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許多錯字訛字、以及漏失之處,多數由於得到了讀者們的指正。有幾段較長的補正改寫,是吸收了評論者與研討會中討論的結果。仍有許多明顯的缺點無法補救,限於作者的才力,那是無可如何的了。讀者們對書中仍然存在的失誤和不足之處,希望寫信告訴我。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成是朋友,朋友們的指教和關懷,自然永遠是歡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於香港


    第一迴


    風月無情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麵,芳心隻共絲爭亂。


    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桌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濛濛的湖麵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船裏五個少女和歌嘻笑,蕩舟采蓮。她們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詞人歐陽修所作的〈蝶戀花〉詞,寫的正是越女采蓮的情景,雖隻寥寥六十字,但季節、時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著、首飾、心情,無一不描繪得曆曆如見,下半闋更是寫景中有敘事,敘事中夾抒情,自近而遠,餘意不盡。歐陽修在江南為官日久,吳山越水,柔情密意,盡皆融入長短句中。宋人不論達官貴人,或裏巷小民,無不以唱詞為樂,是以柳永新詞一出,有井水處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采蓮,隨伴的往往便是歐詞。


    時當南宋理宗年間,地處嘉興南湖。當時嘉興屬於兩浙路秀州。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這一陣歌聲傳入湖邊一個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樹下悄立已久,晚風拂動她杏黃色道袍的下擺,拂動她頸中所插拂塵的千百縷柔絲,心頭思潮起伏,當真亦是“芳心隻共絲爭亂”。隻聽得歌聲漸漸遠去,唱的是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詞,一陣風吹來,隱隱送來兩句:“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歌聲甫歇,便是一陣格格嬌笑。


    那道姑一聲長歎,提起左手,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什麽好笑?小妮子隻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在那道姑身後十餘丈處,一個青袍長須的老者也一直悄立不動,隻有當“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那兩句傳到之時,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麵上滑過,舟中五個少女中三人十五六歲上下,另外兩個都隻九歲。兩個幼女是中表之親,表姊姓程,單名一個英字,表妹姓陸,名無雙。兩人相差半歲。


    三個年長少女唱著歌兒,將小舟從荷葉叢中蕩將出來。程英道:“表妹你瞧,這位老伯伯還在這兒。”說著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滿頭亂發,胡須也蓬蓬鬆鬆如刺蝟一般,須發油光烏黑,照說年紀不大,可是滿臉皺紋深陷,卻似七八十歲老翁,身穿藍布直綴,頸中掛著個嬰兒所用的錦緞圍涎,圍涎上繡著幅花貓撲蝶圖,已然陳舊破爛。


    陸無雙道:“這怪人在這兒坐了老半天啦,怎麽動也不動?”程英道:“別叫怪人,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氣的。”陸無雙笑道:“他還不怪嗎?這麽老了,頭頸裏卻掛了個圍涎。他生了氣,要是胡子都翹了起來,那才好看呢。”從小舟中拿起一個蓮蓬,往那人頭上擲去。


    小舟與那怪客相距數丈,陸無雙年紀雖小,手上勁力竟自不弱,這一擲也是甚準。程英叫了聲:“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隻見那蓮蓬逕往怪客臉上飛去。那怪客頭一仰,已咬住蓮蓬,也不伸手去拿,舌頭卷處,咬住蓮蓬便大嚼起來。五個少女見他竟不剝出蓮子,也不怕苦澀,就這麽連瓣連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幾眼,忍不住格格而笑,一麵劃船近前,走上岸來。


    程英走到那人身邊,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這樣不好吃的。”從袋裏取出一個蓮蓬,劈開蓮房,剝出十幾顆蓮子,再將蓮子外的青皮撕開,取出蓮子中苦味的芯兒,然後遞在怪客手裏。那怪客嚼了幾口,但覺滋味清香鮮美,與適才所吃的大不相同,咧嘴向程英一笑,點了點頭。程英又剝了幾枚蓮子遞給他。那怪客將蓮子拋入口中,一陣亂嚼,仰天說道:“跟我來!”說著大踏步向西便走。


    陸無雙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們跟他去。”三個女伴膽小,忙道:“快迴家去罷,別走遠了惹你娘罵。”陸無雙扁扁嘴扮個鬼臉,見那怪客走得甚快,說道:“你不來算啦。”放脫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與表妹一同出來玩耍,不能撇下她自歸,隻得跟去。那三個女伴雖比她們大了好幾歲,但個個怕羞膽怯,隻叫了幾聲,便見那怪客與程陸二人先後走入了桑樹叢後。


    那怪客走得甚快,見程陸二人腳步小跟隨不上,先還停步等了幾次,到後來不耐煩起來,突然轉身,長臂伸處,一手一個,將兩個女孩兒夾在腋下,飛步而行。二女隻聽耳邊風聲颯然,路上的石塊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動。陸無雙害怕起來,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怪客那裏理她,反走得更加快了。陸無雙仰起頭來,張口往他手掌緣上猛力咬去。那怪客手掌一碰,隻把她牙齒撞得隱隱生痛。陸無雙隻得鬆開牙齒,一張嘴可不閑著,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卻默不作聲。


    那怪客又奔一陣,將二人放下地來。當地是個墳場。程英的小臉嚇成慘白,陸無雙卻脹得滿臉通紅。程英道:“老伯伯,我們要迴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兩眼瞪視著她,一言不發。程英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淒惋、自憐自傷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輕聲道:“要是沒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邊來,我剝蓮子給你吃。”那怪客歎道:“是啊,十年啦,十年來都沒人陪我玩。”突然間目現兇光,惡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裏去了?”


    程英見他突然間聲色俱厲,心裏害怕,低聲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住她手臂,將她身子搖了幾搖,低沉著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給他嚇得幾欲哭了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齒的道:“哭啊,哭啊!你幹麽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這樣。我不準你嫁給他,你說不舍得離開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說感激我對你的恩情,離開我心裏很難過,呸!都是騙人的鬼話。你要是真傷心,又怎麽不哭?”


    他狠狠的凝視著程英。程英早給嚇得臉無人色,但淚水總沒掉下來。那怪客出力搖晃她身子。程英牙齒咬住嘴唇,心中隻說:“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為我掉一滴眼淚,連一滴眼淚也舍不得,我活著還有什麽用?”猛然放脫程英,雙腿一彎,矮著身子,往身旁一塊墓碑上撞去,砰的一聲,登時暈了過去,倒在地下。


    陸無雙叫道:“表姊,快逃。”拉著程英的手轉身便走。程英奔出了幾步,見怪客頭上汩汩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別撞死啦,瞧瞧他去。”陸無雙道:“死了,那不變了鬼麽?”程英吃了一驚,既怕他變鬼,又怕他忽然醒轉,再抓住自己說些古裏古怪的瘋話,但見他滿臉鮮血,甚為可憐,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會再抓我。”一步步的緩緩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麽?”


    怪客呻吟了一聲,卻不迴答。程英膽子大了些,取手帕給他按住傷口。但他這一撞之勢著實猛惡,頭上傷得好生厲害,轉瞬之間,一條手帕就給鮮血浸透。她用左手緊緊按住傷口,過了一會,鮮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睜眼,見程英坐在身旁,歎道:“你又救我作甚?還不如讓我死了幹淨。”程英見他醒轉,很是高興,柔聲道:“你頭上痛不痛?”怪客搖搖頭,淒然道:“頭上不痛,心裏痛。”程英聽得奇怪,心想:“怎麽頭上破了這麽一大塊,反而頭上不痛心裏痛?”當下也不多問,解下腰帶,給他包紮好了傷處。


    怪客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你是永不肯再見我的了,咱們就這麽分手了麽?你一滴眼淚也不肯為我流麽?”程英聽他這話說得傷心,又見他一張醜臉雖鮮血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卻滿是求懇之色,不禁心中酸楚,兩道淚水奪眶而出。怪客見到她的眼淚,臉上神色又是歡喜,又是淒苦,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程英見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淚更如珍珠斷線般從臉頰上滾將下來,輕輕伸出雙手,摟住了他脖子。陸無雙見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摟著痛哭,一股笑意竟從心底直透上來,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哈哈大笑。


    那怪客聽到笑聲,仰天歎道:“是啊,嘴裏說永遠不離開我,年紀一大,便將過去的說話都忘了,隻記著這個新相識的小白臉。你笑得可真開心啊!”低頭仔細再瞧程英,說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跟那小白臉畜生走。”說著緊緊抱住了程英。


    陸無雙見他神情激動,卻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們迴家去罷,你從今以後,永遠跟著爹爹在一起。”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義父啊,你不認得了嗎?”程英微微搖頭,道:“我沒義父。”怪客大叫一聲,狠狠將她推開,喝道:“阿沅,你連義父也不認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說道:“嗯,二十年之前,阿沅才似你這般大。如今阿沅早長大啦,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兒中,就隻陸展元那小畜生一個。”陸無雙“啊”的一聲,問道:“陸展元?”


    怪客雙目瞪視著她,問道:“你認得陸展元,是不是?”陸無雙微微笑道:“我自然認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滿臉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陸無雙兩臂,問道:“他……他……這小畜生在那裏?快帶我去找他。”陸無雙很害怕,臉上卻仍帶著微笑,顫聲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興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這小畜生算帳。小娃娃,你帶我去,老伯伯不難為你。”語氣漸轉柔和,說著放開了手掌。陸無雙右手撫摸左臂,道:“我給你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裏,忽然忘記了。”


    那怪客雙眉直豎,便欲發作,隨即想到欺侮這樣個小女孩甚為不該,醜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懷,道:“是公公不好,給你陪不是啦。公公給糖糖你吃。”可是一隻手在懷裏伸不出來,顯是摸不到什麽糖果。


    陸無雙拍手笑道:“你沒糖,說話騙人,也不害羞。好罷,我跟你說,我大伯就住在那邊。”手指遠處兩株高聳的槐樹,道:“就在那邊。”


    怪客長臂伸出,又將兩人夾在腋下,飛步向雙槐樹奔去。他急衝直行,遇到小溪阻路,縱躍即過。片刻之間,三人已到了雙槐之旁。那怪客放下兩人,卻見槐樹下赫然並列著兩座墳墓,一座墓碑上寫著“陸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上則是“陸門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齊膝,顯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瞪著墓碑,自言自語:“陸展元這小畜生死了?幾時死的?”陸無雙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隻可惜我不能親手取他狗命。”說著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聲音中充滿哀愁憤懣,殊無歡樂之意。


    此時天色向晚,綠楊青草間已籠上淡淡煙霧。陸無雙拉拉表姊的衣袖,低聲道:“咱們迴去罷。”那怪客道:“小白臉死了,阿沅還在這裏幹麽?我要接她迴大理去。喂,小娃娃,你帶我去找你……找你那個死大伯的老婆去。”陸無雙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見嗎?我大媽也死了。”


    怪客縱身躍起,叫聲如雷,猛喝:“你這話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陸無雙臉色蒼白,顫聲道:“爹爹說的,我大伯死了之後,大媽跟著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別嚇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會的,你還沒見我麵,決不能死。我跟你說過的,十年之後我定要來見你。你……你怎麽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勢若瘋虎,突然橫腿掃出,喀的一聲,將右首那株槐樹隻踢得不住搖晃,枝葉簌簌作響。程英和陸無雙手拉著手,退得遠遠的,那敢近前?隻見他忽地抱住槐樹用力搖晃,似要拔將起來。那槐樹雖非十分粗大,卻那裏拔得它起?他高聲大叫:“你親口答應的,難道就忘了嗎?你說定要和我再見一麵。怎麽答應了的事不算數?”喊到後來,聲音漸漸嘶啞。他蹲下身子,雙手運勁,頭上熱氣緩緩冒起,有如蒸籠,手臂上肌肉虯結,弓身拔背,猛喊一聲:“起!”那槐樹始終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聲巨響,竟爾從中斷為兩截。他抱著半截槐樹發了一陣呆,輕聲道:“死了,死了!”舉起來奮力擲出,半截槐樹遠遠飛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張了柄傘。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錯,陸門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兩塊石碑幻成了兩個人影。一個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個卻是長身玉立、神情瀟灑的少年。兩人並肩而立。


    那怪客睜眼罵道:“你誘拐我的乖女兒,我一指點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進,猛往那少年胸口點去,突覺食指劇痛,幾欲折斷,原來這一指點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卻隱沒不見了。怪客大怒,罵道:“你逃到那裏去?”左掌隨著擊出,雙掌連發,啪啪兩響,都擊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來愈淩厲,打得十餘掌,手掌上已鮮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勸道:“老伯伯,別打了,你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陸展元這小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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