鍈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拚著受他這一掌,縱上去要抱著他身子滾下山穀,同歸於盡,忽然一股拳風從耳畔擦過,刮麵如刀。裘千仞這一掌未及打實,急忙縮迴手臂,架開從旁襲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你又來啦。”卻是周伯通見鍈姑勢危,施展九陰真經中的上乘功夫,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


    周伯通不敢直視鍈姑,背向著她,說道:“鍈姑,你不是這老兒的對手,快快走罷。我去也!”正欲飛奔下山,鍈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周伯通一楞,道:“什麽,我的兒子?”鍈姑道:“正是,害了你兒子的,就是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鍈姑歡好數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時難解,迴過頭來,見鍈姑身旁多了數人,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後。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敵,形勢之險,生平從所未遇,雙掌一拍,昂然道:“我上華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哼哼,你們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奸惡行徑,虧你們幹得出來。”


    周伯通心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那麽待明日論劍之後,再取你狗命。”鍈姑卻厲聲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老頑童,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詐之人就講奸詐。現下是擺明了幾個打他一個,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


    裘千仞臉色慘白,眼見兇多吉少,叫道:“你們憑什麽殺我?”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武,你們恃眾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可是說到是非善惡,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錯事的,就請上來動手。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


    一燈大師長歎一聲,首先退後,盤膝低頭而坐。各人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了,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雖說是秉公行事,但終不免有所差錯。周伯通與鍈姑對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內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親心驚擔憂,大是不孝,至於騙人上當、欺詐作弄之事,更加屈指難數。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使勁,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迎麵劈到。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裘千仞左掌飛起,正待翻腕帶住棒端,這棒連戳三下,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處大穴。裘千仞大驚,見竹棒來勢如風,擋無可擋,閃無可閃,隻得又退迴崖邊。山石後一條黑影身隨棒至,站在當地。


    郭靖黃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到啊。”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奸徒,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汙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幸之輩。我們丐幫查得清清楚楚,證據確實,一人查過,二人再查,決無冤枉,老叫化這才殺他。老叫化貪飲貪食,小事胡塗,可是生平從來沒錯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師父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國,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卻去與金人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麵目去見你師父?你上華山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當世無敵,天下英雄能服你這賣國奸徒麽?”


    這番話隻把裘千仞聽得如癡如呆,數十年來往事,一一湧向心頭,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幫主,師父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諄諄告誡該當如何為國為民,“鐵掌”二字,原是鐵麵無私、辣手鋤奸之意,那知自己年歲漸長,武功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陷溺漸深,幫眾流品日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蜂聚群集,竟把大好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汙、為非作歹的邪惡淵藪。一抬頭,隻見明月在天,低下頭來,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不少皆為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歎道:“洪幫主,你教訓得是。”轉過身來,踴身便往崖下躍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隻防他羞愧之餘,忽施突擊,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萬料不到他竟會忽圖自盡。正自錯愕,忽然身旁灰影閃動,一燈大師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盤膝坐著,左臂伸出,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迴,說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迴頭是岸,你既痛悔前非,重新為人,尚且不遲。”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鍈姑見他背向自己,正是複仇良機,從懷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鍈姑大怒,厲聲道:“你幹什麽?”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心驚,給她這麽迎麵一喝,叫聲:“啊喲!”轉身急向山下奔去。鍈姑道:“你到那裏去?”隨後趕來。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鍈姑微微一怔,不加理會,仍發足急追。周伯通大驚,又叫:“啊喲,不好啦。我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別來。”鍈姑尋了他二十年,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不停步的追趕。周伯通嚇得魂飛天外,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隻盼將鍈姑嚇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機溜走,不料惶急之下,大叫一聲,當真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先後轉過了山崖,均感好笑,迴過頭來,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一燈說了良久,站起身來,道:“走罷!”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禮。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位賢徒,當真可喜可賀。”洪七公躬身道:“大師安好。多謝你救了我徒兒小命!”一燈微笑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雙手合什行禮,轉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論劍啊,大師怎麽就走了?”


    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閑人,怎敢再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老衲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七兄,當世豪傑舍你更有其誰?你又何必自謙?”說著又合什行禮,攜著裘千仞的手,逕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著師父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笑吟道:“隰有萇楚,猗儺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雞棲於塒,日之夕矣。”那書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別。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什麽梵語麽?”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上的話。”郭靖聽說他們是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黃蓉笑吟吟的瞧著他,心想:“這位朱相爺果真聰明,猜到了我心事。他引的那兩句詩經,下麵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三句,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合適,說他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還沒成家娶妻,我很歡喜。”想到此處,突然輕叫:“啊喲!不對。”郭靖忙問:“怎麽?”黃蓉微笑道:“我引這兩句詩經,下麵接著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說時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迴羊圈、牛欄去啦,本是罵這朱相爺為畜生。但這可將一燈師伯也一並罵進去啦!那就無禮之極。”


    郭靖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謔,隻是想著適才洪七公斥罵裘千仞的一番言語,這些日來苦惱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團,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師父說他生平殺過二百三十一人,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隻要不殺錯一個好人,那就問心無愧。瞧師父指斥裘千仞之時,何等神威凜凜。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父之下,隻因邪不勝正,氣勢先就餒了。隻要我將一身武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這番道理其實平易淺白,丘處機也曾跟他說過,隻他對丘處機並不如何信服,而他隨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戮之慘,戰陣之酷,生民之苦,母親又慘死刀下,心中對刀兵征戰大為憎惡,方有這番苦思默想。他素來敬服洪七公,恩師這番言行,比之丘處機的空言開導,自有效得多。經此一反一覆,他為善之心卻更堅一層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別來之情。原來洪七公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當地僻靜之極,又有黃藥師這大高手在旁護持相助,他順順利利的以九陰真經總旨中所載上乘內功自通經脈,經半年而內傷痊愈,又半年而神功盡複。黃藥師因掛念女兒,待他傷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洪七公反而離島較遲,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於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一會罷,天將破曉,待會論劍比武,使勁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紀越老,好勝之心越強,想到即將與東邪西毒過招,心中竟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蓉兒,你爹爹近年來武功大進,你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到底誰強誰弱?”


    黃蓉道:“您老人家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現下你會了九陰神功,我爹爹怎麽還是你對手?待會見到爹爹,我就跟他說幹脆別比了,早些兒迴桃花島是正經。”


    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九陰神功是你們倆的,你就不激我,老叫化也不會老著臉皮使將出來。待會跟黃老邪比武,我隻用原來的武功就是。”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如你輸在我爹爹手裏,你別氣悶,我燒一百樣好菜給你吃,有些是我新近想出來的,教你贏了固然歡喜,輸了卻也開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一聲,道:“你這女孩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勝。”


    黃蓉一笑,尚未答話,洪七公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黃蓉身後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站在洪七公身旁,迴過頭來,隻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站在當地。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兩人竟沒知覺,都大為驚異。


    第四十迴


    華山論劍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裏握著蛇杖,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敞的所在?”


    洪七公尚未迴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船裏去比。”洪七公一怔,問道:“什麽?”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你。”


    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緩緩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狗棒加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講什麽仁義道德。”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要與黃老邪比武,倘跟老毒物鬥了個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蛇”,右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兩側。


    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也一直未用。歐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杖已失落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製,杖上人頭雕得更加詭奇可怖,隻是兩條怪蛇馴養未久,臨敵之時卻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


    洪七公當日後頸為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掌擊,險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複。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當下運棒成風,奮力進攻。


    兩人首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靖與歐陽克爭婚;均是隻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鬥,生死隻隔一線,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真正各出全力,再無半點留情。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較前更加狠辣,隻要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半式,難免命喪當地。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黑。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各自嚴守門戶,不敢搶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庸作品集(簡體新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簡體新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