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鋒與裘千仞從他袍袖拂風之勢中,察覺周伯通上梁暫息,心想正好合力斃了這傻小子,一左一右,分進合擊。郭靖先前給周伯通纏住了,連變四五般拳法始終無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開,兩個強敵卻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隻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術分擋二人。鬥得片刻,歐陽鋒與裘千仞暗暗稱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單就歐裘一人便能勝他,那知兩人聯手,他竟左擋西毒、右拒鐵掌,兩人一時竟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梁上坐了一陣,心想再不下去,隻怕郭靖受傷,悄悄從牆壁溜下,雙手亂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歐陽鋒後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覺背後有人,急忙迴掌抵擋。郭靖乘機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躍入屋角,不住喘氣,倘若周伯通到來稍遲,歐陽鋒這一推他多半擋架不住。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時周伯通與裘千仞鬥,一時郭靖與裘千仞鬥,一時歐陽鋒與裘千仞鬥,一時周伯通與歐陽鋒鬥,一時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數招。四人這一場混戰,就中周伯通最為興高采烈,但覺得生平大小數千戰,好玩莫逾於此。鬥到分際,他忽然纏住郭靖不放,說道:“我兩隻手算是兩個敵人,歐陽鋒、裘千仞兩個臭賊自然也是兩個敵人。你以一敵四,試試成不成?這新鮮玩意兒你可從來沒玩過罷?”


    郭靖聽不到他說話,忽覺三人同時向自己猛攻,隻得拚命閃躲。周伯通不住鼓勵:“別怕,別怕。危險時我會幫你。”但在這漆黑一團之中,隻要著了任誰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憂,周伯通縱然事後相救,又怎來得及?


    再拆數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盡,但覺歐裘兩人的拳招越來越沉,隻得邊架邊退,要待躍到梁上暫避,卻始終給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無法脫身,驚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罵道:“周大哥你這傻老頭,盡纏住我幹什麽?”


    但苦於屋外殺聲震天,說出來的話別人一句也聽不見。郭靖又退幾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絆,險些跌倒。他彎著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鐵掌已拍了過來。郭靖百忙之中不及變招,順手抱起大石擋在胸前。裘千仞一掌擊在石上,郭靖雙臂運勁,往外推出,接了他這一掌。隻覺左側風響,歐陽鋒掌力又到,郭靖力透雙臂,大喝一聲,將大石往頭頂擲了上去,跟著側身避過來掌。


    大石穿破屋頂飛出,磚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時從屋頂射了進來。周伯通怒道:“瞧得見了,還有什麽好玩?”


    郭靖疲累已極,雙足力登,從屋頂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歐陽鋒急忙飛身追出。周伯通大叫:“別走,別走,陪我玩兒。”長臂抓他左足。歐陽鋒一驚,忙右足迴踢,破解了他這一抓,身子不能留空,又複落下。裘千仞不待他著地,飛足往他胸間踢去。歐陽鋒胸口微縮,伸指點他足踝。三人連環邀擊,又惡鬥起來。此時人影已隱約可辨,門外殺聲也漸消減,遠不如適才黑戰胡鬥時的驚險。周伯通大為掃興,一口惡氣都出在兩人身上,拳法陡變,向兩敵連下殺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裏見人馬來去奔馳,耳中聽金鐵鏗鏘撞擊,不時夾著一聲雙方士卒著刀中箭時的慘唿號叫。他衝過人叢,飛奔出村,在一處小樹林裏躺下休息。惡鬥了這半夜,這一躺下來,隻覺全身筋骨酸痛欲裂,雖然記掛周伯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濟時也可脫身逃走,躺了一陣,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覺臉上冰涼,有物蠕蠕而動。他不及睜開眼睛,立即躍起,隻聽一聲歡嘶,原來適才是小紅馬在舐他的臉。郭靖大喜,抱住紅馬,一人一馬劫後重逢,親熱了一陣。他為歐陽鋒囚在石屋之時,這馬自行在草地覓食,昨晚大軍激戰,它仗著捷足機敏,居然逃過了禍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


    郭靖牽了紅馬走迴村子,隻見遍地折弓斷箭,人馬屍骸枕藉,偶而有幾個受傷未死的士兵發出幾聲慘唿。他久經戰陣,見慣死傷,但這時想起黃蓉,不禁傷痛欲絕。悄悄迴到石屋,在屋外側耳聽去,寂無人聲,再從門縫向內張望,屋中早已無人。推門入內前後察看,周伯通、歐陽鋒、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呆立半晌,上馬東行。小紅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大軍。


    此時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數十萬雄師如土崩瓦解。花剌子模國王摩訶末素來傲慢暴虐,眾叛親離之餘,帶了一群殘兵敗將,狼狽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將速不台與哲別統帶兩個萬人隊窮追,自己率領大軍班師。速不台與哲別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大破俄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將投降的基輔大公及十一個俄羅斯王公盡數以車轅壓死。這一戰史稱“迦勒迦河之役”,俄羅斯大片草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摩訶末日暮途窮,後來病死於裏海中的一個荒島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甚是憂急,耽心他孤身落單,死於亂軍之中,見他歸來,不禁大喜。華箏公主自更歡喜。


    丘處機隨大軍東歸,一路上力勸大汗恤民少殺。成吉思汗雖和他話不投機,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過拂其意,因是戰亂之中,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活的不計其數。


    花剌子模與蒙古相距數萬裏,成吉思汗大軍東還,曆時甚久,迴到斡難河畔後大宴祝捷,休養士卒。丘處機與魯有腳等丐幫幫眾先後告辭南歸。又過數月,眼見金風肅殺,士飽馬騰,成吉思汗又興南征之念,這一日大集諸將,計議伐金。


    郭靖自黃蓉死後,忽忽神傷,常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攜了雙雕,在蒙古草原上信步漫遊,癡癡呆呆,每常接連數日不說一句話。華箏公主溫言勸慰,他就似沒有聽見。眾人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無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於籌劃伐金,自也無暇理會。這日在大汗金帳之中計議南征,諸將各獻策略,郭靖卻始終不發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獨自在山岡上沉思了半天,次日傳下將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時他長子術赤、次子察合台均在西方統轄新征服諸國,伐金的中路軍由三子窩闊台統率,左軍由四子拖雷統率,右軍由郭靖統率。


    成吉思汗宣召三軍統帥進帳,命親衛暫避,對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說道:“金國精兵都在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難以遽破。諸將所獻方策雖各有見地,但正麵強攻,不免曠日持久。現下我蒙古和大宋聯盟,我軍取了金國中都之後,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鄧州進兵,直搗金國都城大梁。”


    窩闊台、拖雷、郭靖三人聽到此處,同時跳了起來,互相擁抱,大叫:“妙計!”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問你,攻下大梁之後怎樣?”郭靖沉思良久,搖頭道:“不攻大梁。”


    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搗大梁,怎地郭靖卻又說不攻,心下疑惑,一齊怔怔的望著他。成吉思汗仍臉露微笑,問道:“不攻大梁便怎樣?”郭靖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幾句話把窩闊台與拖雷聽得更加胡塗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這八個字說得很好,你跟兩位兄長說說明白。”


    郭靖道:“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殲敵城下。大梁乃金國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駐兵不多,一見我師迫近,金國自必從潼關急調精兵迴師相救。中華的兵法上說:‘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裏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百裏疾趨,士卒尚且隻能趕到十分之一。從潼關到大梁,千裏赴援,精兵銳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馬疲敝,雖至而弗能戰。我軍在大梁城外休兵養銳,以逸待勞,必可大破金兵。金國精銳盡此一役而潰,大梁不攻自下。倘若強攻大梁,急切難拔,反易腹背受敵。”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說得好!”


    他取出一幅地圖,攤在案上,三人看後,盡皆驚異。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行軍路線,如何拊敵之背,攻敵腹心,如何誘敵自潼關勞師遠來,如何乘敵之疲,聚殲城下,竟與郭靖所說的全無二致。窩闊台與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又驚又佩。郭靖心下欽服:“我從武穆遺書學得用兵之法,這是匯集中華名將數千年的智慧,不算希奇。大汗不識字不讀書,那是天縱奇才,天生的英明。”


    成吉思汗道:“這番南征,破金可必。這裏有三個錦囊,各人收執一個,待攻破大梁之後,你們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鑾殿上聚會,共同開拆,依計行事。”從懷裏取出錦囊,每人交付一個。郭靖接過一看,見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蓋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開。啟囊之前,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三人一齊拜道:“大汗之命,豈敢有違?”


    成吉思汗問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極為遲鈍,何以用兵卻又如此機敏?”郭靖將熟讀《破金要訣》之事說了。成吉思汗問起嶽飛的故事,郭靖將嶽飛如何在朱仙鎮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稱他為“嶽爺爺”、如何說“撼山易,撼嶽家軍難”等語一一述說。成吉思汗不語,背著手在帳中走來走去,歎道:“恨不早生百年,跟這位大英雄交一交手。今日世間,能有誰是我敵手?”言下竟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從金帳辭出,想起連日軍務倥傯,未與母親相見,明日誓師南征,以報大宋曆朝世仇,今日這一日該當陪伴母親了,走向母親營帳。卻見帳中衣物俱已搬走,隻剩下一名老軍看守,一問之下,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遷往另一座營帳。


    郭靖問明所在,走向彼處,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大了數倍,揭帳進內,吃了一驚,隻見帳內金碧輝煌,花團錦簇,盡是蒙古軍從各處掠奪來的珍貴寶物。華箏公主陪著李萍,正在閑談郭靖幼年時的趣事。她見郭靖進來,微笑著站起迎接。


    郭靖道:“媽,這許多東西那裏來的?”李萍道:“大汗說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賞你的。其實咱們清寒慣了,那用得著這許多物事?”郭靖點點頭,見帳內又多了八名服侍母親的婢女,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


    三人說了一會閑話,華箏告辭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遠行,今日跟她必當有許多話說,那知她在帳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來。


    李萍道:“靖兒,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說一會話兒。”郭靖答應了一聲,卻坐著不動。李萍歎道:“咱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雖多承大汗眷顧,我卻想家得緊。但願你此去滅了金國,母子倆早日迴歸故鄉。咱倆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舊居住下,你也不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這北邊再也休來了。隻公主之事,卻不知該當如何,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郭靖道:“孩兒當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兒既死,孩兒是終生不娶的了。”李萍歎道:“公主或能見諒,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卻甚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樣?”李萍道:“這幾日大汗忽然對咱娘兒優遇無比,金銀珠寶,賞賜無數。雖說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頗有所知,看來此中另有別情。”郭靖道:“媽,你瞧是什麽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輩,有甚高見?隻細細想來,大汗是要逼咱們做什麽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李萍道:“成親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願,也不須相逼。我看啊,你統率大軍南征,大汗是怕你忽起異心叛他。”郭靖搖頭道:“我無意富貴,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說我懷念故鄉,想與你一同南歸,你去稟告大汗,瞧他有何話說。”郭靖喜道:“媽,你怎不早說?咱們共歸故鄉,原是美事,大汗定然允準。”他掀帳出來,不見華箏,想是她等得不耐煩,已怏怏離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頭喪氣的迴來。李萍道:“大汗不準,是不是?”郭靖道:“這個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這兒幹什麽?”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說,待破金之後,讓我再奉母迴鄉,那時衣錦榮歸,豈非光采得多?我說母親思鄉情切,但盼早日南歸。大汗忽有怒色,隻搖頭不準。”


    李萍沉吟道:“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了些什麽?”郭靖將大汗在帳中指點方略、傳交錦囊等情說了。李萍道:“唉,若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定能猜測得出。隻恨我是個蠢笨的鄉下女子,隻越想越不安,卻又不知為了何事。”


    郭靖將錦囊拿在手裏玩弄,道:“大汗授這錦囊給我之時,臉上神色頗為異樣,隻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李萍接過錦囊,細細檢視,隨即遣開侍婢,說道:“拆開來瞧瞧。”郭靖驚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李萍笑道:“臨安府織錦之術,天下馳名。你媽媽是臨安人,自幼學得此法。又何須弄損火漆,隻消挑破錦囊,迴頭織補歸原,決無絲毫破綻。”郭靖大喜。李萍取過細針,輕輕挑開錦鍛上的絲絡,從縫中取出一張紙來,母子倆攤開一看,麵麵相覷,不由得都身上涼了半截。


    原來紙上寫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窩闊台、拖雷、郭靖三軍破金之後,立即移師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於蒙古。密令中又說,郭靖若能建此大功,便即封為大蒙古國宋王,以臨安為都,統禦宋朝山河。但若懷有異心,不遵詔命或棄軍逃遁,窩闊台與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將其斬首,其母亦必淩遲處死。密令用蒙古新字書寫,郭靖在蒙古日久,也已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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