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貴公子摺扇一開一合,踏上一步,笑道:“這些朋友都是我帶來的,你隻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饒了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郭靖見情勢危急,不願多言,右手探出,抓住他摺扇猛往懷裏一帶,他若不撒手放扇,便要將他身子拉過。


    一拉之下,那公子的身子幾下晃動,摺扇居然並未脫手。郭靖微感驚訝:“此人年紀不大,居然抵得住我這一拉,他內力的運法似和那青海僧靈智上人門戶相近,可比靈智上人遠為機巧靈活,想來也是密教一派。他這扇子的扇骨是鋼鑄的,原來是件兵刃。”手上加勁,喝道:“撒手!”那公子臉上鬥然間現出一層紫氣,但霎息間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運內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時加勁,隻要他臉上現得三次紫氣,內髒必受重傷,心想此人練到這等功夫實非易事,不願使重手傷他,微微一笑,突然張開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公子奪勁未消,郭靖的掌力從摺扇傳到對方手上,轉為推勁,那公子站立不定,身子便欲向後飛出,郭靖掌上如稍加勁力,那公子定要仰天大摔一交,郭靖卻於此時鬆手。那公子心下明白,對方武功遠勝於己,為保全自己顏麵,才未推摔自己,垂手躍開,滿臉通紅,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語氣中已大為有禮了。郭靖道:“在下賤名不足掛齒,這裏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師。”


    那公子將信將疑,心想適才和全真眾老道鬥了半日,他們也隻一個天罡北鬥陣厲害,如單打獨鬥,似乎都不是自己對手,怎地他們的弟子卻這等厲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見他容貌樸實,甚為平庸,一身粗布衣服,無異尋常莊稼漢子,但手底下功夫卻當真深不可測,便道:“閣下武功驚人,小可拜服,十年之後,再來領教。小可於此處尚有俗務未了,今日就此告辭。”說著拱了拱手。郭靖抱拳還禮,說道:“十年之後,我在此相候便了。”


    那公子轉身出殿,走到門口,說道:“小可與全真派的過節,今日自認是栽了。但盼全真教各人自掃門前雪,別來橫加阻撓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規矩,一人倘若自認栽了筋鬥,並約定日子再行決鬥,那麽日子未至之時,縱然狹路相逢也不能動手。郭靖聽他這般說,當即答允,說道:“這個自然。”


    那公子微微一笑,以蒙語向那蒙僧說了幾句,正要走出,丘處機忽然提氣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處機就來尋你。”他這一聲唿喝聲震屋瓦,顯得內力甚為深厚。那公子耳中鳴響,心頭一凜,暗道:“這老道內力不弱,敢情他們適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逗留,逕向殿門疾趨。那紅袍蒙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與其餘各人紛紛走出。


    郭靖見這群人中形貌特異者頗為不少,或高鼻虯髯,或曲發深目,並非中土人物,心中疑惑,聽得殿外廣場上兵刃相交與吆喝酣鬥之聲漸歇,知敵人正在退去。


    馬鈺等七人站起身來,那橫臥在地的老道卻始終不動。郭靖搶上一看,原來是廣寧子郝大通,才知道馬鈺等雖身受火厄,始終端坐不動,是為了保護同門師弟。見他臉如金紙,唿吸細微,雙目緊閉,顯已身受重傷。郭靖解開他道袍,不禁一驚,但見他胸口印個手印,五指箕張,顏色深紫,陷入肉裏,心想:“敵人武功果是密教一派,這是大手印功夫。掌上雖然無毒,功力卻比當年的靈智上人為深。”再搭郝大通的脈搏,幸喜仍洪勁有力,知他玄門正宗,多年修為,內力不淺,性命當可無礙。


    此時後院的火勢逼得更加近了。丘處機抱起郝大通,說道:“出去罷!”郭靖道:“我帶來的孩子呢?是誰收留著?莫要讓火傷了。”丘處機等全心抗禦強敵,未知此事,聽他問起,都問:“是誰的孩子?在那裏?”


    郭靖還未迴答,忽然火光中黑影一晃,一個小小身子從梁上跳下,笑道:“郭伯伯,我在這裏。”正是楊過。郭靖大喜,忙問:“你怎麽躲在梁上?”楊過笑道:“你跟那七個臭道士……”郭靖喝道:“胡說!快來拜見祖師爺。”


    楊過伸了伸舌頭,當下向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三人磕頭,待磕到尹誌平麵前時,見他年輕,轉頭問郭靖道:“這位不是祖師爺了罷?我瞧不用磕頭啦。”郭靖道:“這位是尹師伯,快磕頭。”楊過心中老大不願意,隻得也磕了。郭靖見他站起身來,不再向另外三個中年道人磕頭見禮,喝道:“過兒,怎麽這般無禮?”楊過笑道:“等我磕完了頭,那就來不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問道:“什麽事來不及了?”楊過道:“有個道士給人綁在那邊屋裏,如不去救,隻怕要燒死了。”郭靖急問:“那一間?快說!”楊過伸手向東一指,說道:“好像是在那邊,也不知道是誰綁了他的。”說著嘻嘻而笑。


    尹誌平橫了他一眼,急步搶到東廂房,踢開房門不見有人,又奔到東邊第四代弟子修習內功的靜室,一推開門,但見滿室濃煙,一個道人給縛在床柱之上,口中嗚嗚而唿,情勢已甚危殆。尹誌平當即拔劍割斷繩索,救了他出來。


    此時馬鈺、丘處機、王處一、郭靖、楊過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觀看火勢。後院到處火舌亂吐,火光照紅了半邊天空,山上水源又小,隻一道泉水,僅敷平時飲用,用以救火無濟於事,眼睜睜望著一座崇偉宏大的後院漸漸梁折瓦崩,化為灰燼。全真教眾弟子合力阻斷火路,其餘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馬鈺本甚達觀,心無掛礙。丘處機卻性急暴躁,老而彌甚,望著熊熊大火,咬牙切齒的咒罵。


    郭靖正要詢問敵人是誰,隻見尹誌平右手托在一個胖大道人腋下,從濃煙中鑽將出來。那道人給煙薰得不住咳嗽,雙目流淚,一見楊過,便即大怒,縱身向他撲去。楊過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後。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誰,伸手便在他胸口推去,要將他推開,去抓楊過。那知這一下猶如推在一堵牆上,竟紋絲不動。那道人一呆,指著楊過破口大罵:“小雜種,你要害死道爺!”王處一喝道:“清篤,你叫嚷什麽?”


    那道人鹿清篤是王處一的徒孫,適才死裏逃生,心中急了,見到楊過就要撲上廝拚,全沒理會掌教真人、師祖爺和丘祖師都在身旁,聽得王處一這麽唿喝,才想到自己無禮,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低頭垂手,說道:“弟子該死。”王處一道:“到底是什麽事?”鹿清篤道:“都是弟子無用,請師祖爺責罰。”王處一眉頭微皺,慍道:“誰說你有用了?我問你是什麽事?”


    鹿清篤道:“是,是。弟子奉師父之命,在後院把守,後來師父帶了這小……小……小……”他滿心想說“小雜種”,終於想到不能在師祖爺麵前無禮,改口道:“……小孩子來交給弟子,說他是我教一個大對頭帶上山來的,為師父所擒,叫我好好看守,不能讓他逃了。於是弟子帶他到東邊靜室裏去,坐下不久,這小……小孩兒就使詭計,說要拉屎,要我放開縛在他手上的繩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個孩童,也不怕他走了,便給他解了繩索。那知這小孩兒坐在淨桶上假裝拉屎,突然間跳起身來,捧起淨桶,將桶中臭屎臭尿向我身上倒來。”


    鹿清篤說到此處,楊過嗤的一笑。鹿清篤怒道:“小……小……你笑什麽?”楊過抬起了頭,雙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著麽?”鹿清篤還要跟他鬥口,王處一道:“別跟小孩子胡扯,說下去。”鹿清篤道:“是,是。師祖爺你不知道,這小孩子狡猾得緊。我見尿屎倒來,匆忙閃避,他卻笑著說道:‘啊喲,道爺,弄髒了你衣服啦!……’”眾人聽他細著嗓門學楊過說話,語音不倫不類,都暗暗好笑。王處一皺起了眉頭,暗罵這徒孫在外人麵前丟人現眼。


    鹿清篤續道:“弟子自然著惱,衝過去要打,那知這小孩舉起淨桶,又向我拋來。我大叫:‘小雜種,你幹什麽?’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時避開,一腳卻踩在屎尿之中,不由得滑了兩下,總算沒摔倒,不料這小……小孩兒乘我慌亂之時,拔了我腰間佩劍,劍尖頂在我心口,說我隻要動一動,就一劍刺了進去。我想君子不吃眼前虧,隻好不動。這小孩兒左手拿劍,右手用繩索將我反綁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塊衣襟,塞在我嘴裏,後來宮裏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師叔相救,豈不是活生生教這小孩兒燒死了麽?”說著瞪眼怒視楊過,恨恨不已。


    眾人瞧瞧楊過,又轉頭瞧瞧他,但見一個身材瘦小,另一個胖大魁梧,不禁都縱聲大笑。鹿清篤給眾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無措。


    馬鈺笑道:“靖兒,這是你的兒子罷?想是他學全了他娘的本領,這般刁鑽機靈。”郭靖道:“不,這是我義弟楊康的遺腹子。”丘處機聽到楊康的名字,心頭一凜,細細瞧了楊過兩眼,果見他眉目間依稀有幾分楊康的模樣。楊康是他惟一的俗家弟子,雖這徒兒不肖,貪圖富貴,認賊作父,但丘處機每當念及,總自覺教誨不善,以致讓他誤入歧途,常感內疚,現下聽得楊康有後,心中傷感歡喜齊至,忙問端詳。


    郭靖簡略說了楊過身世,又說是帶他來拜入全真派門下。丘處機道:“靖兒,你武功早已遠勝我輩,何以不自己傳他武藝?”郭靖道:“此事容當慢慢稟告。弟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許多道兄,極是不安,謹向各位道長謝過,還望恕罪莫怪。”將眾道誤己為敵、接連動手等情說了。馬鈺道:“若非你及時來援,全真教不免一敗塗地。大家是自己人,什麽賠罪、多謝的話,誰也不必提了。”


    丘處機劍眉早已豎起,待掌教師兄一住口,立即說道:“誌敬主持外陣,敵友不分,當真無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邊安下了這麽強的陣勢,竟轉眼間就讓敵人衝了進來,攻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哼,原來他調動北鬥大陣去阻攔你來著。”說著須眉戟張,甚為惱怒,當即唿叫兩名弟子上來,詢問何以誤認郭靖為敵。


    兩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紀較大的弟子說道:“守在山下的馮師弟、衛師弟傳上訊來,說這……這位郭大俠在普光寺中拍擊石碑,隻道他定……定是敵人一路。”


    郭靖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誤會全由此而起,說道:“那可怪不得眾位道兄。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無意間在道長題詩的碑上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眾道友的誤會。”丘處機道:“原來如此,事情可也真湊巧。我們事先早已得知,今日來攻重陽宮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擊石碑為號。”郭靖道:“這些人到底是誰?竟敢這麽大膽?”


    丘處機歎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靖兒,我帶你去看件物事。”說著向馬鈺與王處一點點頭,轉身向山後走去。郭靖向楊過道:“過兒,你在這兒跟著各位祖師爺,可別走開。”跟在丘處機後麵。隻見他一路走向觀後山峰,腳步矯捷,不減少年。


    二人來到山峰絕頂。丘處機走到一塊大石之後,說道:“這裏刻得有字。”


    此時天色昏暗,大石背後更是漆黑一團。郭靖伸手石後,果覺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來是一首詩,詩雲:


    “子房誌亡秦,曾進橋下履。佐漢開鴻舉,屹然天一柱。要伴赤鬆遊,功成拂衣去。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重陽起全真,高視仍闊步。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妄跡複知非,收心活死墓。人傳入道初,二仙此相遇。於今終南下,殿閣淩煙霧。”


    他一麵摸,一麵用手指在刻石中順著筆劃書寫,忽然驚覺,那些筆劃與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寫出來一般,不禁脫口而出:“用手指寫的?”


    丘處機道:“此事說來駭人聽聞,但確是用手指寫的!”郭靖奇道:“難道世間真有神仙?”丘處機道:“這首詩是兩個人寫的,兩位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書寫前麵那八句之人,身世更加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絕倫,雖非神仙,卻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傑。”郭靖大是仰慕,忙道:“這位前輩是誰?道長可否引見,得讓弟子拜會。”丘處機道:“我也從來沒見過此人。你坐下罷,我跟你說一說今日之事的因緣。”


    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著山腰裏的火光漸漸減弱,忽道:“隻可惜此番蓉兒沒跟我同來,否則一起坐在這裏聽丘道長講述奇事,豈不是好?”


    丘處機道:“這詩的意思你懂麽?”郭靖此時已是中年,但丘處機對他說話的口氣,仍與十多年前他少年時一般無異,郭靖也覺原該如此,答道:“前麵八句說的大概是張良罷,這故事弟子曾聽蓉兒講過,倒也懂得,說他在橋下為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許他孺子可教,傳他一部異書。後來張良輔佐漢高祖開國,稱為漢興三傑之一,終於功成身退,隱居而從赤鬆子遊。後麵幾句說到重陽祖師的事跡,弟子就不大懂了。”丘處機問道:“你知重陽祖師是什麽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陽祖師是道長師父,全真教的開山祖師,當年華山論劍,武功天下第一。”丘處機道:“那不錯,他少年時呢?”郭靖搖頭道:“我不知道。”丘處機道:“‘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我恩師不是生來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時先學文,再練武,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隻因憤恨金兵入侵,毀我田廬,殺我百姓,曾大舉義旗,與金兵對敵,占城奪地,在中原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後來終以金兵勢盛,先師連戰連敗,將士傷亡殆盡,這才憤而出家。那時他自稱‘活死人’,接連幾年,住在本山的一個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門一步,意思是雖生猶死,不願與金賊共居於青天之下,所謂不共戴天,就是這個意思了。”郭靖道:“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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