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心想大汗聽了定然不喜,一時躊躇不譯。丘處機不予理會,續念道:“我第二首是:


    嗚唿天地廣開辟,化生眾生千萬億。暴惡相侵不暫停,循環受苦知何極。


    皇天後土皆有神,見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卻無福,徒勞日夜含酸辛。”


    這兩首詩雖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憫人之心,躍然而出。郭靖日間見到屠城的慘狀,更感慨萬分。成吉思汗道:“道長的詩必是好的,詩中說些什麽,快譯給我聽。”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汗進言,勸他少殺無辜百姓,他那裏理睬。幸得這位道長深有慈悲心腸,作此好詩,隻盼能說動大汗。”當下照實譯了。成吉思汗聽了不快,向丘處機道:“聽說中華有長生不老之法,盼道長有以教我。”


    丘處機道:“長生不老,世間所無,但道家練氣,實能卻病延年。”成吉思汗問道:“請問練氣之道,首要何在?”丘處機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成吉思汗問道:“何者為善?”丘處機道:“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成吉思汗默然。


    丘處機又道:“中華有部聖書,叫作《道德經》,吾道家奉以為寶。‘天道無親’、‘聖人無常心’雲雲,都是經中之言。經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誌於天下矣。’”


    丘處機一路西行,見到戰禍之烈,心中惻然有感,乘著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長生延年之術,當下反覆開導,為民請命。


    成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駸衰,所關懷的隻是長生不老之術,眼見丘處機到來,心下大喜,隻道縱不能修成不死之身,亦必可獲知增壽延年之道,豈知他翻來覆去總是勸告自己少用兵、少殺人,言談極不投機,說到後來,對郭靖道:“你陪道長下去休息罷。”


    注:


    一、成吉思汗任郭靖為統兵大將,本為小說家言,正史中並無郭靖、黃蓉其人,評者有雲:蒙古統治者歧視漢人,將天下人等分為:蒙古人、色目人、漢人(中國北方人)、南人(中國南方人)四等,絕無任漢人、南人為統兵大將之理。此評錯了,元朝分人民為四等,乃征服中國全境、建立元朝後的後期之事,因南人造反者多,遂加種種限製,不得執兵器等。當成吉思汗、窩闊台、忽必烈等為大汗之世,任命漢人為統兵大將者著實不少。如張柔、張世傑等皆為方麵統兵大將。蒙古西征時有漢人作統兵大將,不但是漢人,而且姓郭。郭寶玉為成吉思汗所親信重用,曾統兵征撒麻爾罕,其孫郭侃亦為統兵元帥,曾在成吉思汗之孫旭烈兀(hulegu 1217-1265)麾下領蒙古大軍西征天房(沙地阿拉伯)及富浪(賽普魯斯島,島上迴教蘇丹不敵投降)。郭侃從百戶、千戶升為萬戶、那顏,軍中官職等同郭靖,西征時攻克伊朗、伊拉克等地時立大功,降哈裏發、蘇丹等甚眾。忽必烈入據中國後,派大軍西征日本,統兵元帥為漢人範文虎,兩次遇颶風覆舟,大軍覆沒,仍獲重用。


    二、花剌子模為迴教大國,國境在今俄羅斯南部、阿富汗、伊朗一帶。撒麻爾罕城在今俄羅斯烏茲別克共和國境內。據《元史》載,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舊都玉龍傑赤時,曾以石油澆屋焚燒,城因之破。


    三、據史籍載,丘處機與成吉思汗來往通信三次,始攜弟子十八人經昆侖赴雪山相見,本書略去通信三次過程。丘處機弟子李誌常撰有《長春真人西遊記》一書,備記途中經曆,此書今尚行世。本書中所引的四首詩,是丘處機原作。


    第三十八迴


    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處機與他門下十八名弟子李誌常、尹誌平、夏誌誠、於誌可、張誌素、王誌明、宋德方等休息後,再赴成吉思汗的宴會。丘處機迴答成吉思汗的詢問,詳述健身延年、保民行善之道,待得辭出來到宮外,天已微明,隻見黃蓉與魯、簡、梁三長老以及千餘名丐幫幫眾,都騎了馬候在宮外。


    眼見郭靖出宮,黃蓉拍馬迎上,笑問:“沒事嗎?”郭靖笑道:“運氣不錯,剛碰著丘道長到來,大汗心情正好。”黃蓉向丘處機行禮見過,對郭靖道:“我怕大汗發怒要殺你,領人在這裏相救。大汗怎麽說?答應了你辭婚麽?”郭靖躊躇半晌,道:“我沒辭婚。”黃蓉一怔,道:“為什麽?”郭靖道:“蓉兒你千萬別生氣,因為……”剛說到這裏,華箏公主從宮中奔出,大聲叫道:“郭靖哥哥。”


    黃蓉見到是她,臉上登時變色,立即下馬,閃在一旁。郭靖待要對她解釋,華箏卻拉住了他手,說道:“你想不到我會來罷?你見到我高不高興?”郭靖點點頭,轉頭尋黃蓉時,卻已人影不見。


    華箏一心在郭靖身上,並未見到黃蓉,拉著他手,咭咭呱呱的訴說別來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兒必道我見到華箏妹子,這才不肯向大汗辭婚。”華箏所說的話,他竟一句也沒聽進耳裏。華箏說了一會,見他呆呆出神,嗔道:“你怎麽啦?我大老遠的趕來瞧你,你全不理睬我?”


    郭靖道:“妹子,我掛念著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迴頭再跟你說話。”逕行奔迴營房去找黃蓉。親兵說道:“黃姑娘迴來拿了一幅畫,出東門去了。”郭靖驚問:“什麽畫?”那親兵道:“就是駙馬爺常常瞧的那幅。”郭靖更驚,心想:“她將這畫拿去,顯是跟我決絕了。我什麽都不顧啦,隨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個字條給丘處機,跨上小紅馬出城追去。


    小紅馬腳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著黃蓉,心中焦急,更不住的催促,轉眼之間,已奔出數十裏,城郊人馬雜遝,屍骸縱橫,一到數十裏外,放眼但見一片茫茫白雪,雪地裏有一道馬蹄印筆直向東。郭靖心中甚喜:“小紅馬腳力之快,天下無雙,再過片刻,必可追上蓉兒。我和她同去接了母親,一齊南歸。大汗與華箏妹子必定怪我,也顧不得了。”


    又奔出十餘裏,隻見馬蹄印轉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這足印甚是奇特,雙腳之間相距幾有四尺,步子邁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卻輕,隻陷入雪中數寸。郭靖吃了一驚:“這人輕身功夫好厲害。”隨即想到:“左近除歐陽鋒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夫,難道他在追趕蓉兒?”


    想到此處,雖在寒風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小紅馬甚通靈性,知道主人追蹤蹄印,不待郭靖控韁指示,順著蹄印一路奔了下去。隻見那足印始終是在蹄印之旁,但數裏之後,這一對印痕在雪地中忽爾折西,忽爾轉南,彎來繞去,竟無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兒必是發現歐陽鋒在後追趕,故意繞道。但雪中蹄痕顯然,極易追蹤,老毒物始終緊追不舍。”


    又馳出十餘裏,蹄印與足印突然與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疊交叉。郭靖下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後,望著雪地中遠遠伸出去的兩道印痕,鬥然醒悟:“蓉兒使出她爹爹的奇門之術,故意東繞西轉的迷惑歐陽鋒,教他兜了一陣,又迴上老路。”


    他躍上馬背,又喜又憂,喜的是歐陽鋒多半再也追不上黃蓉,憂的是蹄印雜亂,自己卻也失了追尋她的線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陣,心想:“蓉兒繞來繞去,終究是要東歸,我隻是向東追去便了。”躍上馬背,認明了方向,逕向東行。奔馳良久,果然足印再現,接著又見遠處青天與雪地相交處有個人影。


    郭靖縱馬趕去,遠遠望見那人正是歐陽鋒。這時歐陽鋒也已認出郭靖,叫道:“快來,黃姑娘陷進沙裏去啦。”


    郭靖大驚,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般疾衝而前。待離歐陽鋒數十丈處,隻感到馬蹄忽沉,踏到的不再是堅實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紅馬也知不妙,忙拔足斜奔,再繞彎奔到臨近,隻見歐陽鋒繞著一株小樹急轉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鬧什麽玄虛?”一勒韁繩,要待駐馬相詢,那知小紅馬竟不停步,疾衝奔去,隨又轉迴。


    郭靖當即醒悟:“原來地下是沼澤軟泥,一停足立即陷下。”一轉念間,不由得大驚:“莫非蓉兒闖到了這裏?”向歐陽鋒叫道:“黃姑娘呢?”歐陽鋒足不停步的奔馳來去,叫道:“我跟著她馬蹄足印一路追來,到了這裏,就沒了蹤跡。你瞧!”說著伸手向小樹上一指。


    郭靖縱馬過去,隻見樹枝上套著一個黃澄澄的圈子。小紅馬從樹旁擦身馳過,郭靖伸手拿起圈子,正是黃蓉束發的金環。他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中跳了出來,圈轉馬頭,向東直奔,馳出裏許,隻見雪地裏一物熠熠生光。他從馬背上俯下身來,長臂拾起,卻是黃蓉襟頭常佩的一朵金鑲珠花。他更加焦急,大叫:“蓉兒,蓉兒,你在那裏?”極目遠望,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沒見一個移動的黑點,又奔出數裏,左首雪地裏鋪著一件黑貂裘,正是當日在張家口自己所贈的。


    他令小紅馬繞著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兒!”聲音從雪地上遠遠傳送出去,附近並無山峰,竟連迴音也無一聲。郭靖大急,突然哭出聲來,哭著嘶聲大叫。


    過了片刻,歐陽鋒也跟著來了,叫道:“我要上馬歇歇,咱們一道尋黃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趕,她怎會奔到這沼澤之中?”雙腿一夾,小紅馬急竄而出。


    歐陽鋒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躍到小紅馬身後,伸手來抓馬尾。郭靖沒料想他來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龍擺尾”,右掌向後拍出,與歐陽鋒手掌相交,兩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為歐陽鋒掌力推動,身子竟離鞍飛起,幸好小紅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落馬臀,借力又上了馬背。


    歐陽鋒卻向後倒退了兩步,由於郭靖這一推之力,落腳重了,左腳竟深陷入泥,直沒至膝。歐陽鋒大驚,知道在這流沙沼澤之地,左腳陷了,倘出力上拔提出左腳,必致將右腳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難脫身。情急之下橫身倒臥,著地滾轉,同時右腳用力向空踢出,一招“連環鴛鴦腿”,憑著右腳這上踢之勢,左足跟著上踢,泥沙飛濺,已從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隻聽得郭靖大叫:“蓉兒,蓉兒!”一人一騎,已在裏許之外,遙見小紅馬跑得甚是穩實,看來已走出沼澤,當下跟著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鬆軟,似乎起初尚是沼澤邊緣,現下已踏入中心。他連著了郭靖三次道兒,最後一次在數十萬人之前赤身露體,狼狽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藝高強,他自己卻覺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時與郭靖單身相逢,好歹也要報此大仇,縱冒奇險,也決不肯錯此良機,何況黃蓉生死未知,也不能就此罷休,施展輕功,提氣直追。


    這番輕功施展開來,數裏之內,當真疾逾奔馬。郭靖聽得背後踏雪之聲,猛迴頭,見歐陽鋒離馬尾已不過數丈,一驚之下,急忙催馬。


    一人一騎,頃刻間奔出十多裏路。郭靖仍不住唿叫:“蓉兒!”眼見天色漸暗,黃蓉出現的機緣愈來愈渺茫,他唿喊聲自粗嗄而嘶啞,自哽咽而變成哭叫。小紅馬早知危險,足底愈軟,起步愈快,到得後來竟四蹄如飛,猶似淩空禦風一般。汗血寶馬這般風馳電掣般全速而行,歐陽鋒輕功再好,時刻一長,終於唿吸迫促,腿勁消減,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小紅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點點的紅色汗珠濺在雪地上,鮮豔之極,顆顆蹄印之旁,宛如散了朵朵桃花。


    待馳到天色全黑,紅馬已奔出沼澤,早把歐陽鋒拋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兒的坐騎無此神駿,跑不到半裏,就會陷在沼澤中動彈不得。我寧教性命不在,也要設法救她。”他明知黃蓉此時失蹤已久,若陷在泥沙之中,縱然救起,也已返魂無術,這麽想也隻自行寬慰而已。他下馬讓紅馬稍息片刻,撫著馬背叫道:“馬兒啊馬兒,今日休嫌辛苦,須得拚著命再走一遭。”


    他躍上馬鞍,勒馬迴頭。小紅馬害怕,不肯再踏入軟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終於一聲長嘶,潑剌剌放開四蹄,重迴沼澤。它知前途尚遠,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間,猛聽得歐陽鋒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馳馬過去,白雪反射微光下隻見他大半個身子已陷入泥中,雙手高舉,在空中亂抓亂舞,眼見泥沙慢慢上升,已然齊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斃命。


    郭靖見他這副慘狀,想起黃蓉臨難之際亦必如此,胸中熱血上湧,幾乎要躍下馬來,自陷泥中。歐陽鋒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齒道:“你害死我恩師,又害死了黃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歐陽鋒厲聲道:“咱們曾擊掌為誓,你須饒我三次。這次是第三次,難道你不顧信義了?”郭靖垂淚道:“黃姑娘已不在人世,咱們的盟約還有何用處?”


    歐陽鋒破口大罵。郭靖不再理他,縱馬走開。奔出數十丈,聽得他慘厲的唿聲遠遠傳來,心終不忍,歎了口氣,迴馬過來,見泥沙已陷到他頸邊。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馬上騎了兩人,馬身吃重,勢必陷入泥沼。”歐陽鋒道:“你用繩子拖我。”郭靖未攜帶繩索,轉念間解下長衣,執住一端,縱馬馳過他身旁。歐陽鋒伸手拉住長衣的另一端,郭靖雙腿急夾,大喝一聲。小紅馬奮力前衝,波的一聲響,將歐陽鋒從軟沙之中直拔出來,在雪地裏拖曳而行。


    若是向東,不久即可脫出沼澤,但郭靖懸念黃蓉,豈肯就此罷休?當下縱馬西馳。歐陽鋒仰天臥在雪上,飛速滑行,乘機喘息運氣。小紅馬駸駸騑騑,奔騰駿發,天未大明,又已馳過沼澤,隻見雪地裏蹄印點點,正是黃蓉來時的蹤跡,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處?郭靖躍下馬來,望著蹄印呆呆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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