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與黃蓉不禁耽心,踏上數步,若見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瞧著二人惡鬥,思潮起伏:“這二人是當今難分上下的高手,但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後來天色陰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唿喝之聲,心中怦怦亂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鋒手裏。若真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倘顧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就算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湧,心道:“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但如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下,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手裏。我從前不明‘信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塗事出來。”心意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饒你三次不死,那知你仍然恃強欺我。你言而無信,尚不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


    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始終極重然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鬥得正緊,忽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杖稍偏,險些為打狗棒戳中。


    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丟盡了臉麵,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歐陽鋒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


    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引得自己氣惱慚愧,隻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純,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下,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那知黃蓉越罵越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幹係,卻都栽在他的名下。給她這麽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隻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乎,他原本以“毒”為榮,可是黃蓉數說他做的盡是江湖上諸般下流的下三濫勾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硬要拜彭連虎為“幹爹”,為的是乞求他指環毒針的毒藥秘方,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思;說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薦,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於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何從流沙、冰柱、和糞坑中放他出來,如何脫了褲子躍下冰峰,屁股上連中三箭,留下老大箭疤,不妨脫下褲子在華山絕頂展示,由眾公決,更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得他不堪已極。


    初時歐陽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駁幾句。黃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這麽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在與洪七公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蓉的鬥口似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如再不使出九陰真經的功夫來,定難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內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


    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什麽意思?”他那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說,卷起舌頭,模仿九陰真經中的梵語,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但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憤怒喝罵,有時似誠懇勸誡,忽爾驚歎,忽爾歡唿,突然之間,她用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什麽?”


    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遝來,但覺天旋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叫聲:“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此重擊,更加七葷八素,不知所雲,大叫一聲,倒拖了蛇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那裏跑?”縱身趕上,歐陽鋒忽然躍起,在半空連翻三個筋鬥,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崖後,不知去向。


    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駭極而笑。


    洪七公歎道:“蓉兒,今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勞大。隻不過咱師徒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道:“你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這麽鬼精靈的老子,才有你這麽鬼精靈的女兒。”


    忽聽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短長,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


    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巾,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既甚歡喜,又不禁傷感。


    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聰明伶俐,詭計多端,隻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叫你不必耽心。你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


    黃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啦。我見了你女兒,肚裏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隻等吃蓉兒燒的好菜。”


    黃蓉笑道:“不,要師父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醜,你想挾製我,是不是?”黃藥師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隻怕現下已不是我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須燒天下第一的菜肴相請師父。”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的說話,堂堂桃花島島主,那能像小丫頭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


    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麽久,雖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黃藥師坐在石上,不去睬他。


    黃蓉見兩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武,爹爹又不占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什麽法兒?”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傷了和氣。可是今日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占便宜,而且還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什麽好主意?”


    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哥哥過招,瞧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若師父隻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妙極,妙極!”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已打過了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麽?”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來罷,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明。倘若你們兩位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打敗靖哥哥,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那知女生外向,卻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啊!”


    黃藥師生性怪僻,但憐愛幼女之心卻素來極強,暗道:“我成全了她這番心願就是。”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是。咱兩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什麽顏麵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那麽我倒並非讓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沉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什麽?”郭靖一個踉蹌,衝向黃藥師麵前。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頭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也好生打不定主意:“我決不能占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黃島主得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到。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心道:“我好胡塗,竟想什麽讓不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眼見黃藥師第二招又到,便凝神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


    數招一過,黃藥師大為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麽竟練到了這等地步?我如稍有容讓,莫說讓他擋到三百招之外,說不定還得輸在他手裏。”高手比武,實讓不得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隻使了七分勁,不料郭靖全力奮抗,竟給壓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桃華落英掌法,身形飄忽,力爭先著。


    郭靖的武功確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掌,始終難以反先,待拆到一百餘招,他倏施詭招,郭靖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給他左腳踢中,隻得退開兩步,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欲待乘機占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盡管他攻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沒半點破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黃藥師大為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猛,倘若他在一百招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那裏擱去?”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


    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隻感唿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冒,堪堪要抵擋不住。黃藥師出手加快,攻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靖唇幹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難擋,隻憑著一股堅毅之氣硬挺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


    此時郭靖已給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墜”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餘勢未衰,郭靖竟定不住身子,隻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借著“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嶽父爹爹,你再出一招,我非摔倒不可。”黃蓉大喜,笑道:“靖哥哥,你叫我爹爹,叫得挺好!”


    黃藥師見郭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成的“奇門五轉”,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欲走。


    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借給靖兒罷。”黃藥師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裏插著一根鐵簫,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手跟你過招。”郭靖一愕,道:“這個……”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什麽比頭?上罷!”左手五指如鉤,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靖沒懂他用意,脫手放簫,竟未抵禦。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簫還給了他,右手卻又去奪。郭靖這才迴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又那能近身還擊?他本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屋之中給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定攻守兼習,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禦,二成攻敵。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習得九陰真經後再次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鐵劍抵擋歐陽鋒的鐵棍,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刻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淩厲無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效。


    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為緊密,心下甚喜,暗道:“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如在二百招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後,我再施展重手便是。”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順序演將下去,疾風唿唿,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難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想錯了一著。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章”後內力更加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中了歐陽鋒的蛇咬掌擊,功力雖複,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使真力,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卻已漸見衰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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