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念慈望著溪水,低聲道:“後來……後來……我聽得窗外有人大聲喝叱與傳唿號令之聲,很是混亂,他叫我別作聲,說是鐵掌幫他們幫裏自己的事,跟我們不相幹。後來有人來到房外的庭中,號令幫眾,說道來了敵人,吩咐各人取了兵刃火把,隨他去追趕敵人,我從窗中望出去,指揮幫眾的竟然便是剛才那糟老頭兒。我想原來他是鐵掌幫的幫主,心裏很是不安,怕他來責問我為什麽暗算他。我那時候怎……怎見得人?幸好他匆匆忙忙的趕了出去,神氣倒挺威風的。”


    黃蓉笑道:“姊姊,這兩個老頭兒不是一個人。”穆念慈奇道:“不是一個人?”黃蓉笑道:“他兩個是雙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樣。你打倒的那個叫裘千丈,武功稀鬆平常,淨會吹牛騙人。這個裘幫主裘千仞可了不起啦。幸好你打的是假幫主,倘若遇到的是真幫主,他鐵掌一揮,你的小命兒可難保得住了。”穆念慈黯然道:“原來如此。那日我遇上的若是那裘幫主,給他一掌打死了,倒也幹淨。”黃蓉笑道:“咱們的楊大哥可舍不得。”穆念慈一扭身,將她手臂從自己肩頭摔了下來,怫然道:“你別再跟我說這些話。”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好罷,是我舍不得。”


    穆念慈站起身來,道:“郭大哥,黃家妹子,我走了。兩位保重,留神鐵掌幫船上的詭計。”黃蓉忙站起來拉住她手,央求道:“好姊姊,你別生氣,以後我不敢跟你胡說了。”穆念慈歎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是……是我自己傷心。”


    黃蓉道:“怎麽?楊康這小子惹惱你了?”拉她又坐了下來。


    穆念慈道:“那老兒走後,楊康又來跟我囉唆。我問他,以後我們兩個到底怎麽打算。他說:‘我跟你已做了夫妻,一切都不用瞞你啦。大金國大軍不日南下,咱們得了鐵掌幫這樣的大援,裏應外合,兩湖唾手可得。’他說得興高采烈,說大金滅了宋朝後,他父王趙王爺將來必登大寶,做大金國皇帝,他便是皇太子,那時候富貴榮華,不可限量。”


    “我一言不發的聽著。他忽然說:‘妹子,那時候你就是皇後娘娘了。’我……我再也忍耐不住,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奪門而出,直向山下急奔。這時鐵掌峰上已鬧得天翻地覆,無數幫眾嘍囉拿了燈籠火把,齊向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奔去。我獨自下山,倒也沒人攔阻。經了這番變故,我心如死灰,隻想一死了之。那時候也不知東西南北,隻是亂走。後來見到一所道院,就闖了進去,剛踏進門,便暈倒了。幸好那裏的老道姑收留了我,我一場大病,病了十多天,這幾天才好了些。我換上了這身道裝,啟程迴臨安牛家村去,不想在這裏遇上了你們。”


    黃蓉喜道:“姊姊,我們要迴桃花島,正好同路。咱三個兒一塊走罷,道上也熱鬧些。你若不嫌棄,一路上我跟你說幾套武功。”穆念慈搖了搖頭,道:“不,我……我一個人走。妹子的好意可多謝了。”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交給郭靖,說道:“郭大哥,這本冊子中所記的事,跟鐵掌幫有關。你們見到七公之時,請交了給他老人家,說不定有些用處。”郭靖道:“是。”伸手接過。


    穆念慈快步走遠,頭也不迴的去了。


    郭靖和黃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樹後消失,兩人默然半晌。郭靖道:“她孤身一人,千裏迢迢的迴兩浙去,隻盼她道上別再受歹人欺侮。好在她武功不弱,尋常壞人,她也不怕。”黃蓉道:“那也難說得很,就是像你我這樣,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歎道:“二師父常說:亂世之際,人不如狗,那也是沒法的事。”


    黃蓉道:“好,咱們殺那啞巴狗去。”郭靖道:“什麽啞巴狗?”黃蓉口中咦咦啊啊,指手劃腳的比了一陣。郭靖笑道:“咱們還坐這假啞巴的船?”黃蓉道:“自然要坐。裘千仞那老賊打得我好痛,怎麽能就此算了?老賊打不過,先去殺他幾個徒子徒孫再說。”


    當下兩人又迴酒樓來,隻見那啞巴梢公正在酒樓前探頭探腦的張望,見到兩人迴轉,臉露喜色,忙迎上來。靖蓉二人隻作不知,隨他到碼頭落船。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篾篷船,載得八九十石米。沅江中這般船隻最多,湘西山貨下放,湖濱稻米上運,用的都是這些篾篷木船。隻見船上兩名後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


    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開船纜,把船撐到江心,張起布帆。這時南風正急,順風順水,那船如箭般向下遊駛去。


    郭靖想到楊康和穆念慈之事,不勝感歎,心想:“結義兄弟該當有福共享,有難同當。楊康義弟如今誤入歧途,我不能不理,說什麽也要勸得他改邪歸正才是。”斜倚在艙內船板之上,呆呆的出神。


    黃蓉忽道:“穆姊姊給你的那本冊子讓我瞧瞧,不知寫著些什麽。”郭靖從懷中取出給她。黃蓉一頁頁的翻閱,忽然叫道:“啊,原來如此。你快來瞧。”


    郭靖挪動身子,坐到她身旁,從她手裏瞧那冊子。


    此時天已向晚,朱紅的晚霞映射江心,水波又將紅霞反射到了黃蓉的臉上、衣上、書上,微微顫動。


    原來這冊子是鐵掌幫第十三代幫主上官劍南所書,記著幫中逐年大事。那上官劍南原是韓世忠部下的將領。秦檜當權後嶽飛遭害,韓世忠給削除兵權,落職閑住。他部下官兵大半也解甲歸田。上官劍南其時年歲甚輕,憤恨奸臣當道,領著一批兄弟在荊湖一帶落草,有的到襄陽去投軍守城,上官劍南則入了鐵掌幫。不久老幫主去世,他接任幫主之位。這鐵掌幫本來隻是個小小幫會,經他力加整頓,多行俠義之事,兩湖之間的英雄好漢、忠義之士聞風來歸,數年間聲勢大振,在江湖上寖尋已可與北方的丐幫分庭抗禮。


    上官劍南心存忠義,雖身在草莽,卻念念不忘衛國殺敵、恢複故土,常派遣部屬在臨安、汴梁等地打探消息,以待時機。事隔多年,鐵掌幫中一名兄弟與當年看守嶽飛的一名獄卒交好,得悉嶽飛死後遺物入棺,其中有一部兵法遺書,輾轉打聽之下,得悉是在皇宮之中。這訊息快馬報到鐵掌峰上,上官劍南即日盡點幫中高手,傾巢東下,夜入深宮,毫不費力的便將遺書《破金要訣》盜了出來,當晚持書去見舊主韓世忠。


    此時韓世忠年紀已老,在西湖邊隱居,見到上官劍南送來的嶽飛遺書,想起英雄冤死、壯誌不售,不由得拔劍斫案、扼腕長歎。他說自己年紀已老,這部兵法上官劍南或許有用,他為紀念舊友,曾將嶽飛生平所作的詩詞、書啟、奏議等等鈔成一卷,於是將這一卷鈔本也贈給了上官劍南,勉他繼承嶽武穆遺誌,相率中原豪傑,盡驅異族,還我河山。


    韓世忠與上官劍南談論之際,忽然想到:嶽飛這部兵法中處處勉人忠義報國,以他生平抱負,此書定是有所為而作,決不是寫了要帶入墳墓的,料想因秦檜防範周密,以致無法傳出。但想嶽飛智計非凡,定有對策,卻不知他傳出來的消息輾轉落在何處,若是他所欲傳授之人得訊遲了,再到宮中去取,豈非要撲一個空?兩人商談之後,上官劍南繪了一幅鐵掌山的圖形,夾層中又藏一紙,上書:“武穆遺書,在鐵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節”十六字。韓世忠怕後來之人不解,又在畫上題了一首嶽飛的舊詩,心想嶽飛心目中的傳人若非嶽飛的子弟,亦必是他舊部,自然知道此詩,當會對這畫細細參詳。上官劍南再入皇宮,留下圖畫,以便後來者據此線索而到鐵掌幫取書。


    上官劍南研讀武穆遺書,於練兵破敵之道,頗有領會。但此後金兵南侵,鐵掌幫唯能自保,未能聚集義師北上抗金,上官劍南心懷抗金大誌,始終不得施展抱負,數十年後鬱鬱而終,將幫主之位傳於裘千仞。上官劍南知裘千仞武功甚強,亦富才略,但生平誌在精研武功,於家國興亡大義不甚措心,素來不習兵陣韜略,武穆遺書於他無用,生怕落入不肖者之手,於是依照圖畫中所留線索,臨終時帶入鐵掌山中指峰的洞穴。


    郭靖翻完冊子,喟然歎道:“想不到這位上官幫主竟是一位好漢子。他臨死之時還牢牢抱著那部遺書。我隻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結大金,賣國求榮,對他頗為卑視,早知如此,對他的遺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幾拜。當年鐵掌幫中大都是忠臣義士,到今卻變成了一夥奸賊。上官幫主地下有靈,不知要怎麽生氣了。”


    說話之間,天已向黑,梢公駛船在一個村子旁攏了岸,殺雞做飯。黃蓉怕他在飯菜中做甚手腳,假意嫌他飯菜肮髒,自行拿了雞肉蔬菜,與郭靖上岸到村中農家做飯。那梢公吹須瞪眼,極是惱怒,苦於自裝啞巴,既沒法出言相勸,又不便譏刺泄憤,又見黃蓉打起手勢來“妙語如珠、伶牙俐齒”,自己無論如何“辯”她不過,隻有暗暗咬牙切齒,待靖蓉二人上了岸後,才在船艙中壓低了嗓子大罵。


    飯罷,靖蓉二人在農舍前樹蔭下乘涼。郭靖道:“上官幫主這本記事冊,不知如何會落入裘千丈手中,他拿來又有什麽用?”黃蓉道:“老騙子的相貌和他弟弟一模一樣,要偷這本冊子並不為難。他招搖冒充幫主,自須熟知幫中舊事,以免給人拆穿。”過了一會,又道:“想不到曲靈風曲師哥無意中建了大功。”郭靖愕然不解。


    黃蓉道:“這武穆遺書本來藏在大內翠寒堂旁的水簾石洞之中,上官劍南既將書盜了來,他畫的那幅畫,自然是放在原來藏書之處,是不是?”郭靖點頭道:“不錯。”黃蓉道:“曲師哥給逐出桃花島後,眷戀師門,知道我爹爹喜愛書畫古玩,又想天下奇珍異寶,自然以皇宮之中最多,於是冒險入宮,盜了不少名畫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師哥將這幅畫連同別的書畫一起盜了來,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給你爹爹,不幸給宮中侍衛打死。待完顏洪烈那奸賊到得皇宮之時,非但武穆遺書不見,連指點線索的這幅圖畫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咱們在水簾洞前大可不必拚命阻攔,我不會給老毒物打傷,你也不用操這七日七夜的心了。”黃蓉道:“那卻不然。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養傷,又怎能見到這幅畫?又怎能……”


    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與華箏相見,不禁黯然,隔了一陣才道:“不知爹爹現今怎麽啦?”抬頭望著天邊一彎新月,輕輕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興煙雨樓比武之後,你就迴蒙古大漠了罷?”


    郭靖道:“不,我先得殺了完顏洪烈那奸賊,給我爹爹和楊叔叔報仇。”黃蓉凝望月亮,說道:“殺了他之後呢?”郭靖道:“還有很多事啊,要醫好師父身上的傷,要請周大哥到黑沼去找鍈姑。要到六位師父家裏,一家家的去瞧瞧;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墳墓。”黃蓉道:“這一切全辦好之後,你總得迴蒙古了罷?”


    郭靖道:“我不去!”可實在說不出什麽理由,母親在蒙古,總得接她迴江南。黃蓉笑道:“靖哥哥,你很好,你老是在想拖延時日,你不舍得跟我分開。唉,我也不舍得跟你分開。我真傻,盡想這些幹麽?乘著咱倆在一塊兒,多快活一刻是一刻,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咱們迴船去,捉弄那假啞巴玩兒。”


    兩人迴到船中,梢公和兩個後生已在後梢睡了。郭靖在黃蓉耳邊道:“你睡罷,我留神著他們。”黃蓉低聲道:“我教你幾個啞巴罵人的手勢,明天你做給他看。”郭靖道:“你自己幹麽不做?”黃蓉輕笑道:“那是粗話,女孩兒家說不出口。”郭靖心想:“原來啞巴也會罵人。”說道:“你先休息一會,明天再罵他不遲。”黃蓉傷後元氣未複,確也倦了,把頭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著了。她上身穿著軟蝟甲,留神不把肩背靠上郭靖大腿。


    郭靖本擬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當下橫臥艙板,默默記誦一燈大師所授九陰真經中梵文所錄總旨,依法照練,練了約莫半個時辰,隻覺四肢百骸都充塞勁力,正自歡喜,忽聽得黃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別娶那蒙古公主,我自己要嫁給你的。”郭靖一怔,不知如何迴答,隻聽她又道:“不,不,我說錯了。我不求你什麽,我知道你心中真的隻喜歡我,那就夠啦。”郭靖低聲叫了兩聲:“蓉兒,蓉兒。”黃蓉卻不答應,鼻息微聞,又沉沉睡去,原來剛才說的是夢話。


    郭靖又愛又憐,但見淡淡的月光鋪在黃蓉臉上,此時她重傷初痊,血色未足,臉肌在月光之下,白得有似透明一般。郭靖呆呆的望著,過了良久,見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幾滴淚水來。郭靖心道:“她夢中必是想到了咱倆的終身之事,莫瞧她整日價似乎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其實心中卻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這般煩惱,當日在張家口她如沒遇上我,於她豈不是好?可是我呢?我又舍得撇下她嗎?”


    一個人在夢中傷心,一個睜著眼兒愁悶,忽聽得水聲響動,一艘船從上遊駛了下來。郭靖微感詫異:“沅江水急灘險,什麽船隻恁地大膽,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頭出去張望,忽聽得坐船後梢上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掌聲雖輕,但在靜夜之中,卻在江麵上遠遠傳了出去。接著聽得收帆扳槳之聲,原來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將過來,不多時,已與郭靖的坐船並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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