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丐受力雖同,但二人肥瘦有別,份量懸殊,重的飛出遠,輕的跌得近。砰砰兩響,撞倒了兩名黑衣漢子。裘千仞原在一旁袖手觀戰,見二丐飛跌而出,也不以為意,但聽到相撞之聲,卻不由得一驚,心道:“我們的人非死必傷。”搶上前去,隻見胖瘦二丐已一躍站起,並無損傷,鐵掌幫的兩名幫眾卻已給撞得筋折骨斷,爬在地下。裘千仞大怒,剛欲迴頭,隻聽身後風響,又有兩名丐幫的八袋弟子給郭靖以掌力甩了出來。


    裘千仞知道郭靖所使的這隔物傳勁之力遠重近輕,丐幫弟子親受者小,讓他們撞著的受力卻重,迴臂將一丐往無人處斜裏推出,隨即雙掌並攏,唿的一聲,往另一丐背心擊去。這一擊是他賴以成名的鐵掌功夫,如勝過郭靖掌力,便不但抵消來力,還能以餘力重創那丐,否則自己縱不受傷,也會給擊得跌倒或是後退。


    丐幫三老和黃蓉知他這雙掌一擊,是正麵和郭靖的掌力比拚,勝負之數,關係非小,俱都凝神注視,但見他雙掌發出,那八袋弟子倒飛丈許,輕輕巧巧的落在地下,呆了一呆,轉身又向郭靖奔去,竟絲毫沒受傷。這一來,丐幫三老均知郭靖與裘千仞的功力大致在伯仲之間,雖郭靖稍有不及,卻也相差不遠。黃蓉更感驚疑:“這老騙子功夫甚是尋常,怎能擋得住靖哥哥這一掌之力?這可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萬萬不能施甚鬼蜮伎倆。”裘千仞右手一揮,約束鐵掌幫諸人退後。


    丐幫八袋弟子的武功隻與尹誌平、楊康之儔相若,郭靖一起手就擊倒了四人,雖有一人迴來重入戰團,郭靖將降龍十八掌與天罡北鬥陣配在一起,以威猛之勢,濟以靈動之變,這五丐怎抵擋得住?若非郭靖瞧在師父和黃蓉份上,早將五丐打得非死即傷,隻鬥了十餘招,又以掌力震倒二丐。餘下三丐轉身欲逃,郭靖左手鋼索揮出,卷住二人足踝,扯到身旁。黃蓉道:“綁住了!”郭靖抄起鋼索,將兩人手足反縛在一起。


    黃蓉見他大獲全勝,既驚且喜,心想擒獲自己的是那滿臉笑容的彭長老,記得師父曾說過江湖上有一門懾心之術,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任意擺布,毫無反抗之力,想來這彭長老所用的正是這門邪術,問道:“靖哥哥,九陰真經中載得有什麽‘懾心法’麽?”郭靖道:“沒有……”黃蓉好生失望,低聲道:“提防那笑臉惡丐,莫與他眼光相接。”郭靖點頭道:“我正要狠狠打這家夥一頓出氣!”說著扶了黃蓉背脊,兩人一齊站起。郭靖瞪視楊康,大踏步向他走去。


    楊康當郭靖大展神威、力鬥群丐之際,已自惴惴,隻盼群丐倚多為勝,將他製服,那知群丐逐一敗退,郭靖卻向自己逼來,隻要給他迫近身來,那裏還有命在?情急之下,高聲叫道:“四位長老,咱們這裏無數英雄好漢,豈能任由這小賊猖狂?”嘴裏喊得急,腳下也不慢了,忙退到簡長老身後。簡長老迴首低聲道:“幫主放心,咱們用車輪戰困死小賊。”提高嗓子叫道:“八袋弟子,布堅壁陣!”


    一名八袋丐首應聲而出,帶頭十多名幫眾排成前後兩列,各人手臂相挽,十六七人結成一堵人牆堅壁,發一聲喊,同時低頭向靖蓉二人猛衝過去。


    黃蓉叫聲:“啊喲!”閃身向左躍開。郭靖向右繞過,東西兩邊又有兩排幫眾衝來。郭靖見群丐戰法怪異,待這人牆衝近,竟不退避,雙掌突發,往人牆中心一丐身上推去。他掌力雖強,但這堅壁陣合十餘人的體重,再加上疾衝之勢,那裏推挪得開?堅壁中心受力,微微一頓,兩翼便即包抄上來。郭靖一個踉蹌,險些為這股巨力撞倒,急忙躍起,從人牆之頂竄過,身子尚未落地,隻叫得聲苦,迎麵又是一堵幫眾列成的人牆衝到,忙吸口氣,右足點地,又從眾人頭上躍過。豈知那些人牆一堵接著一堵,竟似無窮無盡,前隊方過,立即轉作後隊,翻翻滾滾,便如巨輪般輾將過來。郭靖武功再強,終究寡不敵眾,至此已成束手待縛之勢。


    黃蓉身法靈動,縱躍功夫也高過郭靖,但時刻稍久,一隊隊的移動巨壁越來越多,趨避奔竄之際漸感心跳氣喘,東閃西躲了一陣,竟與郭靖會在一起,漸漸給逼向山峰一角。黃蓉心念一動,叫道:“靖哥哥,退向崖邊。”郭靖聽了,一時尚未領會,但依言退向懸崖,眼見離崖邊隻餘五六尺之地,丐幫的堅壁竟停步不衝。郭靖恍然懂了:“啊,下麵是深穀,衝過來收不住腳,不跌死才怪。”向黃蓉望了一眼,剛要讚她聰明,卻見她臉上突轉憂色,隻見一堵又厚又寬的人牆緩緩移近,這番不是猛衝,卻是要慢慢的將二人擠入深穀,同時成百人前後連成了十餘列,再也縱躍不過。


    郭靖在蒙古之時,曾與馬鈺晚晚上落懸崖,這君山之崖遠不及大漠中懸崖的高險,眼見人牆漸近,叫道:“蓉兒,你伏在我背上,咱們下去。”黃蓉歎道:“不成啊,他們會用大石頭投擲,那是死路一條。”郭靖彷徨無計,不知如何,在這生死懸於一發之際,忽然想起了九陰真經上卷中的一段文字,說道:“蓉兒,真經中有一段叫做‘移魂大法’,隻怕跟你說的什麽懾心法差不多……好,咱們跟他們拚了,要摔麽大家一齊下去。”黃蓉歎道:“這些都是師父手下的好兄弟,咱們多殺化子又有何益?”


    郭靖突然雙臂直伸,抱起她身子,低聲道:“快逃!”在她頰上親了一親,奮起平生之力,將她向軒轅台上擲去。黃蓉隻覺猶似騰雲駕霧般從數百人的頭頂飛過,知道郭靖要獨擋群丐,好讓自己乘隙逃走,雙膝微彎,輕輕落在台上,心中又酸又苦,卻見楊康正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台角,指手劃腳,唿喝督戰,這良機豈肯錯過,足未站定,和身向前撲出,左手手指已搭住綠竹杖的杖頭。


    楊康鬥然見她猶似飛將軍從天而降,猛吃一驚,舉杖待擊,黃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將竹杖壓住。楊康武功本就不及黃蓉,而她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打狗棒法的絕招“獒口奪棒”,倘若竹棒為高手敵人奪去,隻要施出此招,立時奪迴,百發百中,即是武功高出楊康數倍之人,遇上這招也決保不住手中杆棒。黃蓉奪杖是主,取目是賓,卻因手法過快,手指竟已戳得楊康眼珠劇痛,好一陣眼前發黑。楊康為保眼珠,隻得鬆手放開竹杖,隨即躍下高台。


    黃蓉雙手高舉竹杖,運起內力,朗聲叫道:“洪幫主並未歸天,全是奸徒造謠。丐幫眾兄弟,立即罷手停步!”群丐一聽,盡皆愕然,此事來得太過突兀,難以相信,但樂聞喜訊,惡聽噩耗,原是人情之常,當下人人迴首望著高台。黃蓉又運內力高叫:“眾兄弟過來,洪幫主平安大吉,正在大吃大喝,每天吃三隻叫化雞!”楊康眼睛兀自疼痛,耳中卻聽得清楚,在台下也高聲叫道:“我是幫主,眾兄弟聽我號令,快把那男賊擠下崖去,再來捉拿這胡說八道的女賊。”


    丐幫幫眾對幫主奉若神明,縱有天大之事,對幫主號令也決不敢不遵,聽到楊康號令,當即發一聲喊,踏步向前,但想洪老幫主愛吃叫化雞,決非虛假,雖然每天三隻似乎太多,忙亂之中,倒也信了三分。


    黃蓉叫道:“大家瞧明白了,幫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幫幫主。”群丐一怔,幫主打狗棒為人奪去之事,實是從所未聞,猶豫之間,又各停步。


    黃蓉叫道:“我丐幫縱橫天下,今日卻讓人趕上門來欺侮。黎生、餘兆興兩位兄弟給人逼死,魯長老身受重傷,那是為了什麽緣故?”群丐激動義憤,倒有半數迴頭過來聽她說話。黃蓉又道:“隻因為這姓楊的奸賊與鐵掌幫勾結串通,造謠說洪老幫主逝世。你們可知這姓楊的是誰?”群丐紛紛叫道:“是誰?快說,快說。”有的卻道:“莫聽這女賊言語,亂了心意。”眾人七張八嘴,莫衷一是。


    黃蓉叫道:“這人不是姓楊,他姓完顏,是大金國趙王爺的兒子。他是存心來滅咱們大宋來著。”群丐俱各愕然,卻無人肯信。


    黃蓉尋思:“這事一時之間難以教眾人相信,以毒攻毒,且栽他一贓。”探手入懷,一摸懷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當即掏出那日朱聰從裘千仞身上偷來的鐵掌,高高舉起,叫道:“我剛才從這姓完顏的奸賊手中搶來這東西。大家瞧瞧,那是什麽?”


    群丐與軒轅台相距遠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紛紛湧到台邊。有人叫了起來:“這是鐵掌幫的鐵掌令啊,怎麽會在他手裏?”


    黃蓉大聲道:“是啊,他是鐵掌幫的奸細,身上自然帶了這標記。丐幫在北方行俠仗義,已有幾百年,為什麽這姓楊的擅自答應撤向江南?”


    楊康在台下聽得臉如死灰,右手一揚,兩枚鋼錐直向黃蓉胸口射去。他相距既近,出手又快,但見兩道銀光激射而至。黃蓉未加理會,群丐中已有十餘人齊聲高唿:“留神暗器,小心了!”“啊喲,不好!”兩枚鋼錐在軟蝟甲上一碰,錚錚兩聲,跌落台上。


    黃蓉叫道:“完顏康,你若非作賊心虛,何以用暗器傷我?”


    群丐見暗器竟傷她不得,更加駭異萬狀,紛紛議論:“到底誰是誰非?”“洪幫主真的沒死麽?”人人臉上均現惶惑之色,一齊望著四大長老,要請他們作主。


    眾丐排成的堅壁早已散亂,郭靖從人叢中大踏步走到台邊,也無人理會。


    第二十八迴


    鐵掌峰頂


    此時魯有腳已經醒轉,四長老聚在一起商議。魯有腳道:“現下真相未明,咱們須得對兩造詳加詢問,當務之急是查實老幫主的生死。”淨衣派三老卻道:“咱們既已奉立幫主,豈能任意更改?我幫列祖列宗相傳的規矩,幫主號令決不可違。”四人爭執不休。魯有腳雙手指骨齊斷,隻痛得咬牙苦忍,但言辭中絲毫不讓。


    淨衣三老互相打個手勢,走到楊康身旁。彭長老高聲說道:“咱們隻信楊幫主的說話。這小妖女幫著奸人害死了洪老幫主,企圖脫罪免死,卻在這裏胡說八道。她妖言惑眾,決不能聽。眾兄弟,把她拿下來好好拷打,逼她招供。”


    郭靖躍上台去,叫道:“誰敢動手?”眾人見他神威凜凜,沒人敢上台來。


    裘千仞率領徒眾遠遠站著,隔岸觀火,見丐幫內哄,暗自歡喜。


    黃蓉朗聲說道:“洪幫主眼下好端端在臨安大內禁宮之中,隻因愛吃禦廚食物,不暇分身,是以命我代領本幫幫主之位。待他吃飽喝足,自來與各位相見。”丐幫中無人不知洪幫主嗜吃如命,均想這話倒也有八分相似,隻是要她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代領幫主之位,卻也太過匪夷所思。


    黃蓉又道:“這大金國的完顏小賊邀了鐵掌幫做幫手,暗使奸計害我,偷了幫主的打狗棒來騙人,你們怎麽不辨是非,胡亂相信?我幫四大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連這一個小小的奸計竟也瞧不破、識不透?”群丐忽聽她出言相責,不由得望著四大長老,各有相疑之色。


    楊康到此地步,隻有嘴硬死挺,說道:“你說洪幫主還在人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幫主?他要你作幫主,又有甚信物?”黃蓉將竹杖一揮道:“這是幫主的打狗棒,難道還不是信物?”楊康強顏大笑,說道:“哈哈,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剛才從我手中強行奪去,誰不見來?”黃蓉笑道:“洪幫主倘若授你打狗棒,怎能不授你打狗棒法?要是授了你打狗棒法,這打狗棒又怎能讓我奪來?”


    楊康聽她接連四句都提到打狗棒,隻道她出言輕侮,大聲說:“這是我幫幫主的法杖,什麽打狗棒不打狗棒,這麽難聽!休得胡言,褻瀆了寶物。”他自以為此語甚是得體,可以博得群丐歡心,豈知這竹棒實是叫作“打狗棒”,胖瘦二丐因敬重此棒,與楊康偕行時始終不敢直唿“打狗棒”之名。他這幾句話明明是自認不知此棒真名,群丐立即瞪目相視,均有怒色。楊康已知自己這幾句話說得不對,但不知錯在何處,萬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根法杖,竟會有這般粗俗的名字。


    黃蓉微微一笑,道:“寶物長,寶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伸出竹杖,候他來接。楊康大喜,欲待上台取杖,卻又害怕郭靖。彭長老低聲道:“幫主,我們保駕。先拿迴來再說。”便即躍上,楊康與簡梁二老跟著上台。魯有腳見黃蓉落單,也躍上台去,雙手垂在身側,心想:“我指骨雖斷,可還有一雙腳。‘魯有腳’這名字難道是白叫的嗎?”


    黃蓉大大方方將竹杖向楊康遞去。楊康防她使詭,微一遲疑,豎左掌守住門戶,這才接杖。黃蓉撒手離杖,笑問:“拿穩了麽?”楊康緊握杖腰,怒問:“怎麽?”黃蓉突然左手一搭,左足飛起,右手前伸,倏忽間又將竹杖奪了過來。


    簡彭梁三長老大驚欲救,竹杖早已到了黃蓉手中,三老均為武功高手,三人環衛,竟自防護不住,眼睜睜為她空手搶了過去,不由得又驚又愧。


    黃蓉將竹杖往台上一拋,道:“隻要你拿得穩,就再取去。”楊康尚自猶豫,簡長老長袖揮出,已將竹杖卷起。這一揮一卷幹淨利落,實非身負絕藝者莫辦。台下群丐看得分明,已有人喝起采來。簡長老舉杖過頂,遞給楊康。楊康右手運勁,緊緊抓住,心想:“這次你除非把我右手砍了下來,否則說什麽也不能再給你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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