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楊康義結兄弟,然而兩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為什麽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如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跟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心殺他。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隻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麽做什麽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什麽?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倘若活著,此刻已煩惱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但若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麽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翻來覆去的想著,越想越胡塗。”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中躑躅來去,盡是思索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一向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蓉兒,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那裏快樂了?江南七俠七位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洪恩師為人這樣好,偏偏重傷難愈。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管不管正義、邪惡?”


    他在曠野中信步而行,小紅馬緩緩跟在後麵,有時停下來在路邊咬幾口青草。他心中隻是琢磨:“我為救撒麻爾罕城數十萬男女老小的性命,害死了蓉兒,到底該是不該?這些人跟我無親無故,從不相識。為了蓉兒,我自己死了也不懊悔。我求大汗饒了這幾十萬可憐之人,大汗惱怒之極,幾乎要殺我的頭,而我的同袍部屬又個個惱恨我不堪,因為他們辛辛苦苦的攻城破敵,卻因我一句話而失了搶劫擄掠的樂趣。我為這些不相識的人害了蓉兒,也幾乎害了自己性命,得罪了大汗、部下、好朋友,是不是蠢笨之極?蠢當然是蠢的,但該不該呢?”


    “六位師父、洪恩師、我媽媽,總是教我該當行俠仗義、救人危困,不該為了自己的好處,見人危難而袖手不顧,有人殘殺無辜、傷害良民,該當奮不顧身的救援。金人來侵我國家、害我同胞,必須為國為民,奮起抵抗,自己生死禍福,不可放在心上。如果大汗要屠的是臨安城,要清洗的是濟南城,他下令要殺的都是我中國百姓,這千千萬萬轉眼便死的都是我中華同胞,我不顧蓉兒,不顧自己性命去救他們,當然是對的。大丈夫該有仁人義士之心。洪恩師常常說的:‘義所當為,死則死耳!’有什麽了不起?然而花剌子模不是中國,撒麻爾罕城中的男女老幼不是中國人,他們說的話跟我不同,寫的字跟我不同,眼睛、頭發的顏色、相貌全跟我不同,跟我有什麽相幹?我為什麽見到蒙古兵提槍揮刀要殺他們,心裏就不忍?就此拚了自己性命,害了蓉兒的性命?我是不是大大的錯了?是不是見到有人遭逢危難,是自己父母、師父、朋友,是我心愛的蓉兒,就該奮身相救?不相幹的人就不必救?”


    “洪恩師甚至見到西毒叔侄這樣的大壞蛋在海裏遇難,也要出手相救。該做的就是要做,是中國人該救,外國人也是人,也應當救,救了之後對自己利不利,就不該理會。洪恩師明知救了西毒之後,對自己不利,他還是要救,後來果然給西毒打得重傷,險些喪命。他一點也不懊悔,對我們總是說:見人有難,必須相救,後果如何,在所不計。他說:所謂行俠仗義,所謂是非善惡,隻是在這個‘俠’字,在這個‘義’字,是便是‘是’,善就是‘善’。所做但求心之所安,倘若斤斤計較於成敗利鈍、有利有害、還報多少、損益若幹,那是做生意,不是行善做好事了。凡是‘善’事,必定是對人有利、而對自己未必有利的。咱們做人講究‘義氣’,‘義’就是‘義所當為’。對!師父教訓得是!中國人有危難該救,外國人有危難也該救!該做就要去做,不可計算對自己有多少利益?”


    “如果我在大沙漠中渴得快死了,一個撒麻爾罕的牧人騎了駱駝經過我身邊,他水袋中清水很多,會不會給我喝一點?雖然素不相識,他還是會給我喝的。這就是‘義所當為’!”


    “我救了撒麻爾罕人,害死了蓉兒,該不該呢?不,蓉兒不是我害死的,是歐陽鋒追她追入了沼澤流沙。我拚了命要救她,不過救不到。我寧可用自己性命來換她的命,不過她死的時候不知道,現下她死了,她在天有靈,該當知道了。我不是為了要娶華箏而求大汗饒了撒麻爾罕城幾十萬人性命,她知道我想娶的是她,她知道的,她知道的!”想到黃蓉一死,或在天上,或在陰世,便什麽都明白了,知道自己真心愛她,不會錯怪了自己;倘若她沒死,那當然更好,錯怪了自己也不打緊。“最好蓉兒沒死,心裏怨我怪我,都不要緊,從此不理我,我也情願,她去嫁了別人,我也情願。總之她沒死就好了!”想通了這一節,糾纏不清的煩惱便理清了不少。


    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頭,自飲悶酒,剛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拚了。”說著揮拳撲麵打來。


    郭靖吃了一驚,左手翻轉,抓住他手腕,輕輕一帶,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說道:“大哥,你認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隻罵:“賊韃子!”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隻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全不還招。但外麵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裏,他身上終於還是吃了不少拳腳。


    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道:“靖兒,你在這裏幹什麽?”郭靖抬頭見那人身披道袍,長須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什麽打我。”丘處機雙臂推開眾人,拉著郭靖出去。


    眾人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唿哨招唿紅馬,片刻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隻道你是蒙古韃子。”接著說起,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相助蒙古,那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燒殺擄掠,也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蒙古軍大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隻要落了單,往往為百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得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郭靖長歎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親等諸般情事一一說了。


    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郭靖搖頭道:“那有什麽好處?結果隻有打得雙方將士屍如山積,眾百姓家破人亡。”丘處機道:“倘若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了。”郭靖道:“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槐樹下坐了,道:“你說罷!”


    郭靖於是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疑端說了,最後歎道:“弟子立誌終生不再與人爭鬥。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不過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小心,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


    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前,武林秘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隨即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將經書保全下來。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一不能為禍於世。你隻要一心為善,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


    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長之言自然不錯,想當今之世,武學之士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強。弟子仔細想來,武功要練到跟這四位前輩一般,固已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己又有什麽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極少為旁人著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不必說了。段皇爺慈和寬厚,倘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義之人。隻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心中一凜,問道:“我恩師的傷勢痊愈了麽?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會?”丘處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不論他是否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我同去瞧瞧如何?”


    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搖頭道:“講武論劍之地,弟子不想去了,請道長勿怪。”丘處機道:“你要去那裏?”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那裏算那裏罷啦!”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了無生意,很是擔憂,雖百般開導,郭靖總搖頭不語。丘處機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若去到華山,師徒相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要盡數忘卻學會的武功,倒有法子。”郭靖道:“當真?”丘處機道:“世上有一個人,無意中學會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功,後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負人囑托,終於強行將這些功夫忘卻。你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


    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尊卑大小,你愛怎麽稱唿就怎麽稱唿,我毫不在乎。”郭靖問道:“他在那裏?”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人行到前麵市鎮,郭靖取出銀兩,為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華山如同《春秋》,主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險無比。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隻見亭旁生著十二株大龍藤,夭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郭靖見了這古藤枝幹騰空之勢,猛然想起了“飛龍在天”那一招來,隻覺依據九陰真經的總旨,大可從這十二株大龍藤的姿態之中,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正自出神,忽然驚覺:“我隻盼忘去已學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鑽研傷人殺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委實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藤,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摶老祖所植。”郭靖道:“陳摶老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麽?”丘處機道:“陳摶老祖生於唐末,中曆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必愀然不樂,閉門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隻是他憂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閉門不出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他哈哈大笑,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摔了下來,說道天下從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處。”


    郭靖道:“陳摶老祖如若生於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累月的閉門睡覺了。”丘處機長歎一聲,說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是高人,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郭靖默然。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峽,登莎夢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須援鐵索而登,兩人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行七裏而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當路。丘處機道:“此石叫作迴心石,再上去山道奇險,遊客至此,就該迴頭了。”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


    丘處機道:“這便是賭棋亭了。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弈棋於此,將華山作為賭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們,都似是以天下為賭注,大家下棋。”丘處機點頭道:“正是。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見,已不是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又道:“這些帝王元帥們以天下為賭注,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去了自己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那可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麵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甚?”丘處機忙搶上數步,占住峰側凹洞,這才抬頭,隻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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