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鋒從未和這三人交過手,但適才對了一腳,已試出魯有腳內力不弱,其餘二丐想來也都相類,自己與郭靖單打獨鬥雖穩操勝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討不了好去,當下哈哈一笑,說道:“傻小子,你功夫大進了啊!”曲起雙腿,雙膝坐在氈上,對魯有腳等毫不理會,說道:“你要和我訂什麽約,且說來聽聽。”


    郭靖道:“你要黃姑娘給你解釋九陰真經,她肯與不肯,隻能由她,你不能傷她毫發。”歐陽鋒笑道:“她如肯說,我原本舍不得加害,難道黃老邪是好惹的麽?小姑娘伶牙俐齒,作個伴兒,談談說說,再好不過。但她如堅不肯說,豈不許我小小用點兒強?”郭靖搖頭道:“不許。”歐陽鋒道:“你要我答允此事,以什麽交換?”郭靖道:“從今而後,你落在我手中之時,我饒你三次不死。”


    歐陽鋒站起身來,縱聲長笑。笑聲尖厲奇響,遠遠傳送出去,草原上的馬匹聽了,都嘶鳴起來,好一陣不絕。郭靖雙眼凝視著他,低聲道:“這沒什麽好笑。你自己知道,總有一日,你會落入我手中。”


    歐陽鋒雖然發笑,其實卻也當真忌憚,暗想這小子得知九陰真經秘奧,武功進境神速,委實輕視不得,口中笑聲不絕,心下計議已定,笑道:“我歐陽鋒竟要你這臭小子相饒?好罷,咱們走著瞧。”郭靖伸出手掌,說道:“丈夫一言。”歐陽鋒笑道:“快馬一鞭。”在他掌上輕拍一下,反過手掌,郭靖輕擊一掌,反掌由歐陽鋒再拍。這三擊掌相約是宋人立誓的儀式,若負誓言,終身為人不齒。


    三掌擊過,歐陽鋒正要再盤問黃蓉的蹤跡,一瞥眼間,忽在營帳縫中見有一人在外飛掠而過,身法快捷異常,心中一動,忙揭帳而出,卻已不見人影。他迴過頭來,說道:“十日之內,再來相訪,且瞧是你饒我,還是我饒你?”說罷哈哈大笑,倏忽之間,笑聲已在十數丈外。


    魯簡梁三長老相顧駭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無怪能與洪幫主齊名當世。”郭靖將歐陽鋒來訪的原由向三人說了。魯有腳道:“他說黃幫主在咱們軍中,全是胡說八道。倘若黃幫主在此,咱們豈能不知?再說……”


    郭靖坐了下來,一手支頤,緩緩道:“我卻想他的話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覺得,黃姑娘就在我身邊,我有什麽疑難不決之事,她總是給我出個極妙的主意。隻不管我怎麽想念,卻始終見不著她。”說到這裏眼眶中已充滿淚水。魯有腳勸道:“官人也不須煩惱,眼下離別一時,日後終能團聚。”郭靖道:“我得罪了黃姑娘,隻怕她再也不肯見我。不知我該當如何,方能贖得此罪?”魯簡梁三人相顧無語。郭靖又道:“縱使她不肯和我說話,隻須讓我見上一麵,也好令我稍解思念的苦楚。”簡長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兒咱們須得計議個穩妥之策,防那歐陽鋒再來滋擾。”


    次日大軍西行,晚間安營後,魯有腳進帳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畫,想我這等粗野鄙夫,怎領會得畫中之意?官人軍中寂寞,正可慢慢鑒賞。”說著將一卷畫放在案上。郭靖打開一看,不由得呆了,隻見紙上畫著一個簪花少女,坐在布機上織絹,麵目宛然便是黃蓉,隻容顏瘦損,顰眉含眄,大見憔悴。


    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見畫邊又題了兩首小詞。一詞雲:“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鸞彩鳳,分作兩邊衣。”另一詞雲:“九張機,雙飛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係,穿過一條絲。”


    這兩首詞自是模仿鍈姑〈四張機〉之作,但苦心密意,語語雙關,似又在〈四張機〉之上。郭靖雖難以盡解,但“薄情自古多離別”等淺顯句子卻也是懂的,迴味半日,心想:“此畫必是蓉兒手筆,魯長老卻從何處得來?”抬頭欲問時,魯有腳早已出帳。郭靖忙命親兵傳他進來。魯有腳一口咬定,說是在江南書肆中購得。


    郭靖就算再魯鈍十倍,也已瞧出這中間定有玄虛,魯有腳是個粗魯豪爽的漢子,怎會去買什麽書畫?就算有人送他,他也必隨手拋棄。他在江南書肆中購得的圖畫,畫中的女子又怎會便是黃蓉?隻魯有腳不肯吐露真相,卻也無可奈何。


    正沉吟間,簡長老走進帳來,低聲道:“小人適才見到東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間不知去向,隻怕歐陽鋒那老賊今晚要來偷襲。”郭靖道:“好,咱們四人在這裏合力擒拿。”簡長老道:“小人有條計策,官人瞧著是否使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請說罷。”簡長老道:“這計策說來其實平常。咱們在這裏掘個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負沙包,守在帳外。那老賊不來便罷,若是再來跟官人囉唕,管教他有來無去。”


    郭靖大喜,心想歐陽鋒素來自負,從不把旁人放在眼裏,此計雖舊,對付他倒是絕妙。當下三長老督率士兵,在帳中掘了個深坑,坑上蓋以毛氈,氈上放了張輕便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負沙包,伏在帳外。沙漠中行軍常須掘地取水,是以帳中掘坑,毫不引人注目。安排已畢,郭靖秉燭相候。那知這一晚歐陽鋒竟不到來。次日安營後,三長老又在帳中掘下陷阱,這晚仍無動靜。


    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聽得軍中刁鬥之聲此起彼息,心中也思潮起伏。猛聽得帳外如一葉落地,歐陽鋒縱聲長笑,踏進帳來,便往椅中坐落。


    隻聽得喀喇喇一聲響,他連人帶椅跌入坑中。這陷阱深達七八丈,徑窄壁陡,歐陽鋒功夫雖高,落下後急切間那能縱得上來?二十名親兵從帳邊蜂擁搶出,四十個大沙包迅即投入陷阱,盡數壓在歐陽鋒身上。


    魯有腳哈哈大笑,叫道:“黃幫主料事如神……”簡長老向他瞪了一眼,魯有腳急忙住口。郭靖忙問:“什麽黃幫主?”魯有腳道:“小人說溜了嘴,我是說洪幫主。若是洪幫主在此,定然歡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問,突然帳外親兵發起喊來。


    郭靖與三長老急忙搶出,隻見眾親兵指著地下,喧嘩叫嚷。郭靖排眾看時,見地下一個沙堆漸漸高起,似有什麽物事要從底下湧出,登時醒悟:“歐陽鋒好功夫,竟要從地下鑽將上來。”當即發令,數十名騎兵翻身上馬,往沙堆上踹去。


    眾騎兵連人帶馬份量已然不輕,再加奔馳起落之勢,歐陽鋒武功再強,也禁受不起,隻見沙堆緩緩低落,但接著別處又有沙堆湧起。眾騎兵見何處有沙堆聳上,立時縱馬過去踐踏,過不多時,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閉氣而死。


    郭靖命騎兵下馬掘屍。此時已交子時,眾親兵高舉火把,圍成一圈,十餘名兵士舉鏟挖沙,挖到丈餘深處,果見歐陽鋒直挺挺站在沙中。此處離帳中陷坑已有數丈之遙,雖說沙地鬆軟,但他竟能憑一雙赤手,閉氣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鼴鼠一般,內功之強,確屬罕見罕聞。眾士卒又驚又佩,將他抬了起來,橫放地下。


    魯有腳探他已無鼻息,但摸他胸口卻尚自溫暖,便命人取鐵鏈來捆縛,以防他醒轉後難製。歐陽鋒在沙中爬行,頭頂始終給馬隊壓住,無法鑽上,當下假裝悶死,待上來時再圖逃走。這時他悄沒聲的唿吸了幾下,見魯有腳站在身畔,大聲命人取煉,突然躍起,大喝一聲,伸手扣住了魯有腳右手脈門。


    這一下變起倉卒,死屍複活,眾人都大吃一驚。郭靖卻已左手按住歐陽鋒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間“脊中穴”。這兩個穴道都是人身背後大穴,他若非在沙下給壓得半死不活,筋疲力盡,焉能輕易讓人按中?他一驚之下,欲待反手拒敵,隻覺穴道上微微一麻,心知郭靖留勁不發,若他掌力送出,自己髒腑登時震碎,何況此時手足酸軟,就算並非要穴被製,與郭靖平手相鬥也必萬萬不敵,隻得放開了魯有腳手腕,挺立不動。


    郭靖道:“歐陽先生,請問你見到了黃姑娘麽?”歐陽鋒道:“我見到她側影,這才過來找她。”郭靖道:“你當真看清楚了?”歐陽鋒恨恨的道:“若非鬼丫頭在此,諒你也想不出這裝設陷阱的詭計。”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罷,這次饒了你。”右掌輕送,將他彈出丈餘之外。他忌憚歐陽鋒了得,若貿然放手,隻怕他忽施反擊。


    歐陽鋒迴過身來,冷然道:“我和小輩單打獨鬥,向來不使兵刃。但你有鬼丫頭暗中相助,詭計多端,此例隻好破了。十日之內,我攜蛇杖再來。杖頭毒蛇你親眼見過,可須小心了。”說罷飄然而去。


    郭靖望著他的背影倏忽間在黑暗中隱沒,一陣北風過去,身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栗栗危懼,自己雖跟江南六怪學過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欲憑赤手對付毒杖,那是萬萬不能,如使用兵器,又沒一件當真擅長。一時彷徨無計,抬頭望天,黑暗中但見白雪大片大片的飄下。


    迴到帳中不久,寒氣更濃。親兵生了炭火,將戰馬都牽入營帳避寒。丐幫眾人大都未攜皮衣,突然氣候酷寒,隻得各運內力抵禦。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製,隻擦洗了羊血,就令幫眾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結成了堅冰。花剌子模軍乘寒來攻,郭靖早有防備,以龍飛陣大勝了一仗,連夜踐雪北追。


    古人有詩詠寒風西征之苦雲:“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麵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又雲:“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雲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郭靖久在漠北,向習寒凍,倒也不以為苦,但想黃蓉若真在軍中,她生長江南,如何經受得起?不由得愁思倍增。翌晚宿營後他也不驚動將士,悄悄到各營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營帳,又那裏有黃蓉的影子?


    迴到帥帳,卻見魯有腳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這歐陽鋒狡猾得緊,吃了一次虧,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鉤?”魯有腳道:“他料想咱們必使別計,那知咱們卻給他來個依樣葫蘆。這叫作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虛虛實實,人不可測。”


    郭靖橫了他一眼,心道:“你說帶領小叫化不用讀兵法,這兵書上的話,卻又記得好熟。”魯有腳道:“但如再用沙包堆壓,此人必有解法。咱們這次給他來個同中求異。不用沙包,卻用滾水澆淋。”郭靖見數十名親兵在帳外架起二十餘隻大鐵鍋,將凍成堅冰的一塊塊白雪用斧頭敲碎,鏟入鍋中,說道:“那豈不活活燙死了他?”魯有腳道:“官人與他相約,若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饒他三次。但如一下子便燙死了,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饒也無從饒起,自不能說是背約。”


    過不多時,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舊狀,鋪上毛氈,擺了張木椅。帳外眾親兵也已在鍋底生起了柴火,燒冰化水,隻天時委實寒冷過甚,有幾鍋柴薪添得稍緩,鍋麵上轉眼又結起薄冰。魯有腳不住價催促:“快燒,快燒!”


    突然間雪地裏人影一閃,歐陽鋒舉杖挑開帳門,叫道:“傻小子,這次再有陷阱,你爺爺也不怕了!”說著飛身而起,穩穩往木椅上一坐。


    魯簡梁三長老料不到歐陽鋒來得這般快法,此時鍋中堅冰初熔,尚隻是一鍋鍋冰涼的雪水,莫說將人燙死,即是用來洗個澡也嫌太冷,眼見歐陽鋒往椅上一坐,不禁連珠價叫苦。隻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歐陽鋒大罵聲中,又連人帶椅的落入陷阱。


    此時連沙包也未就手,以歐陽鋒的功夫,躍出這小小陷阱當真易如反掌,三長老手足無措,隻怕郭靖受害,齊叫:“官人,快出帳來。”忽聽背後一人低喝道:“倒水!”


    魯有腳聽了這聲音,不須細想,立即遵從,叫道:“倒水!”眾親兵抬起大鍋,猛往陷阱中潑將下去。


    歐陽鋒正從阱底躍起,幾鍋水忽從頭頂瀉落,一驚之下,提著的一口氣不由得鬆了,身子立即下墮。他將蛇杖在阱底急撐,二次提氣又上,這次有了防備,頭頂灌下來的冷水雖多,卻已衝他不落。那知天時酷寒,冷水甫離鐵鍋,立即結冰,歐陽鋒躍到陷阱中途,頭上腳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堅冰。他上躍之勁極為猛烈,但堅冰硬逾鋼鐵,咚的一下,頭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後蓄勢再衝,雙腳卻已牢牢嵌在冰裏,動彈不得。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大喝一聲,運勁猛力掙紮,剛把雙腳掙鬆,上半身又已為冰裹住。他隻怕難以脫困,忙揮動衣袖,裹住了一團風,堅冰縱將頭臉凍住,尚有一團空隙,可用龜息功唿吸延命。


    眾親兵於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練純熟,四人抬鍋倒水後退在一旁,其餘四人立即上前遞補,此來彼去,猶如水車一般,迅速萬分。隻怕滾水濺潑開來燙傷了,各人手上臉上都裹布相護。豈知雪水不及燒滾,冷水亦能困敵,片刻之間,二十餘大鍋雪水灌滿了陷阱,結成一條四五丈長、七尺圓徑的大冰柱。


    這一下誤打誤撞,竟一舉成功,眾人都驚喜交集。三長老督率親兵,鏟開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縛住,趕了二十匹馬結隊拉索,將那冰柱拖上。


    四營將士得訊,紛到主帥帳前觀看奇景。眾人一齊用力,豎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見歐陽鋒露齒怒目,揮臂抬足,卻給牢牢困在大冰柱中,半點動彈不得。眾將士歡聲雷動。魯有腳生怕歐陽鋒內功精湛,竟以內力熔冰攻出,命親兵繼續澆水潑上,將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約,要相饒三次不殺。打碎冰柱,放了他罷!”三長老都感可惜,但豪傑之士無不重信守義,當下也無異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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