處機力透劍鋒,二人手勁對手勁,喀喇一響,長劍又斷。但小龍女也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隱隱作痛。隻這一招之間,她已知丘處機的武功遠在郝大通之上,師門秘技“玉女心經”自己未曾練成,勝他不得,將斷劍往地下一擲,左手夾著孫婆婆的屍身,右手抱起楊過,雙足一蹬,騰空而起,輕飄飄的從牆頭飛躍而出。


    丘處機、郝大通等人見她忽露了這手輕身功夫,不由得相顧駭然。丘郝二人與她交手,已知她武功雖精,比之自己終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輕身功夫卻當真見所未見。郝大通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丘處機道:“郝師弟,枉為你修習了這多年道法,連這一點點挫折也勘不破?咱們師兄弟幾個這次到山西,不也鬧了個灰頭土臉?”郝大通驚道:“怎麽?沒人損傷罷?”丘處機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見馬師哥去。”


    李莫愁在江南嘉興連傷陸立鼎等數人,隨即遠走山西,在晉北又傷了幾名豪傑。終於激動公憤,當地的武林首領大撒英雄帖,邀請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當時馬鈺與丘處機等商議,都說李莫愁雖作惡多端,但她的師祖終究與重陽先師淵源極深,最好是從中調解,給她一條自新之路。當下劉處玄與孫不二兩人連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蹤詭秘,忽隱忽現,劉孫二人竟奈何她不得,反給她又傷了幾名晉南晉北的好漢。


    後來丘處機與王處一帶同十名弟子再去應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難與眾多好手為敵,便以言語相激,與丘王諸人訂約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試的是孫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銀針刺傷了她,隨即親上門去,饋贈解藥,叫丘處機等不得不受。這麽一來,全真諸道算是領了她情,按規矩不能再跟她為敵。諸人相對苦笑,铩羽而歸。幸好丘處機心急迴山,沒與王處一等同去太行山遊覽,才及時救了郝大通性命。


    丘處機查問郝大通和古墓派芳鄰動手的原由,得知是趙誌敬對待楊過不公而起,甚為惱怒。他因弟子楊康之故,想好好將楊過在全真教中教養成材,卻偏遇上這件大不稱心事,這孩兒既已入了古墓,已不便強去索迴,自覺有負郭靖托付,隻盼將來對楊過再行照顧。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武功本以趙誌敬為最強,馬、丘、王諸真人原要將他立為第三代首座弟子,但指揮北鬥大陣阻截群邪來犯終南山時生了大錯,這次對楊過又如此小氣粗暴,此人顯然藝高而德才不足,七子商議之下,便改立長春門下的甄誌丙為第三代首座弟子。趙誌敬妒悔之餘,自對楊過加倍惱恨。


    小龍女出了重陽宮後,放下楊過,抱了孫婆婆的屍身,帶同楊過迴到活死人墓中。她將孫婆婆屍身放在她平時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頤於幾,呆呆不語。楊過伏在孫婆婆身上,傷心悲憤,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過了良久,小龍女道:“人都死了,還哭什麽?你這般哭她,她也不會知道了。”楊過一怔,覺她這話辛辣無情,但仔細想來,卻也當真如此,傷心益甚,不禁又放聲大哭。


    小龍女冷冷的瞧著他,絲毫不動聲色,又過良久,這才說道:“咱們去葬了她,跟我來。”抱起孫婆婆屍身出了房門。楊過伸袖抹了眼淚,跟在她後麵。墓道中沒半點光亮,他盡力睜大眼睛,也看不見小龍女的白衣背影,隻得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她彎彎曲曲的東繞西迴,走了半晌,推開一道沉重的石門,從懷中取出火摺打著了火,點燃石桌上兩盞油燈。楊過四下裏張望,不由得打個寒噤,隻見空空曠曠的一座大廳上並列放著五具石棺。凝神細看,見兩具石棺棺蓋已密密蓋著,另外三具的棺蓋卻隻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無屍首。


    小龍女指著右邊第一具石棺道:“祖師婆婆睡在這裏。”指著第二具石棺道:“師父睡在這裏。”楊過見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說誰睡在這裏,見棺蓋並未推上,若有僵屍在內,豈不可怖?隻聽她道:“孫婆婆睡這裏。”楊過才知是具空棺,輕輕吐了口氣。他望著旁邊兩具空棺,好奇心起,問道:“那兩口棺材呢?”小龍女道:“我師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楊過一呆,道:“李莫愁……她會迴來麽?”小龍女道:“我師父這麽安排了,她總要迴來的。這裏還少一口石棺,因為我師父料不到你會來。”楊過嚇了一跳,忙道:“我?我可不!”小龍女道:“我答允孫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離開這兒,你自然也在這兒。”


    楊過聽她漠不在乎的談論生死大事,也就再無顧忌,道:“就算你不讓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龍女道:“我既說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會比你先死。”楊過道:“為什麽?你年紀比我大啊!”小龍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殺了你。”楊過嚇了一跳,說道:“孫婆婆叫我也要照料你一生一世的……”小龍女微微一笑,道:“你能照料我?大家一起死了,誰也不用照料誰。”


    小龍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開棺蓋,抱起孫婆婆便要放入。楊過心中不舍,說道:“讓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龍女見他與孫婆婆相識不過一日,卻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厭煩,皺了皺眉頭,當下抱著孫婆婆的屍身不動。楊過在暗淡燈光下見孫婆婆麵目如生,又想哭泣。小龍女橫了他一眼,將孫婆婆的屍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蓋一拉,喀隆一聲響,棺蓋與石棺的榫頭相接,蓋得嚴絲合縫。


    小龍女怕楊過再哭,對他一眼也不再瞧,說道:“走罷!”左袖揮處,室中兩盞油燈齊滅,登時黑成一團。楊過怕她將自己關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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