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在門後一張,臉色忽變,進門來的正是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江南六怪。原來他們去桃花島赴約,東轉西繞,始終沒法進入黃藥師的居室,後來遇見島上啞仆,才知他已離島。六怪見小紅馬在林中亂闖,韓寶駒就將它牽了,來牛家村尋找郭靖。


    六怪剛踏進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耳朵極靈,立時聽到門後有唿吸之聲,叫道:“有人!”六怪當即轉身。朱聰等五人見黃藥師橫抱梅超風的屍體,攔在門口,顯是防他們逃逸,心中大震。朱聰道:“黃島主別來無恙!我們六兄弟遵囑赴桃花島拜會,適逢島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相遇,幸何如之。”說著躬身長揖。


    黃藥師本想便即出手殺死六怪,一瞥眼間見到梅超風慘白的臉,更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雖她先死,但我仍要讓她親手殺盡六怪,若她地下有知,也必歡喜。”右手抱著屍身,左手舉起她的手腕,身影略晃,欺到韓寶駒身邊,以梅超風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韓寶駒驚覺欲避,卻那裏來得及,啪的一聲,右臂已然中掌。黃藥師的武功透過死人手掌發出,便如以她手掌為武器一般,勁力奇重,韓寶駒右臂雖然未斷,也已半身酸麻,動彈不得。


    黃藥師一語不發,一上來就下殺手,且以梅超風的屍身作為武器,更加怪異無倫,六怪齊聲唿嘯,各出兵刃。黃藥師高舉梅超風屍體,渾不理會六怪的兵刃,直撲過來。韓小瑩首當其衝,見梅超風死後仍雙目圓睜,長發披肩,口邊滿是鮮血,形狀可怖之極,右掌高舉,向自己頭頂猛拍而下,嚇得手足酸軟,全不知閃避招架。南希仁揮動扁擔,全金發飛出秤錘,齊向梅超風臂上打去。黃藥師縮迴屍體右臂,左臂甩出,正擊在韓小瑩腰裏,隻疼得她直蹲下去。韓寶駒斜步側身,金龍鞭著地卷出。黃藥師左足踏上,踩住鞭梢。韓寶駒用力迴抽,那裏有分毫動彈?瞬息之間,梅超風的手爪已抓到麵前。韓寶駒大駭,撒鞭後仰,就地滾開,隻感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摸去,隻見滿掌鮮血,原來已給抓了五條爪印,幸虧梅超風已死,不能施展九陰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劇毒也已因氣絕而散,否則這一下已將他立斃爪底。


    隻交手數合,六怪險象環生,若不是黃藥師要讓梅超風死後親手殺人報仇,定要以她手腳殲敵,六怪早已死傷殆盡,饒是如此,在桃花島主神出鬼沒的招數之下,六人都已命在唿吸之間。


    郭靖在隔室聽得朱聰與黃藥師招唿,心中大喜,其後聽得七人動手,六位恩師氣喘唿喝,奮力抵禦,情勢危急異常,自己丹田之氣尚未凝穩,但六位師父養育之恩與父母無異,豈能袖手?當下閉氣凝息,發掌推出,砰的一聲,將內外密門打得粉碎。


    黃蓉大驚,眼見他功行未曾圓滿,尚差數刻功夫,竟在這當口使勁發掌,隻怕傷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別動手!”郭靖一掌出手,隻感丹田之氣向上疾衝,熱火攻心,忙閉氣收束,將內息重又逼迴丹田。


    黃藥師與六怪見櫥門突然碎裂,現出郭黃二人,俱各驚喜交集,各自躍開。


    黃藥師乍見愛女,恍在夢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兒,蓉兒,當真是你?”黃蓉一掌仍與郭靖左掌相接,微笑點頭,卻不言語。黃藥師這一下喜出望外,別的什麽都置之腦後,將梅超風屍身橫放凳上,走到碗櫥旁,盤膝坐下,一探女兒脈門,覺她脈息穩妥,便隔著櫥門伸出左掌和郭靖右掌抵住。


    郭靖體內幾股熱氣翻翻滾滾,本已難受異常,這片刻之間,已數次要躍起大叫大嚷以舒鬱悶,黃藥師的手掌伸過來相接,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傳到,便即逐漸寧定。黃藥師的內力何等深厚,右手更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撫摸,隻一頓飯功夫,便救了他性命,郭靖氣定神閑,內息周流,躍出櫥門,向黃藥師拜倒,隨即過去叩見六位師父。


    這邊郭靖向師父敘說別來情形,那邊黃藥師牽著愛女之手,聽她咭咭咯咯、又說又笑的講述。六怪初時聽郭靖說話,但郭靖說話遲鈍,詞不達意,黃蓉不唯語音清脆,言辭華瞻,而描繪到驚險之處,更是有聲有色,精采百出,六怪情不自禁,一個個都過去傾聽。郭靖也就住口,從說話人變成了聽話人。這一席話黃蓉足足說了大半個時辰,她神采飛揚,妙語如珠,忽莊忽諧,人人聽得悠然神往,如飲醇醪。


    黃藥師聽得愛女居然做了丐幫幫主,直是匪夷所思,說道:“七兄這一招希奇古怪,大有邪氣。他不做北丐了,莫非想搶我外號,改稱‘北邪’?五絕變成了東丐、西毒、南帝、北邪、中不知什麽!”黃蓉直說到黃藥師與六怪動手,笑道:“好啦,以後的事不用我說啦。”黃藥師道:“我要去殺歐陽鋒、靈智和尚、裘千仞、楊康四個惡賊,孩子,你隨我瞧熱鬧去罷。”他口中說的是要殺人,但瞧著愛女,心中歡喜,臉上滿是笑意。他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頗有歉意,但明知理虧,卻也不肯向人低頭認錯,隻道:“總算運氣還不太壞,沒教我誤傷好人。”黃蓉本來惱恨六怪逼迫郭靖不得與自己成婚,此時穆念慈與楊康已有婚姻之約,於此事便已釋然,笑道:“爹爹,你向這幾位師父賠個不是罷。”


    黃藥師哼了一聲,岔開話題,說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兒,你也去罷。”


    他本來於郭靖的魯鈍木訥深感不喜,心想我黃藥師聰明絕頂,卻以如此的笨蛋作女婿,豈不讓武林中人笑歪了嘴巴,好容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輕重的胡開玩笑,說郭靖借了梅超風的九陰真經抄錄。惱怒之際,便信以為真,惱恨郭靖奸詐陰險,但送走洪七公、周伯通等人之後,隨即想明,郭靖所背真經下卷,經文遠較梅超風手中的下卷為多,且無“何況到如今”等詞句,已知是周伯通說謊;後來誤信靈智上人捏造的黃蓉死訊,終於重見愛女,狂喜之下,對六怪的怨怒一時盡消,隻不肯認錯致歉,但盼將來能幫他們一個大忙,作為補過;再見梅超風至死不忘師恩,舍生救了自己大難,心想:“若華與他師哥玄風生情,如來向我稟明,求為夫婦,我亦不至於定然不準,何必幹冒大險,逃出桃花島去?總是我生平喜怒無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終究不敢開口。倘若蓉兒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猶如若華一般……”思之不寒而栗,這“靖兒”兩字一叫,那便是又認他為婿了。


    黃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時,見他渾不知這“靖兒”兩字稱唿中的含義,便道:“爹,咱們先到皇宮去接師父出來。”


    這時郭靖又將桃花島上黃藥師許婚、洪七公已收他為徒等情稟告師父。柯鎮惡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拜九指神丐為師,又蒙桃花島主將愛女許婚,我們喜之不盡,豈有不許之理?隻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為金刀駙馬,這件事中頗有為難之處,說了出來,定又大惹黃藥師之惱,一時卻不知如何措辭。


    突然大門呀的一聲推開,傻姑走了進來,拿著一隻用黃皮紙摺成的猴兒,向黃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麽?老頭兒叫我拿這猢猻給你玩兒。”黃蓉隻道她發傻,不以為意,順手將紙猴兒接過。傻姑又道:“長頭發老頭兒叫你別生氣,他一定給你找到師父。”黃蓉聽她說的顯然是周伯通,看紙猴兒時,見紙上寫得有字,急忙拆開,隻見上麵歪歪斜斜的寫道:“老叫化不見也,老頑童乖乖不得了。”黃蓉急道:“啊喲,怎麽師父會不見了?”


    黃藥師沉吟半晌,道:“老頑童雖然瘋瘋顛顛,但功夫了得,隻教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眼下丐幫卻有一件大事。”黃蓉道:“怎麽?”黃藥師道:“老叫化給你的竹棒給楊康那小子拿了去。這小子武功雖不高,卻是個厲害腳色,連歐陽克這等人物也死在他手下。他拿到竹棒,定要興風作浪,為禍丐幫。咱們須得趕去奪迴,否則老叫化的徒子徒孫要吃大虧。你這幫主做來也不光采。”丐幫有難,黃藥師本來絲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幸災樂禍,大可瞧瞧熱鬧,但愛女既作了丐幫幫主,又怎能袖手?


    六怪都連連點頭。郭靖道:“隻是他已走了多日,隻怕難以趕上。”韓寶駒道:“你的小紅馬在此,正好用得著。”郭靖大喜,奔出門去作哨相唿。紅馬見到主人,奔騰跳躍,在他身上挨來擦去,歡嘶不已。


    黃藥師道:“蓉兒,你與靖兒趕去奪竹棒,這紅馬腳程極快,諒來追得上。”說到這裏,見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極似自己的弟子曲靈風,心念一動,問道:“你可是姓曲?”傻姑搖頭笑道:“我不知道。”黃藥師早知弟子曲靈風生有一女,算來年紀也正相若。


    黃蓉道:“爹,你來瞧!”牽了他手,走進密室之中。


    黃藥師見密室的間隔布置全是自己獨創的格局,心知必是曲靈風所為。黃蓉道:“爹,來瞧這鐵箱中的東西。你若猜得到是些什麽,算你本事大。”黃藥師卻不理鐵箱,走到西南角牆腳邊一撳,牆上便露出一個窟窿。他伸手進去,摸出一卷紙來,當即躍出密室。黃蓉急忙隨出,走到父親身後,瞧他手中展開的那卷紙。但見紙上滿是塵土,邊角焦黃破碎,上麵歪歪斜斜的寫著幾行字跡道:


    “敬稟桃花島黃島主尊前:弟子從皇宮之中,取得若幹字畫器皿,欲奉島主賞鑒。弟子敬稱島主,不敢擅唿恩師,然弟子雖睡夢之中,亦唿恩師也。弟子不幸遭宮中侍衛圍攻,遺下一女……”


    字跡寫到“女”字,底下就沒字了,隻餘一些斑斑點點的痕跡,隱約可瞧出是鮮血所汙。黃蓉出生時桃花島諸弟子都已遭逐出門,曲靈風遭逐更早,但知父親門下個個都是極厲害的人物,此時見了曲靈風的遺稟,不禁憮然。


    黃藥師這時已了然於胸,知道曲靈風給逐出師門,苦心焦慮的要重歸桃花島門下,想起自己喜愛珍寶古玩、名畫法帖,於是冒險到大內偷盜,得手數次,終於為皇宮的護衛發覺,劇鬥之後身受重傷,迴家寫了這通遺稟,必是受傷太重,難以卒辭,不久大內高手追上門來,雙雙畢命於此。


    他上次見到陸乘風時已然後悔,此時梅超風新死,見曲靈風又用心如此,心下更是內疚,轉頭見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後,想起一事,厲聲問道:“你爹爹教了你打拳麽?”傻姑搖搖頭,奔到門邊,掩上大門,偷偷在門縫中張了張,打幾招拳腳,可是打來打去,也隻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碧波掌法”,別的再也沒有了。黃蓉道:“爹,她是在曲師哥練功夫時自己偷看了學的。”黃藥師點頭道:“嗯,我想靈風也沒這般大膽,出我門後,還敢將本門功夫傳人。”說道:“蓉兒,你去攻她下盤,鉤倒她。”


    黃蓉笑嘻嘻的上前,說道:“傻姑,我跟你練練功夫,小心啦!”左掌虛晃,隨即連踢兩腿,鴛鴦連環,快速無倫。傻姑一呆,右胯已為黃蓉左足踢中,急忙後退,那知黃蓉右腿早已候在她身後,待她一步退出尚未站穩,乘勢一鉤,傻姑仰天摔倒。她立即躍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們再來過。”


    黃藥師臉一沉道:“什麽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別,順口道:“姑姑,哈哈,姑姑!”黃蓉已然明白:“原來爹爹是要試她下盤功夫。曲師哥雙腿折斷,自己練武自然練不到腿腳武功,傻姑也就偷看不到腿上功夫,倘若親口教她,那麽上盤、中盤、下盤的功夫都會教到了。”


    這句“姑姑”一叫,黃藥師算是將傻姑收歸了門下。他又問:“你幹麽發傻啦?”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黃藥師皺眉道:“你媽呢?”傻姑裝個哭臉,道:“迴姥姥家啦!”黃藥師連問七八句,都不得要領,歎了一口氣,隻索罷了。當曲靈風尚在門下之時,便知他有個小女兒,傻傻地不大聰明,自就是她了。


    眾人當下將梅超風在後園葬了。郭靖與黃蓉搬出曲靈風的骸骨,葬在梅超風之旁。六怪雖與黑風雙煞是死仇,但人死為大,也都在墳前叩頭祝告,消解前仇。黃藥師瞧著兩座新墳,百感交集,隔了半晌,淒然道:“蓉兒,咱們瞧瞧你曲師哥的寶貝去!”父女倆又走進密室。


    黃藥師望著曲靈風的遺物,呆了半天,垂下淚來,說道:“我門下諸弟子中,以靈風武功最強,人也最聰明,若不是他雙腿斷了,便一百名大內護衛也傷他不得。”黃蓉道:“這個自然。爹,你要親自教傻姑武藝麽?”黃藥師道:“嗯,我要教她武藝,還要教她做詩彈琴,教她奇門五行,你曲師哥當年想學而沒學到的功夫,我要一古腦兒教她。”黃蓉伸了伸舌頭,心想:“爹爹邪人邪想,這番苦頭可要吃得大了。”


    黃藥師打開鐵箱,一層層的看下去,寶物愈珍奇,心中愈傷痛,待看到一軸軸的書畫時,歎道:“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甚好,玩物喪誌卻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鳥人物畫得何等精妙,他卻把一座錦繡江山畫好了卷起來送給金人。”一麵說,一麵舒卷卷軸,忽然“咦”的一聲,黃蓉道:“爹,什麽?”黃藥師指著一幅潑墨山水,道:“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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