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半夜醜牌時分,村東嘯聲響起。丘處機道:“劉師哥迴來了。”待得片刻,隻見劉處玄陪著一個長須長發的老頭走進店來,那老頭身披黃葛短衫,足穿麻鞋,手裏揮著一柄大蒲扇,邊笑邊談的進店,見到全真五子隻微微點了點頭,毫不把眾人放在眼裏。隻聽劉處玄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咱們有幸拜見,真是緣法。”


    黃蓉聽了,險些笑出聲來,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輕輕一撞。郭靖也覺好笑。兩人都想:“且看這老家夥又如何騙人。”


    馬鈺、丘處機等都久聞裘千仞大名,登時肅然起敬,言語中對他甚為恭謹。裘千仞卻信口胡吹。說到後來,丘處機問起是否曾見到他們師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頑童麽?他早給黃藥師殺了。”眾人大吃一驚。劉處玄道:“不會罷?晚輩前日還見到周師叔,隻他奔跑迅速,沒追趕得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盤算如何圓謊。丘處機搶著問道:“劉師哥,你可瞧見追趕師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樣人?”劉處玄道:“一個穿白袍,另一個穿青布長袍。他們奔得好快,我隻隱約瞧見那穿青袍的麵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屍。”裘千仞在歸雲莊上見過黃藥師,那時他身穿青布長袍,臉蒙人皮麵具,有若僵屍,當時不知便是黃藥師,此刻為了圓謊,便拉扯在一起,接口道:“是啊,殺死老頑童的,就是這個穿青布長袍的黃藥師了。別人又那有這等本事?我要上前勸阻,可惜已遲了一步。唉,老頑童可死得真慘!”


    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在武林中名聲甚響,乃大有身分的前輩高人,全真六子那想到他是信口開河,一霎時人人悲憤異常。丘處機把店中板桌拍得震天價響,自又把黃藥師罵了個狗血淋頭。黃蓉在隔室聽得惱怒異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謠,隻怪丘處機不該這般罵她爹爹。


    劉處玄道:“譚師哥腳程比我快,或能得見師叔受害的情景。”孫不二道:“譚師哥到這時還不迴來,別要也遭了老賊……”說到這裏,容色淒慘,住口不語了。丘處機拔劍而起,叫道:“咱們快去救人報仇!”


    裘千仞怕他們趕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黃藥師知道你們聚在此處,眼下就會找來。這黃老邪奸惡之極,今日老夫定然容他不得,我這就找他去,你們在這裏候我好音便了。”眾人尊他是前輩,不便違拗他言語,又怕在路上與黃藥師錯過,確不如在這裏以逸待勞,等候敵人,當下一齊躬身道謝,送出門去。


    裘千仞跨出門檻,迴身左手一揮,道:“不必遠送。那黃老邪武功雖然了得,我卻有製他之術。你們瞧!”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劍,劍頭對準自己小腹,“嘿”的一聲,直刺進去。眾人齊聲驚唿,隻見三尺來長的刃鋒已有大半沒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傷我不得,各位不須驚慌。我此去若與他錯過了,黃老邪找到此間,各位不必與他動手,以免損折,等我迴來製他。”


    丘處機道:“師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報。”裘千仞歎了口氣,道:“那也好,這是劫數使然。你們要報此仇,有一件事須得牢牢記住。”馬鈺道:“請裘老前輩指點。”裘千仞臉色鄭重,道:“一見黃老邪,你們立即合力殺上,不可與他交談片言隻字,否則此仇永遠難報,要緊,要緊!”說罷轉身而去,那柄利劍仍留在腹上。


    眾人相顧駭然,馬鈺等六人個個見多識廣,但利劍入腹竟行若無事,實聞所未聞,心想此人的功夫委實深不可測。卻那裏知道這又是裘千仞的一個騙人伎倆:他那柄劍共分三截,劍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縮進第三截之內,劍尖嵌入腰帶夾縫,旁人遠遠瞧來,都道刃鋒的大半刺入身體。他受完顏洪烈之聘,煽動江南豪傑相互火並,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機會,立即傳播謠諑。


    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寧,茶飯無心,直守到初七午夜,隻聽村北隱隱有人唿嘯,一前一後,倏忽間到了店外。


    馬鈺等六人原本盤膝坐在稻草上吐納練氣,尹誌平功力較低,已自睡了,聽了嘯聲,一齊躍起。馬鈺道:“敵人追逐譚師弟而來。各位師弟,小心在意了。”


    這一晚是郭靖練功療傷的最後一夜,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已將內傷逐步解去,外傷創口起始愈合,而且與黃蓉兩人的內功也已有了進益。這最後幾個時辰正是他功行圓滿的重大關鍵。以前時刻,郭靖隻消不是以內息順逆運轉大小周天之際,可與黃蓉手掌短暫分離,起身行走數步,稍加活動,但到了這最後關頭,須得連續順逆運轉三十六次大小周天,中間不能稍有停頓,自己內息不足,萬不能離開黃蓉手掌,否則氣息岔道,立時斃命。


    黃蓉聽到馬鈺的話,大為擔憂:“來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勢必與他動手,我又不能出去言明真相,隻怕七子都要傷在爹爹手裏,七子死活原不關我事,但靖哥哥與馬道長等大有淵源,以他性子,實難袖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盡棄,性命也自難保。”忙在郭靖耳邊悄聲道:“靖哥哥,你務必答允我,不論有何重大事端,千萬不可出去。否則你就是殺了我!”郭靖剛點了點頭,嘯聲已來到門外。


    丘處機叫道:“譚師哥,布天罡北鬥!”郭靖聽到“天罡北鬥”四字,心中一凜,暗想:“九陰真經中好多次提到北鬥大法,說是修習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門,經中所載的北鬥大法微妙深奧,難以明白,不知馬道長他們的‘天罡北鬥’是否與此有關,倒要見識見識。”忙湊眼到小孔上張望。


    他眼睛剛湊上小孔,隻聽得砰的一聲,大門震開,一個道人飛身搶入,料想當是譚處端了。他左腳已跨進門檻,忽爾一個踉蹌,又倒退出門,原來敵人已趕到身後,動手襲擊。丘處機與王處一同時飛身搶到門口,袍袖揚處,雙掌齊出。蓬的一響,與門外敵人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兩步,敵人也倒退兩步,譚處端已乘這空隙竄進門來。月光下隻見他頭發散亂,臉上粗粗的兩道血痕,右手的長劍隻剩下了半截,模樣甚是狼狽。譚處端進門後一言不發,立即盤膝坐下,馬鈺等六人也均坐定。


    隻聽得門外黑暗中一個女人聲音陰森森的叫道:“譚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師兄馬鈺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命。你把老娘引到這裏來幹麽?剛才出掌救人的是誰,說給梅超風聽聽。”靜夜之中,聽著她這梟鳴般的聲音,雖當盛暑,眾人背上也都不禁微微感到一陣寒意。她說話一停,便即寂靜無聲,門外蟲聲唧唧,清晰可聞。過了片刻,隻聽得格格格一陣響,郭靖知道發自梅超風的全身關節,她片刻間就要衝進來動手。


    又過一會,卻聽一人緩緩吟道:“一住行窩幾十年。”郭靖聽得出是馬鈺的聲音,語調甚為平和衝淡。譚處端接著吟道:“蓬頭長日走如顛。”聲音卻甚粗豪。郭靖細看這位全真七子的二師兄,見他臉上筋肉虯結,濃眉大眼,身形魁梧。原來譚處端出家前是山東的鐵匠,歸全真教後道號長真子。


    第三個道人身形瘦小,麵目宛似猿猴,卻是長生子劉處玄,隻聽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陽子。”他身材雖小,聲音卻甚洪亮。長春子丘處機接口道:“蓮葉舟中太乙仙。”玉陽子王處一吟道:“無物可離虛殼外。”廣寧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淨散人孫不二吟道:“出門一笑無拘礙。”馬鈺收句道:“雲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風聽這七人吟詩之聲,個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暗暗心驚:“難道全真七子又聚會於此?不,除了馬鈺,餘人聲音都截然不對。”她在蒙古大漠的懸崖絕頂曾聽過馬鈺與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說話之聲。她眼睛雖瞎,耳音卻極靈敏,記心又好,聲音一入耳中,曆久不忘。她不知當日卻是馬鈺故布疑陣,朗聲說道:“馬道長,別來無恙啊!”那日馬鈺對她頗留情麵,梅超風雖出手狠毒,卻也知道好歹。譚處端追趕周伯通不及,歸途中遇到梅超風,他俠義心腸,素知黑風雙煞作惡多端,卻不知陳玄風已死,而梅超風重入師門後,已痛改前非,便即出手除害,卻非敵手。幸好梅超風認出他是全真派道人,顧念馬鈺之情,隻將他打傷,未下殺招,一路追趕至此。


    馬鈺道:“托福,托福!桃花島與全真派無怨無仇啊,尊師就快到了罷?”梅超風一怔,問道:“你們找我師父作甚?”


    丘處機叫道:“好妖婦,快叫你師父來見識見識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風大怒,叫道:“你是誰?”丘處機道:“丘處機!你這妖婦聽見過麽?”


    梅超風大聲怪叫,飛身躍起,認準了丘處機發聲之處,左掌護身,右抓迎頭撲下。郭靖知道梅超風這一撲淩厲狠辣,丘處機武功雖高,卻也不能硬接硬架,那知他仍盤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擋,又不閃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長怎能恁地托大?”


    眼見梅超風這一下便要抓到丘處機頂心,突然左右兩股掌風撲到,卻是劉處玄與王處一同時發掌。梅超風右抓繼續發勁,左掌橫揮,要擋住劉王二人掌力。豈知這二人掌力同流,一陰一陽,相輔相成,力道竟大得出奇,遠非兩人內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風在空中受這大力激蕩,身子向上彈起,右手忙變抓為掌,力揮之下,身向後翻,雙足落上門檻,不禁大驚,心想這兩人功夫如此高深,決非全真七子之輩,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爺在此麽?”丘處機笑道:“咱們隻是全真七子,有什麽洪七公、段皇爺了?”梅超風大惑不解:“譚老道非我之敵,怎地他師兄弟中卻有這等高手?難道同門兄弟之間,高低強弱竟如此懸殊?”


    郭靖在隔室旁觀,也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劉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不過與梅超風在伯仲之間,雖二人合力,也決不能這麽一推就將她彈了開去。這等功夫,隻有出諸周伯通、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那有如此本領?


    梅超風性子強悍,除師父之外,不知世上有何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蠻幹。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言語謙和,以禮相待,她便知難而退。但今日丘處機信了裘千仞的造謠,隻道周伯通當真已為黃藥師所害,再加上殺害郭靖的仇恨,對桃花島一派恨之入骨,口中連稱“妖婦”,梅超風明知不敵,卻也不肯就此罷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間,解下了白蟒鞭,叫道:“馬道長,今日要得罪了。”馬鈺道:“好說!”梅超風道:“我要使兵刃啦,你們也亮刀劍罷!”


    王處一道:“我們是七個,你隻一人,又加眼睛不便,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動兵器。我們坐著不動,你進招罷!”梅超風冷冷的道:“你們坐著不動,便想抵擋我的銀鞭?”丘處機罵道:“好妖婦,今夜是你畢命之期,還多說什麽?”梅超風哼了一聲,右手揮處,生滿倒鉤的一條長鞭如大蟒般緩緩遊來,鞭頭直指孫不二。


    黃蓉聽隔室雙方鬥口,心想梅超風的白蟒鞭何等厲害,全真七子竟敢端坐不動,空手抵擋,倒要瞧瞧使的是何等樣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將小孔讓給她瞧。她見到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方位,心中一楞:“這是北鬥星座之形啊!嗯,不錯,丘道長適才正是說要布天罡北鬥。”黃藥師精通天文曆算之學,黃蓉幼時夏夜乘涼,就常由父親抱在膝上指講天上星宿,是以識得七個道人的陣形。


    全真七子馬鈺位當天樞,譚處端位當天璿,劉處玄位當天璣,丘處機位當天權,四人組成鬥魁;王處一位當玉衡,郝大通位當開陽,孫不二位當搖光,三人組成鬥柄。北鬥七星中以天權光度最暗,卻居魁柄相接之處,最為衝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強的丘處機承當,鬥柄中以玉衡為主,由武功次強的王處一承當。


    梅超風的白蟒鞭衝向孫不二胸口,衝勁雖慢,勢道淩厲狠辣,那道姑仍凝坐不動。黃蓉順著鞭梢望去,見她道袍上繪著一個骷髏,暗暗稱奇:“全真教號稱玄門正宗,怎麽她的服飾倒跟梅師姊是一路?”她不知當年王重陽點化孫不二之時,曾繪了一幅骷髏之圖賜她,意思說人壽短促,倏息而逝,化為骷髏,須當修真而慕大道。孫不二紀念先師,將這圖形繡在道袍之上。


    銀鞭來得雖慢,卻帶著嗤嗤風響,眼見鞭梢再進數寸就要觸到她道袍上的骷髏,忽然銀鞭猛地迴竄,就如一條蟒蛇頭上給人砍了一刀,箭也似的筆直向梅超風反衝過去。這一下來勢奇快,梅超風隻感手上微微震動,立即勁風撲麵,疾忙低頭,銀鞭已擦發而過,心中叫聲:“好險!”迴鞭橫掃。這一招鞭身盤打馬鈺和丘處機,二人仍端坐不動,譚處端和王處一卻出掌將銀鞭擋了開去。


    數招既過,黃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敵時隻出一掌,另一掌卻搭在身旁之人肩上。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奧妙:“原來這與我幫靖哥哥療傷的道理一樣。他們七人之力合而為一,梅師姊那能抵擋?”天罡北鬥陣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門功夫,王重陽當年曾為此陣花過無數心血。小則以之聯手搏擊,化而為大,可用於戰陣。敵人來攻時,正麵首當其衝者不用出力招架,卻由身旁道侶側擊反攻,猶如一人身兼數人武功,確然威不可當。


    再拆數招,梅超風愈來愈驚,覺到敵人已不再將鞭子激迴蕩開,隻因勢帶引,將銀鞭牽入敵陣,鞭子雖可舞動,但揮出去的圈子漸縮漸小。又過片刻,數丈長的銀鞭已有半條為敵陣裹住,再也縮不迴來。此時若棄鞭反躍,尚可脫身,但她在這條長鞭上曾用了無數苦功,給人安坐於地空手奪去,豈肯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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