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凝目相視,郭靖每一個細微的舉止都逃不過他眼光,見他神色大異,更加驚疑,叫道:“你的手幹麽發抖?你為什麽不說話?”郭靖想起桃花島上諸位師父慘死的情狀,悲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的劇烈顫動,眼眶也自紅了。


    黃藥師見他始終不語,目中含淚,愈想愈怕,隻道女兒與他因華箏之事起了爭鬧,傷心自盡,雙足一點,直撲過去。丘處機長劍揮動,天罡北鬥陣同時發難,王處一、郝大通兩人一劍一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來勢,金刀如電而出,還擊一招。黃藥師卻不閃避,反手逕拿他手腕奪刀。這一拿雖既狠且準,但王處一長劍已抵後心,不得不扭腰躲過,就此一讓,奪刀的五指差了兩寸,郭靖已乘機迴刀剁削。


    這一番惡鬥,比適才更加激烈數倍。全真諸子初時固欲殺黃藥師而甘心,好為周伯通與譚處端報仇,但動手之後,見黃藥師一再留情,不下殺手,己方敵意也就減了。黃藥師自與江南六怪相見後,明知其中生了誤會,隻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長輩身分,不屑先行解釋,滿擬先將他們打得一敗塗地、棄劍服輸,再說明真相,重重教訓他們一頓,因此動武之際手底處處留情。否則馬鈺、丘處機等縱然無礙,孫不二、尹誌平那裏還有命在?那知郭靖突然出現,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想他如不是逼死了黃蓉,何必如此懼怕自己?一意要抓住郭靖問個明白。


    但此際郭靖占了北極星位,尹誌平雖在煙雨樓頂上尚未爬落,雙方優劣之勢已然倒轉。天罡北鬥陣法滾滾推動,攻勢連綿不絕。黃藥師連搶數次,始終逼不開郭靖,焦躁起來,每當用強猛衝,全真諸子必及時救援,欲待迴身下殺手先破陣法,郭靖卻又穩恃樞紐,居中策應。四、五十招下來,黃藥師已給逼得難以施展,北鬥陣漸漸縮小,合圍之勢已成。


    鬥到分際,馬鈺長劍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諸子各自收勢,牢牢守住方位。馬鈺說道:“黃島主,你是當代武學宗主,後輩豈敢妄自得罪?今日我們恃著人多,占了形勢,我周師叔、譚師弟的血債如何了斷,請你說一句罷!”


    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有什麽說的?爽爽快快將黃老邪殺了,以成全真派之名,豈不美哉?看招!”身不動,臂不抬,右掌已向馬鈺麵門劈去。


    馬鈺一驚閃身,但黃藥師這一掌發出前毫無先兆,發出後幻不可測,虛虛實實,原是桃華落英掌法中的絕招,他精研十年,本擬在二次華山論劍時用以爭勝奪魁,這一招群毆之際使用不上,單打獨鬥,丹陽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對手?馬鈺不避倒也罷了,這向右一閃,剛好撞上他的後著,暗叫一聲:“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敵掌已抵在胸口,隻要他勁力一發,心肺全遭震傷。


    全真五子盡皆大驚,劍掌齊上,卻那裏還來得及?眼見馬鈺立時要命喪當場,那知黃藥師哈哈一笑,撤掌迴臂,說道:“我如此破了陣法,諒你們輸了也不心服。黃老邪死則死耳,豈能讓天下英雄笑話?好道士,大夥兒齊上吧!”


    劉處玄哼了一聲,揮拳便上,王處一長劍緊跟遞出,天罡北鬥陣又已發動。這時使的是第十七路陣法,王處一之後該由馬鈺攻上。王處一疾刺一劍後讓出空檔,但馬鈺不向前攻,反而退後兩步,叫道:“且慢!”眾人又各住手。


    馬鈺道:“黃島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黃藥師道:“好說。”馬鈺道:“按理說,此時晚輩命已不在,先師遺下的這個陣法,已為你破了,我們若知好歹,該當垂手服輸,聽憑處置。隻師門深仇,不敢不報,了結此事之後,晚輩自當刎頸以謝島主。”黃藥師臉色慘然,揮手道:“多說無益,動手罷。世上恩仇之事,原本難明。”


    郭靖心想:“馬道長等與他動手,是為了要報師叔師弟之仇。其實周大哥好端端的活著,譚道長之死也跟黃島主無涉。但如我出言解釋明白,全真諸子退出戰團,單憑大師父和我二人,那裏是他對手?別說殺師大仇決計難報,連自己的性命也必不保。”轉念一想:“我若隱瞞此事,豈非成了卑鄙小人?眾位師父時時言道:頭可斷,義不可失。”朗聲說道:“馬道長,丘道長,王道長,你們的周師叔並沒死,譚道長是歐陽鋒害死的。”丘處機甚為詫異,問道:“你說什麽?”


    郭靖於是述說當時如何在牛家村密室養傷,隔牆如何耳聞目睹裘千丈造謠、雙方激鬥、歐陽鋒掌斃譚處端、偷襲黃藥師、梅超風護師殞命等情。他雖口齒笨拙,於重大關節之處卻也說得明明白白。


    全真諸子聽得將信將疑。丘處機喝道:“你這話可真?”郭靖指著黃藥師道:“弟子恨不得生啖這老賊之肉,豈肯謊言助他?但實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來誠信,何況對黃藥師這般切齒痛恨,所說自必屬實。


    黃藥師聽他居然為自己分辯,也大出意料之外,問道:“你幹麽如此恨我?蓉兒呢?”柯鎮惡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難道不明白?靖兒,咱們就算打不贏,也得跟這老賊拚了。”說著舉起鐵杖,向黃藥師橫掃過去。


    郭靖聽了師父之言,知他已原諒了自己,心中一陣喜慰,隨即眼淚流了下來,叫道:“大師父,二師父他們……他們五位,死得好慘!”


    黃藥師伸手抓住柯鎮惡鐵杖的杖頭,問郭靖道:“你說什麽?朱聰、韓寶駒他們好好的在我島上,怎會死了?”柯鎮惡奮力迴奪,鐵杖紋絲不動。黃藥師又問郭靖:“你目無尊長,跟我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是為了朱聰他們麽?”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親手將我五位師父害了,還要假作不知?”提起金刀,挺臂直削。黃藥師揮手將鐵杖甩出,當的一聲,杖刀相交,火花四濺。


    黃藥師又道:“是誰見來?”郭靖道:“五位師父是我親手埋葬,難道還能冤了你不成?”黃藥師冷笑道:“冤了又怎樣?黃老邪一生獨來獨往,殺幾個人還會賴帳?不錯,你那些師父通統是我殺的!”


    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殺的,你千萬別攬在自己身上。”


    眾人一齊轉頭,隻見說話的正是黃蓉。眾人全神酣鬥,竟沒察覺她何時到來。


    郭靖乍見黃蓉,不禁一呆,霎時間不知是喜是愁。


    黃藥師見女兒無恙,大喜之下,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過來,讓爹疼你。”這幾日來黃蓉受盡了煎熬,到此時才聽到一句親切之言,飛奔過去,投入父親懷中,哭道:“爹,這傻小子冤枉你,他……他還欺負我。”


    黃藥師摟著女兒笑道:“黃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數十年前,無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頭上,再加幾樁,又豈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師姊的大仇人,當真是我親手殺了。”黃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傻小子這麽大膽,竟敢欺侮我乖寶貝,你瞧爹爹收拾他。”一言甫畢,突然迴手出掌,快似電閃,當真來無影、去無蹤。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倆的對答,突然啪的一聲,左頰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待要伸手擋架,黃藥師的手掌早已迴了黃蓉頭上,輕輕撫摸她秀發。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勁力卻弱,郭靖撫著麵頰,茫然失措,不知該上前動手,還是怎地。


    柯鎮惡聽到郭靖被打之聲,隻怕黃藥師已下毒手,急問:“靖兒,你怎麽?”郭靖道:“沒事。”柯鎮惡道:“別聽妖人妖女一搭一檔的假撇清,我雖沒眼珠,但在墳墓外親耳聽到你六師父的秤杆給人奪去,用手折斷。桃花島上,除了這老賊之外,更有誰有這高的功力……”郭靖不等他說完,已和身猛向黃藥師撲去。柯鎮惡鐵杖也已疾揮而出。


    黃藥師放下女兒,閃開郭靖手掌,搶步來奪鐵杖,這次柯鎮惡有了防備,便沒給他抓到。師徒二人聯手,刹時間已與黃藥師鬥得難解難分。郭靖雖屢逢奇人,學得不少神妙武功,但與這位武學大宗師的桃花島主相較,畢竟相去尚遠,縱有柯鎮惡相助,亦無濟於事,隻拆得二三十招,已給逼得難展手腳。


    丘處機心道:“全真派危急時他師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落敗,我們豈可坐視?且不管周師叔生死若何,先打服了黃老邪再定分曉。”長劍直指,叫道:“柯大俠請退迴原陣!”此時尹誌平已從煙雨樓頂爬下,雖摔得臉青鼻腫,卻無大傷,奔到柯鎮惡身後仗劍守護。天罡北鬥陣再行推動,將黃藥師父女圍在垓心。


    黃藥師大是惱怒,心想:“先前誤會,攻我尚有可說,傻小子既已說明真相,你這群雜毛仍恃眾胡來,黃老邪當真不會殺人嗎?”身形閃處,直撲柯鎮惡左側。


    黃蓉見父親臉露殺氣,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卻見王處一、馬鈺已擋開父親掌勢,柯鎮惡的鐵杖卻惡狠狠的向自己肩頭壓下,口中還在罵:“十惡不赦的小賤人、鬼妖女!桃花島上的賤貨!”黃蓉從來不肯吃半點小虧,聽他破口亂罵,怒從心起,叫道:“你有膽子再罵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長市井的屠沽之輩,出口傷人有甚難處?柯鎮惡恨極了黃藥師父女,聽她如此說,當下什麽惡毒的言語都罵了出來。黃蓉自幼獨居,那裏聽到過這些粗言穢語,饒是她聰明絕頂,柯鎮惡每罵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後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後來越聽越不成話,越聽越不明所以,啐了一口,說道:“虧你還做人家師父,也不怕說髒了嘴。”柯鎮惡罵道:“老子跟幹淨人說幹淨話,跟臭賤人說臭話!你這人越髒,老子的話跟著也是越髒。”


    黃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麵直點。柯鎮惡還了一杖,那知打狗棒法神妙絕倫,數招一過,鐵杖已讓黃蓉以“引”字訣拖住,跟著她竹棒揮舞,棒東杖東,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柯鎮惡在北鬥陣中位居“天璿”,他一受製,陣法登時呆滯。


    丘處機劍光閃閃,刺向黃蓉背後,本來這招原可解了柯鎮惡之厄,可是黃蓉恃著身披寶甲,竟不理會,棒法變幻,連出三招。丘處機長劍已指到她背心,心念一動:“丘某是何等樣人,豈能傷這小小女孩?”劍尖觸背,卻不前送。就這麽救援稍遲,黃蓉已搶到空隙,竹棒疾搭急迴,借著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甩出。柯鎮惡力道全使反了,鐵杖不由自主的脫出掌握,飛向半空,撲通一聲,跌入了南湖湖邊。


    王處一怕她乘勢直上,早已搶在柯鎮惡身前,挺劍擋住。他雖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打狗棒法,不禁大是驚疑。


    郭靖見師父受挫,叫道:“大師父,你請歇歇,我來替你。”縱身離開北極星位,搶到“天璿”。他此時武功已勝全真諸子,兼之精通陣法奧妙,一加推動,陣勢威力大增。北鬥陣本以“天權”為主,但他一入陣,樞紐移至“天璿”,陣法立時變幻。這奇勢本來不及正勢堅穩,但黃藥師一時之間參詳不透,雖有女兒相助,仍難抵擋,幸而全真諸子下手各留分寸,不施殺手,隻郭靖一人性命相搏,黃藥師尚可支撐。


    鬥到分際,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諸子為援,黃藥師傷他不得,隻得連使輕功絕技,方避開了郭靖勢若瘋虎的連環急攻。


    黃蓉見郭靖平素和善溫厚的臉上這時籠罩著一層殺氣,猙獰可怖,似乎突然換了一人,變得從不相識,心中又驚又怕,擋在父親麵前,向郭靖道:“你先殺了我罷!”郭靖怒目而視,喝道:“讓開!”黃蓉一呆,心道:“怎麽你也這樣對我唿喝?”郭靖搶上前去,伸臂將她推開,縱身直撲黃藥師。


    忽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藥兄不用發愁,做兄弟的助你來啦!”語聲鏗鏗然十分刺耳。眾人不敢就此迴身,將北鬥陣轉到黃藥師身後,這才見到湖邊高高矮矮的站著五六人,為首一人長手長腿,正是西毒歐陽鋒。


    全真六子齊聲唿嘯。丘處機道:“靖兒,咱們先跟西毒算帳!”長劍揮動,全真六子都圍到了歐陽鋒身周。


    那知郭靖全神貫注在黃藥師身上,對丘處機這話恍然不聞。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撲到黃藥師身前,兩人以快打快,倏忽間拆了五六招。雙方互擊不中,均各躍開,沉肩拔背,相向瞪視。隻聽郭靖大叫一聲,攻將上去,數招一過,又分別退開。


    此時全真六子已布成陣勢,看柯鎮惡時,但見他赤手空拳,守在黃藥師身旁,側耳傾聽,雙掌張開,顯是要不顧自己安危,撲上去牢牢將他抱住,讓郭靖搏擊他要害。丘處機向尹誌平一招手,命他占了“天璿”之位。馬鈺高聲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這是譚處端臨終之時所吟的詩句,諸子聽了,敵愾之心大起,劍光霍霍,掌影飄飄,齊向歐陽鋒攻去。


    歐陽鋒手中蛇杖倏伸倏縮,將全真派七人逼開。他在牛家村見過全真派天罡北鬥陣的厲害,心中好生忌憚,先守緊門戶,以待敵方破綻。北鬥陣一經展開,前攻後擊,連環不斷。歐陽鋒遇招拆招,見勢破勢,片刻間已看出尹誌平的“天璿”是陣法一大弱點,心想此陣少了一環,實不足畏,當下使開蛇杖堅守要害,遊目四顧,觀看周遭情勢。


    郭靖與黃藥師貼身肉搏。黃蓉揮動竹棒,將柯鎮惡擋在距兩人丈餘之外,連叫:“且慢動手,聽我說幾句話。”但郭靖充耳不聞,他將金刀還鞘,隻用雙掌,一掌接著一掌拍出,狠命撲擊。黃蓉見父親初時尚手下容情,但給郭靖纏得急了,臉上怒色漸增,出手愈重,眼見局勢危急,隻要他兩人之中任誰稍有疏神,定有人遭致傷亡,一抬頭見洪七公在煙雨樓頭憑欄觀戰,忙叫:“師父,師父,你快來分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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