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詩文源流悠久,非一朝定有一朝之詩文,如李白作〈菩薩蠻〉詞,後人於敦煌石窟中發現不少唐人所抄寫之“宋詞”。此〈山坡羊〉諸曲或真出自唐人手筆,流傳後世,元人張養浩聞而善之,加諸筆錄,後人遂訛以為張所自作,亦非無可能。畢竟真相若何,後人難知。王國維先生乃一代大學者,其名著《唐宋大曲考》、《戲曲考源》、《錄曲餘談》等文中予此亦未述及。筆者曾查考唐韻、宋韻及元曲數次修改之韻腳,以古韻學素養太淺,難有結論,當再求教於碩學通人矣。欲究其原委,恐非今世考古學家、文學史家、古音樂家、敦煌學家、民族學家等研究不可。評者以本書“宋代才女唱元曲”為笑,作者撰寫武俠說部,學識淺陋,於古代史實未能精熟,但求故事生動熱鬧,細節不免有誤。本書初作時,作者未去大理,不知此史實,本小段為後補。在南詔覆沒之唐軍遺留雲雲,未必係事實,視作小說家言可也。


    第三十迴


    一燈大師


    兩人順著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時,山路就到了盡頭,前麵是條寬約尺許的石梁,橫架在兩座山峰之間,雲籠霧罩,不見盡處。若在平地,尺許小徑又算得了什麽,可是這石梁下臨深穀,別說行走,隻望一眼也不免膽戰心驚。黃蓉歎道:“這位段皇爺藏得這麽好,就算誰跟他有潑天仇恨,尋到這裏,也已先消了一半氣。”郭靖道:“那漁人怎麽說段皇爺已不在塵世了?好教人放心不下。”黃蓉道:“這也當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樣,不像是在撒謊,又說師父是親眼見到段皇爺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惟當有進無退。”蹲低身子背起黃蓉,使開輕功提縱術,走上石梁。


    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終年在雲霧之中,水氣蒸浸,石上溜滑異常,走得慢了,反易傾跌。郭靖提氣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黃蓉叫道:“小心,前麵斷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斷,約有七八尺長的一個缺口,當下奔得更快,借著一股衝力,飛躍而起。黃蓉連經兇險,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飛得可沒白雕兒穩呢。”


    奔一段,躍過一個缺口,接連過了七個斷崖,眼見對麵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聽書聲朗朗,石梁已到盡頭,可是盡頭處卻有一個極長缺口,看來總在一丈開外,缺口彼端盤膝坐著個書生,左手拿著一卷書,正自朗誦,右手輕揮摺扇。那書生身後又有一個短短缺口。


    郭靖止步不奔,穩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縱躍而過,原亦不難,隻是這書生占住了衝要,除了他所坐之處,更無別地可資容足。”高聲說道:“晚輩求見尊師,相煩大叔引見。”那書生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於郭靖的話似乎全沒聽見。郭靖提高聲音再說一遍,那書生仍如充耳不聞。郭靖低聲道:“蓉兒,怎麽辦?”


    黃蓉蹙眉不答,她一見那書生所坐的地勢,就知此事甚為棘手,在這寬不逾尺的石梁之上,動上手即判生死,縱然郭靖獲勝,但此行是前來求人,如何能出手殺人?見那書生全不理睬,不由得暗暗發愁,再聽他所讀的原來是一部最平常不過的《論語》,隻聽他讀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讀得興高采烈,一誦三歎,便似在春風中載歌載舞,喜樂無已。


    黃蓉心道:“要他開口,隻有出言相激。”冷笑一聲,說道:“《論語》縱然讀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義,也是枉然。”


    那書生愕然止讀,抬起頭來,說道:“什麽微言大義,倒要請教。”黃蓉打量那書生,見他約莫四十歲年紀,頭戴逍遙巾,手揮摺疊扇,頦下一叢漆黑的長須,是個飽學宿儒模樣,冷笑道:“閣下可知孔門弟子,共有幾人?”


    那書生笑道:“這有何難?孔門弟子三千,達者七十二人。”黃蓉問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幾人,少年幾人?”那書生愕然道:“《論語》中未曾說起,其他經傳中亦無記載。”黃蓉道:“我說你不明經書上的微言大義,豈難道說錯了?剛才我明明聽你讀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兩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這般學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那書生聽她這般牽強附會的胡解經書,不禁啞然失笑,可是也暗服她的聰明機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滿腹詩書,佩服,佩服。你們要見家師,為著何事?”


    黃蓉心想:“若說前來求醫,他必多方留難。可是此話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讀《論語》,我且掉幾句孔夫子的話來搪塞一番。”於是說道:“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那書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說道:“好,好,我出三道題目考考你,倘若考得出,那就引你們去見我師父。倘有一道不中式,隻好請兩位從原路迴去了。”黃蓉道:“啊喲,我沒讀過多少書,太難的我可答不上來。”那書生笑道:“不難,不難。我這裏有一首詩,打四個字兒,你倒請猜猜看。”黃蓉道:“好啊,猜謎兒,這倒有趣,請念罷!”


    那書生撚須吟道:“六經蘊藉胸中久,一劍十年磨在手……”黃蓉伸了伸舌頭,說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書生一笑接吟:“杏花頭上一枝橫,恐泄天機莫露口。一點累累大如鬥,卻掩半牀無所有。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麵目君知否?”


    黃蓉心道:“這是個老得掉了牙的謎語,本來難猜,幸好我早聽爹爹說過。‘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麵目君知否?’瞧你這等模樣,必是段皇爺當年朝中大臣,隨他掛冠離朝,歸隱山林。”便道:“‘六’字下麵一個‘一’一個‘十’,是個‘辛’字。‘杏’字上加橫、下去‘口’,是個‘未’字。半個‘牀’字加‘大’加一點,是個‘狀’字。‘完’掛冠,是個‘元’字。辛未狀元,失敬失敬,原來是位辛未科的狀元爺。”


    那書生一呆,本以為這字謎頗為難猜,縱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這窄窄的石梁之上,那少年武功再高,隻怕也難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難而退,乖乖的迴去,豈知黃蓉竟似不加思索,隨口而答,不禁詫異,說道:“這是個古人的謎語,並非說的是區區在下,小姑娘淵博得緊。”心想這女孩兒原來十分聰明,倒不可不出個極難的題目來難難她,四下一望,見山邊一排棕櫚,樹葉隨風而動,宛若揮扇,他即景生情,搖了搖手中的摺扇,說道:“我有一個上聯,請小姑娘對對。”


    黃蓉道:“對對子可不及猜謎兒有趣啦,好罷,我若不對,看來你也不能放我們過去,你出對罷。”


    那書生揮扇指著一排棕櫚道:“風擺棕櫚,千手佛搖摺疊扇。”這上聯既是即景,又隱然自抬身分。


    黃蓉心道:“我若單以事物相對,不含雙關之義,未擅勝場。”遊目四顧,隻見對麵平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廟前有個荷塘,此時七月將盡,高山早寒,荷葉已然凋了大半,心中一動,笑道:“對子是有了,隻得罪大叔,說來不便。”那書生道:“但說不妨。”黃蓉道:“你可不許生氣。”那書生道:“自然不氣。”黃蓉指著他頭上戴的逍遙巾道:“好,我的下聯是:‘霜凋荷葉,獨腳鬼戴逍遙巾’。”


    這下聯一說,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不但對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見那蓮梗撐著一片枯凋的荷葉,果然像是個獨腳鬼戴了一頂逍遙巾,也不禁笑了起來。黃蓉笑道:“別笑,別笑,一摔下去,咱倆可成了兩個不戴逍遙巾的小鬼啦!”


    那書生心想:“尋常對子是定然難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個絕對。”猛然想起少年時在塾中讀書之時,老師曾說過一個絕對,數十年來無人能對得工整,說不得,隻好難她一難,說道:“我還有一聯,請小姑娘對個下聯:‘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麵’。”


    黃蓉聽了,心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個王字,本來確是十分難對。幸好這是個老上聯,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爹爹當年在桃花島上閑著無事,早就對出來了。我且裝作好生為難,逗他一逗。”皺起了眉頭,作出愁眉苦臉之狀。那書生見難倒了她,甚是得意,隻怕黃蓉反過來問他,便說在頭裏:“這一聯本來極難,我也對不工穩。不過咱們話說在先,小姑娘既然對不出,隻好請迴了。”


    黃蓉笑道:“若說要對此對,卻有何難?隻是適才一聯已得罪了大叔,現在這一聯是一口氣要得罪漁樵耕讀四位,是以說不出口。”那書生不信,心道:“你能對出已是千難萬難,豈能同時又嘲諷我師兄弟四人?”說道:“但求對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黃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這下聯是:‘魑魅魍魎,四小鬼各自肚腸’。”


    那書生大驚,站起身來,長袖一揮,向黃蓉一揖到地,說道:“在下拜服。”


    黃蓉迴了一禮,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機要阻我們上山,這下聯原也難想。”


    原來當年黃藥師作此對時,陳玄風、陸乘風、武罡風、馮默風四弟子隨侍在側,黃藥師以此與四弟子開個玩笑。其時黃蓉尚未出世,後來聽父親談及,今日卻拿來移用到漁樵耕讀四人身上。


    那書生哼了一聲,轉身縱過小缺口,道:“請罷。”郭靖站著靜聽兩人賭試文才,隻怕黃蓉一個迴答不出,前功盡棄,待見那書生讓道,心中大喜,當下提氣躍過缺口,在那書生先前坐處落足一點,又躍過了最後那小缺口。


    那書生見他負了黃蓉履險如夷,心中也自歎服:“我自負文武雙全,其實文不如這少女,武不如這少年,慚愧啊慚愧。”側目再看黃蓉,隻見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兒折服了一位飽學宿儒,掩不住心中喜悅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別太得意了!”於是說道:“姑娘文才雖佳,行止卻是有虧。”黃蓉道:“倒要請教。”那書生道:“《孟子》書中有雲:‘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瞧姑娘是位閨女,跟這位小哥並非夫妻,卻何以由他負在背上?孟夫子隻說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沒掉在水裏,又非這小哥的嫂子,這樣背著抱著,不免大違禮教。”


    黃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別人總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陸乘風陸師哥這麽說,這個書生又這麽說。”當下小嘴一扁,說道:“孟夫子最愛胡說八道,隻怕跟閣下也差不多。他的話怎麽也信得的?”


    那書生怒道:“孟夫子是大聖大賢,他的話怎麽信不得?”黃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那書生越想越對,呆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首詩是黃藥師所作,他非湯武、薄周孔,對聖賢傳下來的言語,挖空了心思加以駁斥嘲諷,曾作了不少詩詞歌賦來諷刺孔孟。孟子講過一個故事,說齊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討殘羹冷飯,又說有一個人每天要偷鄰家一隻雞。黃藥師就說這兩個故事是騙人的。這首詩最後兩句言道:戰國之時,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輔佐王室,卻去向梁惠王、齊宣王求官做?這未免大違於聖賢之道。


    那書生心想:“齊人與攘雞,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後這兩句,隻怕起孟夫子於地下,亦難自辯。”又向黃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紀,怎恁地精靈古怪?”當下不再言語,引著二人前行。經過荷塘之時,見到塘中荷葉,不禁又向黃蓉一望。黃蓉噗哧一笑,轉過頭去。三人來到一座小小廟宇之前。


    那書生引二人走進廟內,請二人在東廂坐了,小沙彌奉上茶來。那書生道:“兩位稍候,待我去稟告家師。”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脫身不得,請大叔先去救了他。”那書生吃了一驚,飛奔而出。


    黃蓉道:“可以拆開那黃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黃囊拆開,隻見囊裏白紙上並無一字,卻繪了一幅圖,圖上一個天竺國人作王者裝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著一隻白鴿,另一邊堆了他身上割下來的肌肉,鴿子雖小,卻比大堆肌肉還要沉重。天平之旁站著一頭猛鷹,神態兇惡。這圖筆法頗為拙劣,黃蓉心想:“那鍈姑原來沒學過繪畫,字倒寫得不錯,這幅圖卻如小孩兒塗鴉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圖中之意。郭靖見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將圖摺起,握在掌中。


    殿上腳步聲響,那農夫怒氣衝衝,在那書生攜扶下走進廂房,自是給大石壓得久了,累得精疲力盡。約莫又過一盞茶時分,一個小沙彌走了進來,雙手合什,行了一禮,說道:“兩位遠道來此,不知有何貴幹?”郭靖道:“特來求見段皇爺,相煩通報。”那小沙彌合什道:“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累兩位空走一趟。且請用了素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萬苦的到了此間,仍得到這樣一個迴覆,這便如何是好?但黃蓉見了廟宇,已猜到三成,這時見到小沙彌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從郭靖手中接過那幅圖畫,說道:“弟子郭靖、黃蓉求見。盼尊師念在九指神丐與桃花島故人之情,賜見一麵。這一張紙,相煩呈給尊師。”


    小沙彌接過圖畫,不敢打開觀看,合什行了一禮,轉身入內。


    這一次他不久即迴,低眉合什道:“恭請兩位。”郭靖大喜,扶著黃蓉隨小沙彌入內。那廟宇看來雖小,裏邊卻甚進深。三人走過一條青石鋪的小徑,又穿過一座竹林,綠蔭森森,寂靜清幽。竹林中隱著三間石屋。小沙彌輕輕推開屋門,讓在一旁,躬身請二人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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