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鎮惡又是一滾,嗤的一聲,還了一枚鐵菱。靈智上人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自嘰哩咕嚕的罵人,陡見柯鎮惡滾到身旁,便提腳踹落。柯鎮惡聽得風聲,左手在地下一撐,斜斜竄出。他避開了靈智這一踹,再躲不開雙筆齊至,隻覺後心一痛,暗叫不好,隻得閉目待死,卻聽一聲嬌叱:“去罷!”接著一聲:“啊唷!”隨即蓬的一聲。原來黃蓉使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旁甩,摔了彭連虎一交。這棒法便是適才甩去柯鎮惡鐵杖那一招,隻彭連虎緊抓兵刃,說什麽也不肯脫手,便連人帶筆一齊摔出。


    彭連虎又驚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開竹棒護著柯鎮惡,讓他站起。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要你救我?”黃蓉叫道:“爹,你照顧這瞎眼渾人,別讓人傷了。”說著奔去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柯鎮惡呆立當地,一時迷茫不知所措。


    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沒聽到女兒的話,悄悄掩到柯鎮惡身後,判官筆鬥然打出。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眼能見物,鐵杖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見得手,突聽嗤的一聲,一物破空飛至,撞在他筆上,炸得粉碎,卻是小小一粒石子。這一下隻震得他虎口疼痛,鐵筆摔落。彭連虎大吃一驚,不知此石從何而至,怎地勁力大得這般出奇,但見黃藥師雙手互握,放在背後,頭也不迴的望著天邊烏雲。


    柯鎮惡在歸雲莊上聽到過這彈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黃藥師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熾,向他身後猛撲過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個,留著何用?”黃藥師仍不迴頭,待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後輕輕揮出。柯鎮惡但覺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仰天坐倒,氣血翻湧,站不起身。


    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濛濛的起了一陣濃霧,湧上土洲,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郭靖得黃蓉相助,已與裘千仞戰成平手。那邊全真派卻迫蹙異常,郝大通腿上給蛇杖掃中,孫不二的道袍給撕去了半邊。王處一暗暗心驚,情知再鬥下去,不多時己方必有人非死即傷,乘著馬鈺與劉處玄前攻之際,從懷中取出一個流星點起,嘶的一聲,一道光芒劃過長空。


    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門徒,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數眾多,除尹誌平外,如李誌常、張誌敬、王誌坦、祁誌誠、張誌仙、趙誌敬、甄誌丙、宋德方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這次嘉興煙雨樓比武,七子深恐彭連虎、沙通天等攜帶大批門徒嘍囉倚多為勝,命不少門下弟子也隨來嘉興,要他們候在南湖之畔,若見流星升起,便趕來應援。這時王處一見局麵不利,便放出流星。但突然間大霧彌漫,相隔數尺便即人形難辨,隻怕眾弟子未必能衝霧而至。


    再鬥一陣,白霧愈重,各人裹在濕氣之中都感窒悶。天上黑雲也越積越厚,穿過雲層透射下來的月光漸漸微弱,終於全然消失。眾人各自驚心,雖不罷鬥,卻互相漸離漸遠,出招之際護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黃蓉雙鬥裘千仞,突然一陣濃霧湧到,夾在三人之間。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隱,當即抽身去尋完顏洪烈。


    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洪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密密層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聽霧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話,丘處機已叫了起來:“周師叔,你老人家好啊?”


    就在此時,烏雲中露出一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傷到自己,不約而同的驚叫後躍。


    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眾人之間,高聲說道:“人這麽多啊,熱鬧得緊,妙極,妙極!”右手在左臂彎裏推了幾下,搓下一團泥垢,說道:“給你吃毒藥!”往身旁沙通天嘴裏塞去。沙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術了得,仍沒能閃開,給周伯通左手揪住,將泥垢塞入了口中。他吃過老頑童的苦頭,知道倘若急忙吐出,勢須挨一頓飽打,隻得悶聲不響的含在口裏,料知此丸無毒,倒也並不害怕。


    王處一見周伯通突然到來,大喜過望,叫道:“師叔,原來你當真沒給黃島主害死。”周伯通怒道:“誰說我死了?黃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來從沒成功。哈,黃老邪,你倒再試試看。”說著揮拳向黃藥師肩頭打去。


    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一招桃華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你,跟我纏夾不清,說是要為你報仇。”周伯通怒道:“你殺得了我?別吹牛!我幾時給你殺死過了?好纏夾不清,你瞧清楚了,我是老頑童呢還是老頑鬼?”越打越快。黃藥師見他不可理喻,真正纏夾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卻精妙奇幻,隻得全力接戰。


    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一到,他與黃藥師就可聯手對付歐陽鋒,那知這位師叔不會聽話,霎時之間與黃藥師鬥了個難解難分。馬鈺連叫:“師叔,別跟黃島主動手!”歐陽鋒接口道:“對,老頑童,你決不是黃老邪敵手,快逃命要緊。快逃,快逃!”周伯通為他一激,越加不肯罷手。


    黃蓉叫道:“老頑童,你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與我爹爹過招,你師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說?”周伯通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你瞧我使的是經上功夫麽?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經文忘記了。嘿嘿,學學容易,忘記可麻煩啦!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雙手分搏頑童拳,老頑童自己想出來的,跟九陰真經有屁相幹?”


    黃藥師在桃花島上與他動手之時,覺到他拳腳勁力大得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極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隻堪堪與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聽他這麽說,不禁暗暗納悶,不知他使了什麽希奇古怪法子,竟能將一門上乘武功硬生生從心裏忘記了去。


    歐陽鋒從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與黃藥師鬥得緊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後便與全真諸子聯手對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機,正好先破北鬥陣,當下揮動蛇杖,著著進擊,北鬥陣頃刻間險象環生。王處一與劉處玄大叫:“周師叔,先殺歐陽鋒!”


    周伯通見眾師侄情勢危急,於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待打到黃藥師麵前時,忽地哈哈一笑,拳變掌,掌成拳,橫直互易。黃藥師萬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眉梢已給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對方,倏地驚覺,左手啪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黃藥師微微一怔,手掌已遞了出去,這一招也快速無倫,無聲無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彎腰沉肩,叫聲:“哎唷!報應得好快。”


    濃霧彌漫,越來越難見物。郭靖怕兩位師父遭逢不測,伸手扶起柯鎮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道:“兩位師父且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說。”黃蓉叫道:“老頑童,你聽不聽我話?”周伯通道:“我打不贏你爹爹,你放心。”


    黃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周伯通道:“為什麽?”他口中不停,拳腳上絲毫不緩。黃蓉叫道:“你不聽我吩咐,我可要將你的臭史抖出來啦。”周伯通道:“什麽臭史?胡說八道。”黃蓉拖長了聲音道:“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這兩句話隻把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道:“行,行,聽你話就是。老毒物,你在那裏?”隻聽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占北極星位圍他。”


    黃蓉又道:“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快殺了他。”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來。”重霧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但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命。”


    郭靖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迴身又來尋找完顏洪烈,豈知適才隻到煙雨樓邊這一轉身,不但完顏洪烈影蹤不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已不知去向,但聽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那裏去啦?”


    此時濕霧濃極,實是罕見的異象,雖是中秋,卻星月無光。各人互相近在身畔,卻不見旁人麵目,隻影影綽綽的見到些模糊人形,說話聲音聽來也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間隔了什麽東西。眾人都屢經大敵,但這時鬥然間均似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黃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施號令,縮小陣勢。人人側耳傾聽敵人動靜。


    一時之間,四下裏寂靜無聲。過了一會,丘處機忽然叫道:“聽!這是什麽?”隻聽得周圍嗤嗤噓噓,異聲自遠而近。


    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臉!”洪七公在樓頭也已聽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蛇陣,大夥快到樓上來。”周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極了蛇,發一聲喊,搶先往煙雨樓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腳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料想毒蛇不會躍高追咬,他坐在樓頂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驚膽戰。過不多時,蛇聲愈來愈響。黃蓉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雨樓。全真諸子手牽著手,摸索上樓。尹誌平踏了個空,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了個大瘤,忙爬起來重新搶上。


    黃蓉沒聽到郭靖聲音,心中掛念,叫道:“靖哥哥,你在那裏?”叫了幾聲,不聽答應,更是耽心,說道:“爹,我去找他。”隻聽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後你也不用叫我。我不會應你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麽?”橫臂就是一掌。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卻聽颼颼箭響,幾枝長箭騰騰騰的釘上了窗格。眾人吃了一驚,隻聽得四下裏喊聲大作,羽箭紛紛射來,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聽得樓外人聲喧嘩,高叫:“莫走了反賊!”


    王處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來對付咱們!”丘處機叫道:“衝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眾人聽得箭聲愈密,蛇聲愈近,才知完顏洪烈與歐陽鋒暗中安排下了毒計,但這場大霧卻不在眾人意料之中。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夥兒快退。”隻聽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毒蛇,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


    那煙雨樓三麵臨水。官軍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隻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幫會的首領,隨口兩下唿喝,自有一股威勢。混亂之中,眾人都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那裏還辨東西南北?隻得揀箭少處行走,各人手拉著手,隻怕迷路落單。


    丘處機、王處一手持長劍,當先開路,雙劍合璧,舞成一團劍花,抵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溫軟細膩,握到的卻是黃蓉的小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隻聽黃蓉冷冷的道:“誰要你來睬我?”


    猛聽得丘處機叫道:“快迴頭,前麵遍地毒蛇,闖不過去!”黃藥師與馬鈺殿後,阻擋追兵,聽到丘處機叫聲,急忙轉頭。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煙霧中隻聽得蛇聲吱吱,一股腥臭迎麵撲來。黃蓉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黃藥師歎道:“四下無路可走,大家認了命罷!”擲下竹枝,把女兒橫抱在手。


    以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擋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陣中毒蛇成千成萬,隻要給咬上一口,立時便送了性命。眾人聽到蛇聲,無不毛骨悚然。黃藥師玉簫已折,洪七公鋼針難施,最難的還是大霧迷濛,目不見物,雖有路可逃,也無從尋找。


    正危急間,忽聽一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給我瞎子。”卻是柯鎮惡的聲音。黃蓉聽他說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將打狗棒遞了過去。柯鎮惡不動聲色,接棒點地,說道:“大夥兒跟著瞎子逃命罷!煙雨樓邊向來多煙多霧,有啥希奇?否則又怎會叫作煙雨樓?”


    他是嘉興本地人,於煙雨樓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爛熟於胸,他雙目盲了,平時不及常人,這時大霧彌漫、烏雲滿天,眾人伸手不見五指,對他卻毫無障礙。他辨察蛇嘶箭聲,已知西首有條小路並無敵人,便一蹺一拐的領先衝出。豈知這小路近數年來種滿青竹,其實已無路可通。柯鎮惡幼時熟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小路已成竹林,隻走出七八步便竹叢擋道,無法通行。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竹杆紛紛飛開,眾人隨後跟來。馬鈺大叫:“周師叔,快來,你在那裏?”周伯通坐在樓頂,聽得四周都是蛇聲,那敢答應?隻怕毒蛇最愛咬的便是老頑童身上之肉,若給群蛇聽到自己聲音,那還了得?


    眾人行出十餘丈,竹林已盡,前麵現出小路,耳聽得蛇聲漸遠,但官軍呐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是有人繞道從旁包抄。群雄怕的隻是蛇群,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內。劉處玄道:“郝師弟,你我去衝殺一陣,殺幾名狗官出氣。”郝大通應道:“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箭如蝗至,兩人忙舞劍擋架。


    再走一會,已至大路,電光亂閃,霹靂連響,大雨傾盆而下,隻一陣急雨,霧氣轉瞬間給衝得幹幹淨淨,雖仍烏雲滿天,但人影已隱約可辨。眾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霧可散啦。”柯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將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迴的逕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你先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傷,再到柯家村來尋我。”郭靖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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