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追到門口,一把抓住他後心拉了迴來,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說個清清楚楚,這銀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動,伸手輕輕摸了摸銀子,涎臉道:“這麽大的一錠?”黃蓉微笑點頭。店小二低聲道:“小人說就說了,兩位可千萬去不得。那猴爪山裏住著一群兇神惡煞,任誰走近離山五裏,休想保得性命。”郭黃二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黃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個山峰,就像猴兒的手掌一般,是麽?”店小二喜道:“是啊,原來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說的。這五個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問:“怎樣?”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樣,中間的最高,兩旁順次矮下來。這還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節一般。”黃蓉跳了起來,叫道:“第二指節,第二指節。”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店小二不知所雲,呆呆的望著兩人。黃蓉詳細問了入山途徑,把銀子給了他,店小二雙手牢牢捧住,歡天喜地的去了。


    黃蓉站起身來,道:“靖哥哥,走罷。”郭靖道:“此去不過六十餘裏,小紅馬片刻即至,咱們白日上去拜山為是。”黃蓉笑道:“拜什麽山?去盜書。”郭靖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這節。”


    兩人不欲驚動店中諸人,越窗而出,悄悄牽了紅馬,依著店小二指點的途徑,向東南方馳去。山路崎嶇,道旁長草過腰,極是難行,行得四十餘裏,明月在天,遠遠望見五座山峰聳天入雲。小紅馬神駿無儔,不多時便已馳到山腳。


    此時近看,但見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確似五根手指豎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見挺拔。郭靖喜道:“這座山峰和那畫中的當真一般無異,你瞧,峰頂不都是鬆樹?”黃蓉笑道:“就隻少個舞劍的將軍。靖哥哥,你上去舞一會劍罷。”郭靖笑道:“就可惜我不是將軍。”黃蓉道:“要做將軍還不容易?將來成吉思汗……”說到這裏,便即住口。郭靖明白她本來要說什麽話,轉過了頭,不敢望她的臉。


    兩人將紅馬與雙雕留在山腳下,繞到主峰背後,見四下無人,施展輕功,撲上山去,行了數裏,山路轉了個大彎,斜向西行。兩人順路奔去,道路東彎西曲,盤旋往複,好不怪異,走了一頓飯時分,前麵密密麻麻的盡是鬆樹。


    兩人停步商議是逕行上峰,還是入林看個究竟,剛說得幾句,忽見前麵林中隱隱透出燈光。兩人打個招唿,放輕腳步,向燈火處悄悄走近。行不數步,突然唿的一聲,路旁大樹後躍出兩名黑衣漢子,各執兵刃,一聲不響的攔在當路。


    黃蓉心想:“倘若交手驚動了人,盜書就不易了。”靈機一動,從懷中取出裘千仞的那隻鐵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發。兩名漢子向鐵掌一看,臉上各現驚異之色,躬身行禮,閃在道旁。黃蓉出手如電,竹棒突伸,輕輕兩顫,已點中二人穴道,將二人踢入長草叢中,直奔燈火之處。


    走到臨近,見是一座三開間的石屋,燈火從東西兩廂透出,兩人掩到西廂,見室內一隻大爐中燃了洪炭,煮著熱氣騰騰的一鑊東西,鑊旁兩個黑衣小童,一個使勁推拉風箱,另一個用鐵鏟翻炒鑊中之物,聽這沙沙之聲,所炒的似是鐵沙。一個須發斑白的老者閉目盤膝而坐,對著鍋中騰上來的熱氣緩吐深吸。這老者身披黃葛短衫,正是裘千仞。他唿吸了一陣,頭上冒出騰騰熱氣,隨即高舉雙手,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熱氣嫋嫋而上,忽地站起,雙手猛插入鑊。拉風箱的小童本已滿頭大汗,此時更全力拉扯。裘千仞似乎忍熱讓雙掌在鐵沙中熬煉,隔了好一刻,這才拔掌,迴手啪的一聲,擊向懸在半空的一隻小布袋。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那布袋竟紋絲不動,殊無半點搖晃。


    郭靖暗暗吃驚,心想:“看這布袋,所盛鐵沙不過一升之量,又以細索憑空懸著,他竟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晃動。此人武功了得,當真非同小可。”黃蓉卻認定他裝模作樣,又在搗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盜書,早已出言譏嘲了。


    兩人見他雙掌在布袋上拍一會,在鑊中熬一會,熬一會,又拍一會,再沒別般花樣,黃蓉想看出裘千仞鐵鑊中、手指上的熱氣是怎生弄將出來,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竅門的所在,心想:“倘若二師父到來,定能一出手便戳穿這老騙子的把戲,我可甘拜下風。”掩到東廂窗下,向裏窺探。


    房中坐著一男一女,卻是楊康與穆念慈。郭靖與黃蓉都大為詫異:“怎地穆姊姊也在這裏?”但聽楊康正花言巧語,要騙她早日成親。穆念慈卻堅說要他先殺完顏洪烈,報了父母之仇,方能敘兒女之情。楊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識大體?”穆念慈奇道:“我不識大體?”楊康道:“是啊。想那完顏洪烈防護甚周,以我一人之力,豈能輕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婦,我假意帶你去拜見翁舅,那時既可近身,且兩人聯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聽他說得有理,低首沉吟,燈光下雙頰暈紅。楊康見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右手,輕輕撫摸,左手伸過去摟住了她纖腰。


    黃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陰謀,忽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是誰擅自上我山來?”


    郭黃一齊迴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誰?以往見到裘千仞,他雖自高自大,裝模作樣,卻總掩不住眼神中的油腔滑調,此刻卻見他神色儼然,威嚴殊不可犯。黃蓉不由得一怔,心想:“這老兒到了自己山上,架子更加擺得十足。是了,他定是早就發覺我們到了山上,他在鐵鑊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給我們看的嗎?”笑道:“裘老爺子,我跟你請安來啦。七日之約沒誤期麽?”裘千仞怒道:“什麽七日之約?胡說八道!”黃蓉笑道:“咦,怎麽轉眼就忘了?你鬧肚子的病根兒好了罷?要是還沒好,不如去請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動手,免得……嘻嘻!”


    裘千仞更不答話,一聲長嘯,雙掌猛往黃蓉左右雙肩拍去。黃蓉笑嘻嘻的並不理會,不閃不避,有心要叫軟蝟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出十多個窟窿,猛聽得郭靖驚唿:“蓉兒閃開。”耳旁一股勁風過去,知道郭靖出手側擊敵人,肩上兩股巨力同時撞到,欲待趨避,已自不及,身不由主的往後摔去,人未著地,氣息已閉。


    裘千仞掌心與她蝟甲尖刺一觸,也已受傷不輕,雙掌流血,驚怒交集,見郭靖掌到,急忙迴掌橫擊。兩人掌力相交,砰砰兩聲,各自退出三步。裘千仞穩穩站住,郭靖卻連晃兩下。那晚在君山借著丐幫弟子的身子較勁,兩人似乎打成平手,然而那是由於郭靖手上帶著天罡北鬥陣的巧勁,此刻硬碰硬的比拚,畢竟輸了一籌。郭靖關切黃蓉,不敢戀戰,忙俯身將她抱起,背後風聲颯然,敵人又已攻到。


    郭靖左手抱住黃蓉,更不迴身,右手一招“神龍擺尾”向後揮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救命絕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出,更威力倍增。裘千仞與他掌力相交,身子微晃,又見掌心刺破處著實疼痛,怕黃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藥,忙舉掌在月光下察看,見血色鮮紅,略覺放心。


    郭靖乘他遲疑之際,抱起黃蓉,拔步向峰頂飛跑,奔出數十步,猛聽得身後喊聲大作,迴頭下望,見無數黑衣漢子高舉火把追來。郭靖後無退路,隻得向峰頂攀上,忙亂中一探黃蓉鼻息,竟無唿吸,急叫:“蓉兒,蓉兒!”始終未聞迴答。隻這麽稍有稽遲,裘千仞與幫中十餘高手已追得相距不遠。郭靖心想:“若憑我一人,硬要闖下山去,原亦不難,但蓉兒身受重傷,難犯此險。”


    當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徑,逕自筆直的往上爬去。他在大漠懸崖上練過爬山輕功,抄的又是近路,過不多時已將追兵拋遠。他足下不停,將臉挨過去和黃蓉臉頰相觸,覺到尚甚溫暖,稍感放心,叫了幾聲,黃蓉仍不答應,抬頭見離峰頂已近,心想這山峰周圍不廣,此時四下裏必已為敵人團團圍住,且找個歇足所在,救醒蓉兒再說。上下左右張望,見左上方二十餘丈處黑黝黝的似有個洞穴,當即提氣竄去,奔到臨近,果然是個山洞,洞口似乎砌以玉石,修建得極是齊整。


    郭靖也不理洞內有無埋伏危險,直闖進去,將黃蓉輕輕放落,右手按住她後心“靈台穴”,緩緩送過內力,助她順氣唿吸。山腰裏鐵掌幫的幫眾愈聚愈多,喊聲大振,郭靖充耳不聞,此時縱然有千軍萬馬衝到,也要先救醒黃蓉,再作理會。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黃蓉“嚶”的一聲,悠悠醒來,低聲叫道:“我胸口好疼。”


    郭靖大喜,慰道:“蓉兒別怕,你在這裏歇一陣。”走到洞口,橫掌當胸,決心拚死拒敵,放眼下望,不由得驚奇萬分。山腰裏火把結成整整齊齊的一道火牆,離山洞約有半裏,各人麵目依稀可辨,當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眾人雙腳宛如釘牢在地下一般,盡管唿喝怒罵,卻無人上前一步。


    望了一陣,猜不透眾人鬧什麽玄虛,迴進洞來,俯身去看黃蓉,忽聽身後擦擦兩聲,似是腳步聲響。郭靖大驚,迴掌護住後心,挺腰轉身,山洞黑沉沉的望不見底,不知裏麵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誰?快出來。”洞裏先傳出他唿喝的迴聲,靜了半晌,忽然傳出幾下咳嗽,一聲大笑,竟然便似裘千仞的聲音。


    郭靖晃亮火摺,洞內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執蒲扇,須發斑白,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郭靖一驚非小,適才明明見到他在山腰裏率眾叫罵,怎麽一轉眼之間竟已到了山洞之內?隻覺背上涼颼颼地,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裘千仞哈哈笑道:“兩個娃娃果然不怕死,來找爺爺,好得很!膽子不小,挺有骨氣,好得很!”突然臉一板,眉目間猶似罩上一層嚴霜,喝道:“這是鐵掌幫的禁地,入者有死無生,兩個娃娃活得不耐煩了?”郭靖心中正琢磨他這話的意思,卻聽黃蓉輕聲道:“既是禁地,你怎麽又進來啦?”裘千仞登時神色尷尬,說道:“爺爺有要事在身,可沒閑功夫跟你娃娃們扯談。”說著搶步出洞。


    郭靖見他快步掠過身旁,隻怕他猛下毒手,傷了黃蓉,心想:“此時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雙手齊出,猛往他肩頭擊去,料他必要迴掌擋架,立時便以肘錘撞他前胸。這一招是妙手書生朱聰所授,先著擊肩乃虛,後著肘錘方實,妙在後著含蘊不露,敵人不易識破。他先著擊出,裘千仞果然迴掌擋架,郭靖兩臂一挺,肘錘正要撞出,突覺對方雙掌擋來軟弱無力,全不似適才交鋒時那般勁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變招遠比想事為速,心中尚未想定該當如何,雙手順勢抓出,已將他兩隻手腕牢牢拿住。


    裘千仞用力掙紮,卻那裏掙得出他的掌握?他不掙也還罷了,這一掙更顯露了他武功淺薄。郭靖再無懷疑,兩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為這一拉之勢牽動,跌跌撞撞的衝將過來,順手便點了他胸口的“陰都穴”。裘千仞癱軟在地,動彈不得,說道:“我的小爺,這當口性命交關,你何苦還跟我鬧著玩?”


    山腰中幫眾的喊聲更加響亮,顯是聚集的幫眾人數又增。郭靖道:“你好好送我們下山去。”裘千仞皺眉搖頭說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們下山?”郭靖道:“你叫你徒子徒孫讓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給你解開穴道。”裘千仞愁眉苦臉,說道:“我的小爺,你老磨著我幹麽?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驚得呆了,但見裘千仞手揮蒲扇,正站在幫眾之前,向著洞口頓足而罵。郭靖急忙迴頭,見裘千仞仍好端端的臥在地下,奇道:“你……你……怎麽有兩個你?”


    黃蓉低聲道:“傻哥哥,你還不明白,有兩個裘千仞啊,一個武功高強,一個卻就會吹牛。他倆生得一模一樣。這是個淨長著一張嘴的。”


    郭靖又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


    裘千仞苦著臉道:“姑娘既說是,就算是罷。我們倆是雙生兄弟,我是哥哥。本來武功是我強,後來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著了不得起來啦。”郭靖道:“那麽到底誰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什麽幹係?是我叫千仞還是他叫千仞,不都一樣?咱倆兄弟要好,從小就合用一個名兒。”郭靖道:“快說,到底誰是裘千仞?”黃蓉道:“那還用問?自然他是冒充字號的。”郭靖道:“哼,老家夥,那麽你叫什麽?”


    裘千仞挨不過,隻得道:“記得先父也曾給我另外起過一個名兒,叫什麽‘千丈’。我念著不好聽,也就難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就是裘千丈,不用賴啦。”裘千丈麵不紅,耳不赤,洋洋自如,說道:“人家愛怎麽叫就怎麽叫,你管得著麽?十尺為丈,七尺為仞,倒還是‘千丈’比‘千仞’長了三千尺。”黃蓉道:“我瞧你倒是改名為千分、千厘好些。”


    郭靖道:“怎麽他們盡在山腰裏呐喊,卻不上來?”裘千丈道:“不得我號令,誰敢上來?”郭靖將信將疑。黃蓉道:“靖哥哥,不給他些好的,諒這狡猾老賊也不肯吐露真情。你點他‘天突穴’!”郭靖依言伸指點去。


    這“天突穴”屬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在咽喉之下,“璿璣穴”上一寸之處,是陰維任脈之會,一經點中,裘千丈隻覺全身皮下似有千萬蟲蟻亂爬亂咬,麻癢難當,連叫:“啊唷,啊唷,你……你這不是坑死人麽?作這等陰賊損人勾當。”郭靖道:“快迴答我的話,就給你解開。”裘千丈叫道:“好罷,爺爺拗不過你這兩個娃娃。”忍著麻癢,說出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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